第26章 晚安

2024-08-28 05:17:28 作者: 咚太郎
  八點半,天暗下來。

  林雪春坐在門邊,瞧著外頭的毛孩子,恨恨道:「我老覺著這小子不安好心。」

  宋於秋垂著眼皮拿小刀,一下一下的削鉛筆。

  「該睡了。」

  眼皮不帶抬一下。

  林雪春瞪圓火眼金睛,瞧見陸珣亦步亦趨跟著阿汀,愈發篤定:「不安好心!」

  「你想想,他弄成那副樣子,不去找山下神婆的屋,做什麼大老遠繞到咱家門口躺著?我看他就是面上裝傻,心裡算盤打得精。」

  仿佛揭穿駭人聽聞的真相,她拍拍宋於秋的胳膊,「他是不是打阿汀的壞主意?」

  宋於秋:「該睡了。」

  林雪春猛地轉過臉,眼角抽動:「你嫌我煩直說,不想搭理我就憋著。我就問你,陸小子這事,咱們是不是得防著點?」

  「……八字沒一撇的事,別亂想,早點睡。」

  宋於秋說完放下削好的鉛筆,起身往樓上走了。

  「切。」

  「半天憋不出一個屁,多說幾個字要你命似的。」

  偏頭瞥見兒子趴在床上晃腿看書,林雪春一個巴掌蓋腦袋:「宋敬冬你又在床上看書是吧?」

  宋敬冬二話不說爬起來,脊背直如尺。

  林雪春對此的評價是:「欠抽。」

  「今晚怎麼睡?」宋敬冬問:「我打地鋪?」

  不知誰給陸珣起的『小怪物』外號,實際上他穿他的去年的衣服,還嫌短一截。

  家裡只有三張木板床,樓下這張床寬一米五不到,很難擠下兩個大夥子。

  更何況就算他願意擠……

  那小子絕對會把他踹下來吧??

  林雪春才想起這茬,一拍腦袋,搬出春天的被套來。

  「阿香那女人,當媽太不厚道。不光成天又打又罵……算了,我朝死人說道個什麼勁兒。他家那屋八百年沒洗過,髒得要命,米麵堆在缸里發臭。」

  「我洗了一早上還沒洗完,腰疼都犯了。」

  三兩言語間順勢把舊草蓆找出來,鋪好,足夠對付一晚上了。

  「你先擱地板睡一晚,明天我把隔壁屋整出來就行。」

  「行,反正地上涼快。」

  宋敬冬沒大所謂地躺下去,來回翻兩個面,揮手:「媽你睡去吧。」

  林雪春拍拍手,忽然叮囑:「看著點。」

  宋敬冬:?

  「看著點那小子。」她朝外頭努下巴,「人家說了十五六歲女孩子容易出事,你得看好你妹妹,省得不明不白被騙走了,知道不?」

  明明白白拉走咋辦?

  宋敬冬不知道,宋敬冬也不敢問,點點頭就把老媽子推上樓去睡覺。

  屋外,阿汀剛洗完臉。

  八十年代初還算貧瘠,牙刷牙膏這類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一輩有時用淡鹽水漱口湊數。小孩們也不愛用,被爸媽抓著摁著才肯敷衍地刷兩下。

  至於一日三餐飯後刷牙的,數來數去獨他們家小屋。

  許是爸媽在北通住過的緣故,家裡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但牙膏皂角沒缺過。

  於是陸珣今晚得到人生最初的牙刷一支,眼皮上下撲騰瞧阿汀那兩隻手,學她擠牙膏。

  阿汀留意到他的觀察,好奇看向他:「你不會這個啊?」

  還真不會。

  陸珣四五歲的時候還住在城裡,左鄰右舍天天一字排開,站在外頭刷牙洗臉。有大人捉弄他,哄他吃壞掉的牙膏。

  半管牙膏進肚子,害得他趴在水盆邊吐了一早上。

  後來回村子,阿香半瘋癲,陸珣徹底有娘生沒娘養,一年到頭吃不飽穿不暖,更沒有功夫折騰這個。

  要不是老大夫扣著他拔牙,現在應該是一口歪斜的爛牙齒。

  阿汀從他的沉默里讀出否定,有點兒詫異:「可是你牙齒長得很好,我還以為……」

  以為阿香至少把該教的東西教給兒子。

  但原來沒有。


  他的一切全是自己胡亂摸索出來的,難怪不大尋常。

  阿汀絕沒有看笑話的意思。她是個很細心很小心的姑娘,在確定別人願意承受之前,連同情這樣敏感的情緒都不會拿出來用。

  不過陸珣還是疑心自己受到嘲笑,立即凶凶地亮出一口細密大牙。

  不會刷牙怎麼了?

  他會磨牙,向阿貓阿狗學得。

  這牙齒照樣長得平平整整,還是白花花的。

  阿汀點點頭,非常認真:「你很厲害。」

  同樣的情形換成她,應該沒辦法活到現在。

  哼。

  陸珣一臉『我不厲害誰厲害』的狂妄。

  他肯給的表情比以前多很多,這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阿汀笑乎乎地舉起牙刷,探進牙口深處。

  她是蹲著的,陸珣也蹲著,有樣學樣地刷牙。

  她刷左邊他刷左邊,她刷右邊他刷右邊,像是對著鏡子刷牙。

  連她灌一口水,在鼓鼓的臉頰里來回晃蕩四下,再吐出一口白沫。他也要咕嚕四下,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再吐掉。

  阿汀歪著腦袋問:「感覺好嗎?」

  還行。

  挺涼快的。

  牙縫裡好像有點殘留的味道,陸珣又多洗兩次嘴巴。

  他抬頭,不經意跌進她純粹烏黑的眼眸里,看著上下兩排微翹的睫毛慢慢眨了一下。

  「你又不說話了嗎?」

  她問:「昨天晚上你找我,是有話要說嗎?」

  陸珣一如既往地抿著唇角,不語。

  「沒有也沒關係。」

  稍微有一點點的失落,但她不想為難他。

  「我要睡覺了,晚安。」

  阿汀洗乾淨牙刷,忽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放鬆,不小心把這個年代很少使用的詞彙說出口。

  「晚安就是……今天結束了,辛苦了,希望你能好好的休息。然後明天會有好事發生的意思。」

  「晚安。」

  她又說了一次,在他的深沉的注視轉頭跑掉。

  他停在她背後,口齒交碰,生澀的吐出兩個字:「晚安。」

  聲音啞啞,仿佛喉嚨里結了蜘蛛網。

  阿汀驟然轉身,雙手背在身後,三千髮絲在皎潔月光下打轉兒。

  「晚安。」

  稚氣未脫,唇紅齒白,她的笑容純真而灼灼,一下自眼前划過,鑽進屋子裡。

  陸珣站在原地。

  心臟好像被貓舔了一下一樣。

  好不容易得到陸珣的晚安祝福,但阿汀沒能好好的休息。

  深夜裡驟然驚醒,心臟緊繃,仿佛墜入冰窖,完全沒有辦法呼吸。

  一旦閉上眼睛,黑暗襲來,那天的事情開始反覆上演。

  夢裡沒有突然現身、銳不可當的少年,她捏緊石頭卻沒能反擊成功。成年男人的手指骯髒而滑膩,猶如死掉的軟蟲貼著皮膚滑動。

  血的氣味膨脹在鼻腔和喉嚨口,沒人救她。

  只有她在寒風山林中獨自而迅速的枯萎,耳邊迴蕩著孩子們的嬉笑,與醜惡的獰笑。

  這樣的夢糾纏多次,她常常渾身冰冷的醒來,在黑暗裡發抖。

  明明壞人不在了啊。

  阿汀老成地嘆出一口長氣,下巴靠在窗邊,沒辦法繼續睡覺。

  約莫凌晨一兩點的光景,夜深人靜,連狗吠都沒有。

  天邊掛著青白色的月亮,下頭溜出一隻長毛的黑貓。四隻小短腿邁得歡快,毛茸茸的大尾巴搖呀搖,還回過頭來喵喵叫,仿佛在招呼後頭的人。

  誒……?

  日暮村里沒有第二隻黑貓,黑貓也沒有第二個心有靈犀的小主子。

  他們要去哪裡?

  阿汀熟能生巧地溜到樓下,踮起腳尖越過睡相糟糕的哥哥,果然路過空空蕩蕩的木板床。

  本該好好修養的病人,差不多走到院子口去了,背影遙遠而模糊。


  她追上去。

  「陸珣。」

  忍不住叫他。

  清冷的月光下的光影很朦朧,他側過半張臉,她依舊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走了嗎?

  又要回山上去?

  阿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能夠既不冒犯他,也不讓自己太過失落。

  視線往下滑,捕捉到他手心裡攥緊的小刀——爸爸曾經拿來幫他割腐肉的那把——某個兇險又理所當然的猜想划過腦袋。

  阿汀不經思索地拉住他的衣角。

  「不要打架。」

  「不要拿這個。」

  她伸手握住一截刀柄,要搶。

  陸珣更加收緊手指,將武器牢牢握在手心裡。

  有血性的野獸有仇必報,大龍爸沒能打死他,他就要取走他的命。

  「不准去。」

  竟然不是『不去好不好』,而是硬邦邦的『不准』?

  這世間有多少人對他說過不准,其中又有幾個還活著?

  陸珣眯起眼眸,厲光一閃而過。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傷好了再去。」

  她直直看著他,無所畏懼,頗有恃寵而驕的模樣。

  兩道細細的眉毛皺起,小臉鼓鼓的。能看得出她很嚴肅在生氣,但還一板一眼的,繼續說:「傷好了也不能碰刀,小孩不能玩這個。」

  誰是小孩啊?

  陸珣揚出手掌比了一下,這臉只有巴掌大。

  再平著比劃一下,她發梢被夏風吹起來的一撮小頭髮,連他脖子都碰不到。

  真是猖狂的小不點。

  「反正我不讓你去的。」

  她寸步不讓,眉梢眼角寫滿固執。原來披著兔子的皮,骨子裡藏牛的脾氣。

  麻煩。

  陸珣懶散地鬆開手,鋒利的小刀叮噹落地。一場氣勢洶洶的廝殺,尚未開始已落下帷幕。

  這下行了吧?

  他漫不經心的拿眼角問她。

  不行。

  身形單薄的少女不放心,不能鬆開手,任由兇猛的好鬥分子四處遊蕩。

  「你不睡覺嗎?」

  她希望他乖乖躺在床上,乖乖蓋上薄被子,乖乖閉眼乖乖睡覺。

  奈何陸珣這輩子沒乖過。

  「不。」

  聲音低回,特別清晰標準的咬字。

  這人到這時候話說得挺順溜,語氣還很傲慢。

  「要聽故事嗎?」

  幻化成泡沫的美人魚、荊棘城堡中沉沉安睡的美人,還有勇士與惡龍,冒險與寶藏。阿汀腦袋裝載各種各樣的故事,老虎幫的姑娘小子都很喜歡。

  不過陸珣還是一個:「不。」

  難辦。

  她也覺得他很難辦。

  「那……上山?」

  拒絕的話語遲遲沒有降臨,阿汀心底有了答案。

  送陸珣去醫院檢查、買藥,又住一整個晚上,應該要花不少錢。

  即使家人有意不提,阿汀還是惦記著這件事情。

  因為是她先沒頭沒腦的招惹陸珣。

  現在他來找她,很老實的坐在飯桌上細嚼慢咽,還跟她一塊兒刷牙。他也許想放棄山上的自由生長,跑來山下做普通人試試?

  但留在家裡要花錢的。

  阿汀萬萬不想在這個節骨眼拋棄他,也不能一直拿爸爸媽媽的辛苦錢做好人。思來想去,唯一的出路是自己掙錢。

  當不了廚子,她拿得出手的只有草藥知識。趕巧河頭新開的中草藥堂,上回上山,就是想采草藥試著去賣。不料突生事變,滿滿一筐三七花泡過雨水,爛得徹底。

  今天再上山試試吧。

  更何況……

  阿汀眺望家後頭隱隱約約的輪廓,耳邊仿佛響起外公的聲音。


  害怕不是別人給你的東西,它只長在你心裡,逃不掉甩不開。

  要是你覺得害怕。

  就更要仔細看著它。

  「陸珣,我們上山去掙錢吧!」

  她笑著邀請他,參與深夜裡秘密的冒險活動。

  只有璀璨星空下的他們兩個而已。

  只有璀璨星空下的他們……

  「喵?」

  莫名其妙被忽視的貓,委屈且惱怒,張口便是:「喵喵喵喵喵喵汪!」

  阿汀:?

  陸珣:……

  不禁嚇的愚昧人類!

  愚昧!!!

  黑貓大約覺著自個兒保全住尊嚴了,轉身,昂首挺胸走在他們前頭,猶如逡巡道路的小國王。

  阿汀笑著跟上,陸珣與她並肩。

  兩人一貓走到山邊邊時,山下小屋裡的燈亮著,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坐在門前搖蒲扇。

  阿汀忍不住單獨上去打招呼,「奶奶晚上好。」

  老人無動於衷,蒲扇搖得勻速,對小丫頭的造訪淡然處之。

  孩子們常說神婆有神功,手指一掐無所不知。阿汀心裡有太多樁事情,總算找到機會問。

  「奶奶,您認不認識我?」

  老人略微點頭。

  阿汀猶豫了一下下,輕聲問:「您認識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半闔的眼皮緩緩掀開,展現出一對很年少的清澈眼珠。

  靜靜望她。

  阿汀眼睫扇動:「那原來的阿汀……」

  年邁的嘴唇輕微的動,給出意味深長的回答:「人各有命。」

  好像是很常見的模板。

  阿汀本來還有很多問題,比如我家究竟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不能繼續住在北通?

  我真的可以用別人的身體,繼續安心的生活下去嗎?

  大家以後會變得怎麼樣?

  但是自己的問題,果然得自己努力尋找答案才對。

  她鞠躬說謝謝奶奶。

  轉身離開的時候,夏風再度把老奶奶的話遞耳邊。

  「這人要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很難走好運的。」

  說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

  阿汀反應過來,繃著小臉保證:「我會好好睡覺的。」

  明天晚上會的!

  神婆再度垂閉眼,口中喃喃著『去吧、去吧』。

  於是阿汀走向山,它在夜裡更高、陰冷,深不可測。

  心頭好像忽而被人牽扯一下,那天的無助茫然湧上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想回家,用溫暖的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用爸媽的鼾聲隱藏自己。

  還是害怕的。

  懵懵懂懂的後怕在角落裡生根發芽,肆無忌憚地生長,遮天蔽日。

  直至一隻手率性衝破它們,出現在眼前。

  瘦而長,指甲磨的尖削,掌心紋路一划到底的手掌。

  瘦骨嶙峋的少年站在身旁,漫不經心攤著手,五官面貌隱在黑暗裡,眼眸熠熠生輝。

  阿汀笑了。

  她握住他,很乖很溫軟地跟著他的腳步,在他的地盤成了他的一條小小尾巴。

  夜裡登山,與白日的感覺截然不同。

  清新的草木味道撲面而來,涼風習習,林間沙沙。

  頭頂鋪開浩瀚無邊的夜空,星辰盛大璀璨。它們好低好低,近在眼前,仿佛張開雙手便能將它們全部擁在懷裡。

  其實是碰不到的。

  倒是腳踩進草叢中,螢火蟲傾巢而出,細小光點猶如萬家燈火般散落。

  原來不知不覺走到小溪邊了。

  放眼望去,對岸一片茂盛的樹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顆千百年的參天古木。根大如象腿,樹冠長成蘑菇的形狀,三三兩兩的氣根垂落,隨風擺動。

  根莖周遭乾淨,獨獨一株突兀的綠草,中間開出鮮紅色的漿果,顆顆粒粒連成累累的一小團。


  這個模樣……

  腦海中浮出對應的醫書註解,阿汀眼前一亮,拉著陸珣說:「我們去對面吧。」

  聲音壓得輕軟,生怕驚動什麼人似的。

  古古怪怪。

  陸珣掃一眼山上並不少見的樹,腳踩溪石,拉她一步再走一步。

  走近大樹,那紅果子看得更清楚了,正是傳說中千年成精會跑會跳的小土地精———人參。

  深山老林中有野人參不奇怪,但這株人參孤零零的,完全不符合『成堆生長』的常理。且獨占參天古樹下的一大片肥沃土地,簡直像仙俠里,為男主角準備好的修煉寶物。

  拿迷信話來說,這是『山中參王』,少說百年光景。要是有幸遇著,枝葉中還沒有毒蛇纏繞守護,簡直算得上祖上八輩子積德,應該三拜九叩請它出山。

  阿汀仔細看了,周圍真的沒有毒蛇。

  大山呀大山,我要帶走面前的野人參了。

  她在心裡默默說完,蹲下身來。

  挖參的工序比採摘其他草藥麻煩很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生出一套完整程序:上山前祭拜山神,尋找人參必須全程安靜。瞧見人參大喊一聲『棒槌』,避免它化精逃跑。

  再迅速繫上紅繩、鋪上一塊紅布,周邊再插四根小木棍子,將它困死在裡頭。跪拜、說道理,最後再小心翼翼地挖出來。

  幸好外公所屬的派系規矩少,不講究這玩意兒。阿汀只負責當心採挖,不要傷著人參細嫩的根須即可。

  她做這事兒時安靜得出奇,兩隻眼睛也認真得發直,弄得貓不好意思叫喚,乖乖趴下來看她。抬起手掌碰一下紅艷艷的果子,再碰一下,又舔舔爪子撓撓耳朵。

  一直等到她大功告成,它才起身伸個大大的懶腰。

  阿汀護著珍稀的野參王,下意識叫道:「陸珣……」

  「喵。」

  貓威風凜凜立在她面前。

  「陸珣?」

  「喵?」

  僅剩下一人一貓對望,阿汀迷糊地歪腦袋:「陸珣不見了?」

  貓也煞有介事地歪腦袋:「喵喵喵?」

  「又跑掉了……」

  「他怎麼跑得比你還快啊?」

  她點點它的鼻子,它也感到奇怪。

  是啊為什麼啊?

  旋即側身躺下來,要求一次久違的撓肚子待遇。

  阿汀給它輕柔地撓撓,目光走過河,再往前走,好像就是曾經出事的地點。

  看著看著,猶如凝望著一團漆黑的深淵。它忽然也生出兩隻幽幽的眼眸,筆直凝視她,想要看進她心裡,勾出她前生今世所有的不知所措、迷茫與驚恐。

  唰。

  陸珣的腦袋忽然從草堆里冒出來,還搖晃著甩掉頭上的殘葉碎渣。

  阿汀一下子安心下來,問他去了哪裡。

  陸珣大步走過來,胳膊一松,兩根黏著土的野人參掉進她手裡,個頭只比她這個小一點點。

  哇!

  竟然還有!

  「你在哪裡找來的?好厲害!」

  阿汀滿臉的歡喜,幾乎想拍手叫好。

  沒見識的小傻子。

  區區幾朵苦草能高興成這樣。

  陸珣忽然彎腰,捉住她的手腕,緊握的拳頭貼上柔嫩的掌心,再鬆開。

  被抓捕的螢蟲重獲自由,在靜謐的夏夜裡漫天飛舞。星星點點,明明滅滅,遠處的深淵連忙後退,徹底滅亡。

  阿汀抬起腦袋,清澈眼珠里流轉著萬千光華。

  「謝謝你啊。」

  陸珣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拉她起來。

  少年與少女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除了山下神婆,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知道。

  阿汀是這樣以為的。

  他們在河邊洗掉鞋子上的泥土,把人參藏在陸珣家後頭的院子裡,貓著手腳溜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阿汀飽飽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精神奕奕,幫忙收拾桌子和碗筷,以為自己瞞天過海,沒被家裡任何人發現。


  只是瘸子事發後,爸媽索性讓哥哥留在家裡看書學習,免得她獨自在家,又給壞人可趁之機。

  爸媽不圖哥哥那點暑假工錢,奈何他太有主意了。順手辦個小小『補習班』,每天下午盯著毛頭小孩子們做功課,教他們寫作業。

  村民們紛紛送來雞蛋米麵做報酬,以至於家裡好幾天不用買菜。

  這不去河頭,怎麼賣人參?

  瞞著哥哥出門是不可能的。在他面前找到人參,說成地上撿來也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糊弄住聰明哥哥的。

  阿汀束手無策了。

  「阿汀。」

  想人人到,宋敬冬坐在院子裡問她:「昨天給你布置的數學題目寫完沒有?」

  「寫完了。」阿汀心不在焉地回。

  「都做出來了?」

  「嗯嗯。」

  「難不難?」

  「不是很難。」

  「那你昨晚上山去幹嘛?」

  「我去挖……人參。」

  一不小心就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大人好狡詐!!

  「挖人參幹什麼?」

  宋敬冬笑眯眯的,像笑著的老狐狸。

  好像來不及否認了。

  阿汀只好老實交代:「賺錢。」

  「怎麼賺錢?」

  「河頭開了一家中藥堂,賣給他們就有很多錢了。」

  「你做什麼突然想賺很多錢?」

  他取笑道:「又瞧上漂亮衣服了?還是想買涼鞋?」

  阿汀抿唇。

  昨天爸媽在臥室里『開會』,說家裡平時開銷不大,兄妹上學也不至於供不起。真的加上一個陸珣,或許村長能給通融。實在不行就教他干點活,權當雇個小夥計。

  不過兒子的年紀擺在這裡,要不了幾年就要結婚成家。這北通大城市的姑娘,鐵定瞧不上農村。

  做爸媽的不能拖累兒子,砸鍋賣鐵也得給他湊足老婆本,頂好是弄城裡的房子讓他安心住著。

  要錢。

  接著再過兩年,又輪到女兒出嫁。

  女孩子家家用不著三轉一響和房子,不過手頭嫁妝要足,不然到了婆家要受輕賤。

  又要錢。

  當時爸媽合計一下大致的錢,嘆氣聲明明白白,傳到阿汀的耳朵里。

  她覺著自己還小,離嫁妝還很遠,當務之急是哥哥。因此溫吞吞地說:「不買衣服,要給你存老婆本的。」

  「老婆本?」

  宋敬冬微微挑眉,笑道:「我還要你個小丫頭幫忙存老婆本?那也太窩囊了點。沒錢大不了不要老婆了,我自個兒過日子,還能呆在村子裡悠閒悠閒。」

  阿汀蹙眉,一本正經:「沒有喜歡的人,不討老婆也沒關係。但是你有喜歡的人,因為沒錢不能在一起,爸爸媽媽會很難過的。」

  她端起洗乾淨的碗筷路過他,小聲道:「你看不起我,我也不高興。」

  這小丫頭。

  宋敬冬回頭喊了一句:「你快點收拾東西,出門要趁早。」

  阿汀鑽出半個小腦袋來:「去河頭?!」

  「不然還能去哪裡?」

  「我拿人參!」

  一溜煙沒影兒。

  真是小孩心性。

  宋敬冬先是搖頭失笑。反反覆覆想著老婆本這回事,笑容情不自禁加大,後來又逐漸地收起來。

  手上的眼鏡片擦得透亮,沒有一絲雜質,在陽光底下閃爍著炫目的光芒。

  戴上它,世間清晰百倍。

  但果然。

  有時候看得太清楚反倒不是好事。

  隔著一段模模糊糊去看去聽去生活,正正好。

  他把眼鏡腳摺疊,又放回眼鏡盒裡去。

  總是放在那裡不戴。

  作者有話要說:解決一下應該有的細碎的東西,據我揣測……?那種事情肯定還是留下陰影的。阿汀在事件中表現的比較平靜,只是不想給大家添加負擔而已(天使妹妹!!

  至於隨手撒糖……

  對不起可能這就是單身狗,潛意識滿足自我吧(我真的很能瞎幾把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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