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的光

2024-08-28 05:17:27 作者: 咚太郎
  糟糕的事情時常在夢的深處生根,邪惡枝條瘋狂生長。

  比如現在。

  陸珣藏身在陰影里。

  而她歪腦袋看他,半張臉貼上灰撲撲的水泥地。

  一頭長長的發,划過眼梢臉頰,蜿蜒著鋪了一地,猶如流動的黑色的血。

  阿香。

  又是這瘋瘋癲癲的阿香。

  「你肯定餓了,來看看,這是什麼?」

  像個邀功的孩子,她雙手捧著一塊半生不熟的紫薯,喜滋滋道:「我在大龍他們家地里一動不動,趁天黑趕緊挖出來的。他們誰也沒留心,不知道被我偷了好東西。」

  神秘兮兮地立起一根手指,她噓了一聲,將紫薯往前捧一些:「你要吃不?」

  「只要你叫我一聲,這整個給你吃。」

  她滿含期望的靠過來,手腳並用,像一隻匍匐前行的壁虎。

  而他被困在一張細密漁網裡,脖頸綁著銀鏈。

  外出覓食的貓還沒回來,前兩天拖來的死耗子無法下口,他因三天三夜的飢餓而脫力。光是半垂著眼皮,連一個睜眼都不屑給。

  食物引誘,這招太老套,他已經七年不上當。

  「來,叫一聲就好。」

  「我教過你,我知道你會說話的,好孩子。」

  「不想叫我也行,說點別的,讓我聽聽你說話好不好?」

  久久得不到回應。

  「叫啊!」

  阿香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面龐籠上凶光。

  「你為什麼不叫?!」

  「不想挨打就給我開口說人話!」

  她固執把紫薯往他嘴裡塞,死命打他。手指在骨頭上找到一絲薄薄的肉,捏住,狠狠地擰他。

  瞧這瘋樣兒。

  陸珣冷冷提了一下嘴角,把她激得更怒。

  「你笑什麼?你笑我?!」

  「我是你媽,是我生的你養的你,你憑什麼笑我?」

  「你到底在笑什麼?!」

  阿香猛地站起來,給他迎頭蓋面的幾腳,每一次用盡力氣。好像嫌這樣不夠解氣,她掀翻八仙桌,又踢翻椅子,打碎瓶瓶罐罐。

  忽然扭頭抽出一根火星四濺的木條,獰笑著又沖了過來。

  滋啦滋啦。

  皮肉發出焦灼的聲音,火辣辣的痛感迅速湧向四肢百骸,完全激醒了陸珣。

  他存足力氣把她踹出去,試圖撐起手腳反擊,但又跌下去,猶如瀕臨死亡的獸。

  眼前黑一下白一下,被濃重的血腥味包裹。

  她也氣喘吁吁地摔在另一側,眼淚與鮮血簌簌地落。

  「為什麼?」

  「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為什麼要生下像你這樣的怪東西?」

  她直直看著他,近乎絕望地哀求:「你說句話把,算我求你了,跟我說句話行不行?學著他的樣,只要你好好說兩句,我給你講故事好嗎?」

  「給你買新衣服供你念書,咱們娘倆好好過日子。」

  「說句話吧珣珣。」

  陸珣一眨不眨,一言不發,眼睜睜看著她面上的光彩一寸寸的暗淡,眼神一點點的絕望。看著她在在碎片上打滾,大笑著又大哭著。

  「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根本沒有人要!」

  「沒有我也沒事,我死了也沒事是不是?」

  「我不要、我不要再過這樣了。」

  手掌淌血,阿香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身上那件艷紅的衣裳灼灼刺眼。她翻出一條結實的長繩,跌跌撞撞往外走。臨到門前回頭望他一眼。

  「本來要放你走的。」

  她微微笑著,好像不瘋了,好像十分惋惜地嘆口氣:「但還是算了。」

  阿香臨死前留下的是傷痕,是腐朽的氣味。隨後便是夏風稍稍,吹動的發梢與衣角。還有一句刻薄的詛咒。

  「像你這種沒人要的畜生。」

  「死了算了啊」


  屋外的蟬鳴聲越來越大,吞沒了世間的一切。

  光怪陸離的夢戛然而止。

  陸珣懶洋洋的睜開眼,雨水透過枝葉間隙,打在他的臉上。貓在腿上亂踩一通,尾巴不斷打他。

  還故意抖他一身水,以此表示對現狀的不滿。

  陸珣捏起它的後脖子肉,拎到一邊,鬆開手。

  貓是不容易摔死的動物,內耳辨別方位,柔軟的身軀在空中靈活翻轉。兩秒之後它四肢著地,厚厚的肉墊減緩衝擊,達成『毫髮無傷』的偉大成就。

  但這並不妨礙它發火。

  風吹雨打,又冷又餓,加上陸珣不經通告的粗暴舉動。貓大約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扭頭衝著高高在上的他喵喵狂叫,還用力抓撓樹皮。

  陸珣還沒反應,樹叢中先跳出一隻小小狼狗崽子來,搖頭擺尾繞著它跳,還伸舌頭舔它。

  走開傻狗。

  小黑貓朝它哈氣,它還以為是什麼新奇的遊戲,舔得更起勁。

  貓忍無可忍地逃開,狗不氣不餒地追上。它們繞著樹根跑來跑去,樹上的陸珣枕著雙手,考慮要不要下山。

  山上沒有適合棲息的地方,連個洞都尋不著。今晚風雨來勢洶洶,樹枝晃得厲害,根本無法入眠。

  不過山下那間屋子也沒什麼好的。

  瓦片不齊全,滴滴答答的漏雨。裡頭黑而冰冷,沒有果子沒有乾淨泉水,只一股死氣沉沉的臭味繚繞不散。

  千不好萬不好,除了阿汀。

  她是很好的。

  白白嫩嫩的糯米糰子,長得好說話好,手藝好味道也好。一雙刺李子般的黑眼睛生得最好,身上皮肉也很好。他咬過一回,是香香軟軟的。

  糖紙上畫著的小白兔修煉成人,大約就是這幅模樣了。

  陸珣下意識掏口袋,摸不到糖,老半晌後想起來,他把到手的糖還給她了。

  因為十七年的摸爬滾打告訴他,人是很難相處的玩意兒,比飛禽走獸難處百倍。他們愚蠢、虛假,眼裡有多少溫柔,心底便有多少歹毒。

  同情的背後有譏諷,施捨的背後是索要回報。還有面上綻放的笑,是裹著糖紙的石,是不懷好意的算計。

  就像那個女人,白日良善笑著,抽空教他說話認字。夜裡化作拳打腳踢,牆上的影子猶如醜惡的鬼魅,在燭火中扭曲、搖曳。

  人讓人失望。

  他把糖還給她,就是不想欠她的恩情,免得她沒完沒了到他夢裡糾纏。

  這叫做恩斷義絕?

  那山還下不下,又碰著面怎麼弄?

  陸珣隨手拗斷一截樹枝,抽打得樹葉嘩嘩,一顆成熟飽滿的粉桃掉了下去。

  這是下。

  再打,又一顆。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不下。

  桃樹變得光禿禿了,但陸珣懷疑它很不准,跳到左手邊的樹上重頭再來。

  下。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下。

  也不准,兩個不准打平手,沒了。

  他就一棵樹一棵樹打過去,直到最後一顆猛然收手。

  因為想起阿汀的手小腳小,看著就是沒多大本事、獨自活不下去的模樣。擱在狼窩狗群中,這樣瘦弱的小崽子一出生就會被丟掉,反正活不長。

  還傻了吧唧的。

  好不容易逮住兩隻野兔給她,光丟在後院裡養,不知道殺來吃。

  抱著桃子啃得倒是開心。

  傻透了。

  陸珣丟下樹枝,攀著樹幹挑了兩個大桃,正準備跳下樹,忽然聽得下坡一聲大吼:「小畜生你還敢來偷桃?!」

  試圖霸山的大龍爸又來了,這回還帶了四個大塊頭。

  陸珣偏頭掃他一眼,留下挑釁的眼角。

  小黑貓二話不說就跑。

  他們並肩作戰很多年,具有非比尋常的默契。一個在上頭抓著樹枝盪來跳去,一個在下頭前後肢飛快交替擺動,快得像一道影子。


  偏偏那隻初生的小狼狗崽,不知打哪兒黏上他們,又不知道緊緊跟住。還傻乎乎在樹樁下打轉,轉身還對來人友好的晃尾巴。

  「日他奶奶的狗雜種,把老子的好桃全弄壞了!」

  大龍爸將一片狼藉的桃園子,怒得雙目赤紅,提著釘耙便是一陣子亂打。心想這翻山越嶺的照看,成果被小怪物又偷又毀,還不如全給砍了,誰也別想占便宜。

  弟兄們連忙攔他。

  「小雜種使的壞,你釘樹幹什麼?」

  「改天圍一圈柵欄就得了。」

  「我他娘的早圍過了!」

  大龍爸怒氣沖沖地推開他們:「搭棚子也沒用,照樣翻進來!他那表子娘以前就愛在地里偷東西,今天老子非得把他弄死,看他還敢不敢三天兩頭找晦氣!」

  說著便拉上弟兄們,意圖冒雨逮陸珣。

  「下雨天山路滑,哪裡經得起折騰?」

  「再說咱們也追不上啊。」

  紛紛退卻,只有個頭最小的那個機靈,一把摁住小狗崽子大叫:「你們來瞅瞅,這是不是小狼狗崽子?要不抓回去養著,也算咱們沒白來一趟。」

  養?

  就這玩意兒養個屁!

  大龍爸掛上一抹惡意的笑,揮動釘耙打下去,「那小畜生不是和你們親得很麼?把他嚷出來救你啊!」

  「汪汪汪嗚!!」

  狗崽真沒見過大場面,前肢抱頭縮起來,嬰兒啼哭似的嗚嗚起來。

  「傻狗一條!小畜生不出來,老子今天就拿你撒氣,把你給開腸破肚了,好給他看看教訓!」

  「敢在我頭上撒野?敢打我兒子?」

  「送你下黃泉見閻王爺,有本事你給投胎做人,再來找我報仇!」

  他把狗崽拴在樹上,釘耙猶如鐮刀般一下一下追著打,時不時傷到它的尾巴屁股,還扎進後腿。

  「汪汪汪汪!」

  「汪汪!」

  狗邊跑邊叫,逐漸沒勁兒了。

  就在它放棄掙扎的時刻,陸珣自樹上一躍而下,將大龍爸踩在腳底下。

  「他出來了!」

  大龍爸抹著臉叫道:「別再讓他跑了!」

  四個男人扛著稀奇古怪的武器逼近,陸珣只得把小狗崽子踢到一邊去。

  轟隆一聲悶雷,戰鬥開始了。

  大龍爸笨拙地翻滾起身,吆喝弟兄們包圍突進。誰知黑貓打茂密草叢中躍出,利爪勾住一個男人的脖子,劃開血痕觸碰經脈。

  男人『啊』的一聲慘叫,手一松,掌心的木棒落進陸珣手中。還沒來得及擺脫貓,小腿突然挨了一下,兩隻膝蓋磕在石頭上,劇疼。

  其他人在背後接近,陸珣反手打中一個肩胛骨,還剩下三個成年男人。

  他們的體型更為壯實。

  空氣凝滯片刻,四人一貓在黑乎乎的一齊移動起來,剎那間風起雲湧,刀光劍影在山林里閃爍。

  棍棒劃空發出呼呼的聲音,拳頭到肉發出沉悶的一聲,有悽厲的慘叫,有高亢的貓叫。

  小狗崽巴著葉子,瞧見最後只剩下陸珣和大龍爸兩人,面對面站著,手上空空。

  他先捏住他的肩膀,他兇狠得不要命,用堅硬的腦門撞他的眼窩,趁機側身過了過去。

  男人疼得齜牙咧嘴,面上愈發的狠厲,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撲過去。

  兩道影子在泥土碎石上翻滾,拳腳野蠻又原始。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一時瞧不出高低。狗崽子歪了腦袋,傻傻看著角落裡爬起來的男人,抓起木棍敲了陸珣的腦袋。

  以少博多的節骨眼,稍有破綻便是死路一條。

  他頓了一下,他輸了。

  他們振奮地圍過來腳踢棒砸,陸珣嫻熟地蜷縮起來,抱住腦袋沉默挨打。

  狗崽子汪汪嚷嚷,貓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也撕扯著咽喉叫起來。

  遠處傳來回應般的狗吠聲,此起彼伏。

  「吳哥,狼狗叫了!」

  稍存理智的大漢拉住大龍爸,低頭一看,陸珣已是遍體鱗傷,不知死活。


  不由得慌了一下:「不會真死了吧?」

  眾人住手,獨獨大龍爸打紅了眼,「死了好,最好給老子死得乾淨!」

  「吳哥!!」

  「山上狼狗一群群的,咱們動了它們的崽子,被它們撞上就完了!」

  「趕緊跑!」

  嗷嗚嗷嗚的動靜越來越近,大龍爸用盡力氣打了最後一下,釘耙尖齒留下深可見骨的傷。鮮血涓涓刺醒了他,他猛地丟下釘耙,大喊一聲『走』!

  五人慌慌張張地下山,沒人敢回頭看一眼陸珣,生怕他化鬼賴上他們。

  這一片果園又安靜下來。

  陸珣翻過面來,臉朝上大字形躺著。

  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黑暗猶如一條厚重濕悶的毯子,壓得人喘不過氣。

  雨繼續下,冷冰冰淌在臉上。

  體內的血好像也慢慢冷下來,幾乎要徹底凝住。

  貓湊過來,用鼻子碰他的鼻子,生著倒刺的舌頭舔臉頰。還有那隻傻狗,仿佛擁有罪魁禍首的覺悟,喪著尾巴舔他腳上的傷,不斷嗚咽。

  人們常說死得其所。

  死在這座山上算不算呢?

  陸珣合上眼皮,完全不想再動彈了,靜靜等待著皮肉消解,滲進泥土溪流,與大山融為一體。

  很突兀的想起小時候,被扔進河裡的體驗。

  骯髒的水撲面而來,嗆鼻又嗆口,身體變得沉重,不斷不斷地下沉。也許在那時候,他本應該安靜沉下去,在深深的河底溺斃。

  不過現在也不晚。

  這樣半夢半醒的想著,恍惚間聽到有人輕輕叫他:「陸珣。」

  睜眼便發覺她在看他,柔順的髮絲垂落下來,搔得他痒痒的。

  細緻的眉眼好像很高興地打個彎兒,兩隻眼睛圓圓的,鹿一樣清澈,盛著碎光。

  「你冷不冷呀?」

  她好奇地問,纖長的睫毛沾著細小的水珠,滴在他的眼角。

  「要不要來我家吃流黃蛋?」

  「……」

  「今天晚上又做了酸菜魚,給你留了一大碗哦。」

  「……「

  很奇怪他為什麼不說話,她歪一下小腦袋,困惑的問:「現在不喜歡酸菜魚了麼……」

  喜歡。

  兩個字在咽喉中滾動,陸珣漫不經心地別開眼睛。

  假的。

  騙子。

  人類是老謀深算的騙子,莫名其妙沖他笑的更是騙子中的騙子。

  他已經偏開頭,不知怎的又看見她。抱著膝蓋縮在地上,雪白的皮膚變得髒兮兮

  這玩意兒到底怎麼回事?

  陸珣有點不耐煩地皺眉,天邊驟然閃過白光。

  「我害怕。」

  她蜷縮得更厲害,額角緩緩破開一個洞,血很安靜地往下流。

  「陸珣。」

  「我還是害怕。」

  薄薄的眼皮眨一下,眼淚也安靜地掉。沿著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流下來,半張臉哭得濕漉漉的。眼角鼻頭紅透了。

  又沒人欺負你。

  陸珣皺著眉頭想,那瘸子早被他打跑了,屍身快發臭了,還有什麼好怕?

  電閃雷鳴划過,她大睜著眼睛看他,哭得更無聲,更厲害了。

  滿目驚惶。

  「我怕打雷。」

  她溫溫吞吞地伸出手,又軟綿綿地問:「你再牽我一下好不好?」

  「再牽牽我吧?」

  他遲疑了一下下。

  真的就一下下而已。

  她猛然消失在眼前,一根頭髮絲沒留下。只剩下狼狗中的領頭,反覆舔他的臉,舌頭黏黏膩膩。

  陸珣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躺了好一會兒,眼前來來去去還是她可憐巴巴的樣子。

  好膽小好愛哭的粘人怪。

  麻煩死了。


  不耐煩的嘖了一聲,在無數雙動物的眼中,他的手指微微動了。

  先是坐起來,再搖晃著站起來,如同一幅乾枯的骨架。

  狼狗們蹲坐下來,靜靜望著他往山下走去,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被雨水沖淡。

  貓也按耐住性子乖乖跟著,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遇見石頭與陡峭的坡道,才細聲咪咪兩句。

  踉踉蹌蹌,千瘡百孔。

  陸珣就是這樣下的山,一步一步走到她家門前,再摔在地上,精疲力竭。

  他是還恩情來的。

  他本來很堅信自己僅僅來還恩情,直到看見阿汀小跑過來,臉上乾乾淨淨,眼裡沒有畏懼,沒有迷茫,壓根沒有一點點哭過的痕跡。

  只倒映著一個狼狽至極的他。

  原來如此。

  這時才恍然大悟,正在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漫漫十七年的陰冷世界,貿然出現了一點微光,刺眼而滾燙。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開,躲閃,說著我不要我不要,但原來還是很想要。

  看著阿汀面上的無措與擔憂,在這個時刻必須承認,她是一束閃耀到能夠穿透身軀的光芒。

  這讓人頭暈目眩的光,讓人忘記呼吸的光、渾身顫抖。

  他得把它困在手心裡,也護在手心裡。

  「阿汀。」

  他想說,也牽我一下吧阿汀。

  但指尖觸過衣角,終究沒能緊緊抓住她。

  已經徹底失去意識。

  陸珣醒來的時候,正是黃昏的當兒。

  接連多日的風雨將天空洗得澄澈,一輪夕陽猶如蛋黃,緩緩的下降。

  飯菜的香氣在鼻尖縈繞,手邊埋著毛茸茸的貓。

  阿汀像一隻無害的小精怪,漂亮又安靜,乖乖坐在另一邊看書,手上還握著一把蒲扇,給他扇來溫熱的風。

  這情景寧靜如畫,陸珣目不轉睛看好久,直到被她發現。

  「陸珣你醒啦!」

  小糯米糰子看過來,一對大眼睛笑得晶瑩,仿佛璀璨的煙花在裡頭驟然綻放。

  還在做夢嗎?

  陸珣拿手指在她臉頰上戳了一下,軟的。

  再戳一下,熱乎的。

  應該不是做夢。

  阿汀稀里糊塗地被戳兩下,又稀里糊塗看他收回手。她眨眨眼,還是笑盈盈的:「昨天晚上我爸爸把你背到醫院的,醫生早上說沒有問題,所以我們就回家了。」

  「你現在在我家裡。」

  宋敬冬補充:「躺在我的床上。」

  這事有點複雜混亂。

  陸珣翻看自己的手腳,正巧林雪春端著熱水進來,上下打量他,擺上滿臉的嫌棄:「髒死了,醒了趕緊去洗澡。」

  阿汀連連搖頭:「醫生說要多休息,不要做大動作。現在不能洗澡的。」

  前世雖在中藥堂生長,但外公的規矩是,年滿十八之後再傳授『望聞問切』的深奧功夫。因此阿汀的腦袋裡暫時只有大量草藥知識,治病三腳貓,對醫生抱著絕對的信任。

  對醫囑更抱著絕對的決心。

  林雪春拗不過她,又嫌棄野小子渾身的泥,只好退一步,出門端來熱水,拿出嶄新的毛巾,想讓他擦擦手腳。

  但這臉盆剛往陸珣面前一放——

  水波蕩漾,激起小小的水花,被認定為偷襲。

  陸珣猛地一躍而起,不顧胸腔傳來的疼痛,迅速退到角落裡頭。瘦骨嶙峋的身體四肢緊緊繃住,上端一雙炯炯的眼睛,像開過刃淋過血的寶劍。

  戾氣橫生。

  「這小子……」

  真他娘的野啊。

  淪落成這樣還不肯低頭,六親不認的架勢擺的足足,難怪村里沒人待見他。

  林雪春被盯得後背發涼,一時說不完話。

  陸珣對大人的戒備心,遠比孩子們強得多。阿汀生怕他把媽媽列入敵人範圍之內,貿然發動攻擊,連忙拉住他:「陸珣你別怕。」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這是我媽媽,她很好的。」


  林雪春:……

  好想摘下女兒的小腦袋晃一晃,把裡頭的水全給倒出來。

  這是怕?!

  摸著你的良心說,他有一點點的怕的樣子嗎?!

  眼睛白長的吧?!

  林雪春大大翻個白眼,瞥見阿汀攀在野小子小臂上的手,頓時又驚得魂飛魄散。

  她不過是放盆水的功夫,他像血海深仇一樣盯她。女兒敢碰他,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

  想當初宋婷婷被抓得一臉傷,大半個月過去還留著淺淺的印子。這回急匆匆往B城去,也是在四處打聽民間膏藥,好把臉蛋給治好。

  阿汀的細皮嫩肉,比宋婷婷有過之而無不及,萬一抓到咬到,臉不得毀了?

  「阿汀你過來,別被他給抓了。」

  林雪春越想越怕,連忙伸手去拉。不料他也抓住阿汀的手,琥珀色的眼珠轉向她,兇狠的好像她搶了他的寶物。

  兩廂對峙,阿汀夾在中間非常的無辜。

  只好勸勸這個:「媽媽沒事的,他不會抓我。」

  再哄哄那個:「我媽媽不是故意說你的,你不要生氣。」

  無果。

  對峙繼續。

  站在灶台邊的宋敬冬看了一場熱鬧,失笑:「媽你別瞎操心,急火火的反而把人家給嚇住。這小子上回幫過阿汀,出事來找的也是阿汀,怎麼會抓她?」

  阿汀點頭。

  「有事也讓阿汀說就是了,他只聽她的。」

  阿汀點頭點頭,小雞啄米的點頭。

  沒出息。

  兄妹四個胳膊肘全往外拐。

  林雪春再瞅瞅陸珣,滿心納悶:只聽阿汀的,有這麼古怪的規矩?

  就阿汀那小胳膊小腿,後院逮公雞還費力,哪來的本事收服這隻兇狠的野東西?

  她不信,轉頭上樓拿來一套乾淨的衣褲,拿給阿汀:「你給他說,手腳擦乾淨,身上髒衣服脫下來給我洗。這是你哥的舊衣服,讓他先穿著。」

  阿汀接過衣服放在腿上,乖乖應了一聲好。

  她把毛巾浸過水,擰得乾乾,再遞到陸珣的眼皮子底下。

  「今天很熱,你肯定出汗了。」

  「擦一下好不好?」

  陸珣低頭看看那隻又白又大膽的小手,被這句『好不好』說得耳尖微動。

  要是她不問他,命令他,他絕對給她甩臉色;

  要是問『要不要』,那他不要;

  偏偏來一句軟綿綿的『好不好』,尾巴梢藏著星星點點的親昵,像撒嬌而非詢問。他拿『好不好』沒有辦法,在她面前丟盔卸甲。

  只能默默接過毛巾,抓著腳趾頭仔仔細細擦乾淨。

  林雪春看得目瞪口呆,回頭對上兒子『意料之中』的眼神。

  她猶不信邪,拍一下阿汀:「讓他再擦擦脖子。」

  陸珣送去醫院時,醫生護士本想幫忙收拾一番。奈何這小子在昏迷之中,依舊滿身反骨不許人碰。但凡他們給他一點點的刺痛,他便揮拳蹬腿。

  醫生護士全被嚇退,最後還是宋於秋摁著他,潦草往胳膊腿上抹藥。

  阿汀心思純粹,又指指他的脖子:「這裡也髒。」

  陸珣掃她一眼,真把脖子轉了一圈,作出要脫衣服的模樣。

  林雪春立馬擋在女兒面前:「轉過去轉過去。」

  阿汀轉了過去。

  「女孩子家家的別亂看,小心長針眼醜死你。」

  阿汀又自個兒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看。」

  林雪春是女人,陸珣在她眼裡不過是黃毛小子。她不覺著自己會長針眼,不過定睛一看,又發現確實有點兒扎眼睛。

  這喪盡天良的阿香,心狠得沒誰了

  看不過去陸珣粗魯敷衍的動作,她忍不住訓了一句:「你當刷搓衣板?不會輕點啊?」

  一層皮下好像根本沒肉的,瘦骨根根分明,搓衣板還他來得寒磣。

  林雪春天生說話不大客氣,實際上懷著好心。誰知道這小子不領情,丟給她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照樣該怎麼搓怎麼搓,完全不顧傷口。


  世上竟然有如此不討人喜歡的屁小孩!

  這時阿汀擔心地說:「陸珣你小心點啊。」

  好樣的,手腳立刻放輕了。

  林雪春活四十多個年頭,頭一回啞口無言。

  這雞賊小子怎麼跟認主的貓狗一樣?!

  打定主意賴上阿汀了是不是?

  當媽的一把搶過陸珣手邊的舊衣服,凶道:「起來吃飯!」

  世間沒有單純的好事,也沒有獨獨的壞事兒。

  拿颱風天來說,打壞莊稼不假,卻也把河裡的玩意兒生生逼上岸。

  日暮村背後靠山,四面圍水,雨過天晴後便有上百條滯留的魚蝦,在低洼里拿命撲騰。經歷過颱風天的村民經驗老道,早早備好水桶,時刻能出門『收魚』。

  說來也巧。

  林雪春獨自在家,為兒女男人操心得睡不著覺。後半夜風雨稍緩的時刻,全村子呼呼大睡,只有她一個激靈,拍著隔壁的門,帶王家三口一塊兒出門收魚。

  一收一大把,家裡的臉盆水桶全給用完了,這叫真真正正的『大豐收』。

  村民猶在奇怪今年的魚好少,殊不知王家爸爸已經把魚運到縣城裡。新鮮活魚一斤五分錢的便宜賣,沒半天全部賣完,淨賺六十塊錢。

  王君一家子抓的魚占七成,但他們感激林雪春的提點,只願意拿十五塊錢。林雪春不肯,連給帶塞再五塊,最後四十塊進自個兒的腰包。

  除了賣掉的魚,家裡還剩下四條個頭頂大的魚,今晚上桌兩條。

  一條紅燒,一條清蒸,全部出自宋敬冬之手。

  他非常得意忘形,一桌下便開始吆喝:「來來來,父老鄉親嘗一嘗,不好吃不要錢。」

  林雪春笑罵:「大老爺們成天折騰這些,早知道不掙錢供你上學,當廚子去得了。」

  「我這不是孝順您麼?」宋敬冬笑眯眯。

  「還孝順,再孝順下去就招閒話了。」

  農村講究男女分工,粗活重活歸男人,洗衣做飯則是女人肩上的擔子。這稍有錯亂,不光女人被說不明事理,男人也要被指點,沒出息沒脾氣,成天做娘們的活。

  要不是兒子大廚的名聲遠揚,年歲也小,就這股鼓搗勁兒,早被說八百回了。

  宋敬冬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淡然聳肩:「隨便他們說道,反正他們兒子又沒你兒子能耐。」

  「去你的。」

  「本來就是嘛,不然讓他們兒子也弄個狀元來噹噹?」

  「少嘚瑟,閉嘴吃飯。」

  母子倆是飯桌上鬥嘴的主力軍,宋於秋悶聲不響,阿汀往往是傻乎乎的笑著看。

  然而今天情形大不一樣。

  一家四口各坐一邊,陸珣本來要跟著阿汀坐下,結果被林雪春攔住,故意給安排到另一邊去。於是少年少女斜對角而坐,中間隔著人高馬大的宋敬冬。

  特別像被拆散的牛郎織女。

  這陸珣大約是第一次上桌吃飯,不太老實。

  別人坐著他蹲著,還是腳尖朝地、腳底板抬起來的姿勢。手也不肯捧著碗,就讓它呆呆停在桌子上,離他很遠。

  筷子功夫還過得去,但不高深,米飯夾一把掉兩分,捉不住嫩滑的魚肉。

  全家看在眼裡,有意裝作看不見,省得戳傷小怪物高傲的心。

  阿汀一直留心他,察覺到皺眉的動作,猜想他要不耐煩了,立即用筷子頭夾魚給他。

  還謹慎地摘掉所有大大小小的刺,抬眼朝他天真純善的一笑。

  空氣里仿佛泛起甜又溫暖的味道。

  陸珣一眨不眨地看她,林雪春實在忍無可忍,一筷子敲上他的手,「看什麼看?」

  野小子的眼睛,怒起來能扼住咽喉。

  林雪春領教過個中本事,這回硬氣拍桌:「瞪什麼瞪?在老娘的桌上嚼老娘的米飯,不光坐沒坐相、光挑肉不撿菜,還把米掉一地,丟糧食的能耐真不小。」

  「凶什麼凶?!」

  「快點給我坐下,左手把碗拿住!」

  「我不管你在外頭什麼樣子,既然找到我家裡來,就得好好吃飯仔細的吃,聽見沒有?」


  嗓門洪亮,陸珣不動。

  「媽媽……」

  阿汀想幫忙說情的,也挨教訓:「你管你自己,貓還知道挑刺,他能不知道?要你瞎操心,伺候他一輩子不成?」

  話是有理的。

  況且洗澡換衣服也好,捧著碗吃飯也好,媽媽願意拿出長輩的姿態、把陸珣當成尋常孩子一樣教訓,其實代表著她的豆腐心逐漸接納陸珣。

  只是她的脾氣不比他小,絕不玩噓寒問暖的一套,好心話凶著說。

  兩個剛烈的性情撞在一起,必須有人服軟,不然兩敗俱傷。

  阿汀看看陸珣,再看看媽媽,不禁發愁。

  因為他們都不太擅長讓步的樣子。

  「陸珣……」

  便是處於爭鋒相對的當兒,陸珣率先收回眼神。

  他低頭,眼珠挪動著把她們的姿勢看在眼裡,然後左手貼上大紅花的瓷碗邊。生疏的捧住,桌下兩條摺疊的腿也舒展看,像她們一樣坐下來。

  還學宋敬冬,稍稍把彎著的脊背挺直些。

  小屋裡鴉雀無聲。

  阿汀有點兒驚詫,也有點兒歡喜,飯碗擋住臉,兩隻眼睛彎如月牙。

  林雪春眼皮跳動數十下,勉強回過神來,乾咳兩聲說:「這還像個樣子。」

  飯繼續吃,桌上的母子倆面上無事發生,實則嘴角上翹,死死忍著大笑出聲的衝動。

  不能笑不能笑。

  不約而同地想:可別把這小子笑得惱羞成怒。

  最雲淡風輕的當然是宋於秋。

  但細細望去,他的嘴角也噙著若有似無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冒充老年陸珣:我本想在十七歲那年夏天的颱風里死掉,但是她對我說害怕打雷。我想著,打雷這事情可沒有盡頭,一年四季都會有。那麼我只能繼續活下去,並且儘可能更長久的活著了(笑)

  然後是溺水小刀的開頭語:那時我還只有十五歲,以為自己可以知曉一切,以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以為自己可以把全部都給他;以為只有自己擁有與他歡笑著躍入水中的權利。我想要的只是閃耀到穿透身軀的光芒,讓人頭暈目眩,讓人忘記呼吸,讓人渾身顫抖。

  大致符合陸珣這個階段的心態><

  設定的少年時代就是這樣的:有的人生來是主角,像兩團相互吸引、追逐又猛烈碰撞的光。他們的故事常常發生在夜裡,發生在光與陰影的交界線。

  他們之間滿是混亂、泥土與血腥,是反覆的打鬥,是再三的遍體鱗傷。

  但正是擁有過這樣濃重的色彩,即使拉開萬里隔著時間,他們還是彼此年少時代里無法取代的光。

  因為愛過你,還要怎樣去愛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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