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
低啞沙沙的兩個字,伴著一股分明的拗口感。
他就這樣看著她,手指一點一點點挪過來,觸到她的衣角。而後垂落下去,陷入昏迷。
小黑貓也是渾身濕透,長毛被打得焉巴,還在陸珣腳邊繞來繞去,喵喵直叫。
它只認阿汀,一旦察覺宋敬冬有動手的**,立即扭過頭來張牙舞爪。
真棘手。
本來就血淋淋,讓人無處下手啊。
「這小子是不是光在打架了?」
「怎麼每次……」都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宋敬冬話沒說完,阿汀掉頭噔噔蹬上樓去,沒兩下又拉著一團鳥窩頭的林雪春噠噠噠下來。
宋於秋披著短袖襯衫,走在她們後頭。
「你們兄妹倆大半夜不睡覺,鬧騰個什麼?」
林雪春被急匆匆弄醒,正抱怨著,猛然瞧見自家門口有個人模人樣的玩意兒。困意登時退的乾乾淨淨,嚇得心臟差點打嘴巴里蹦出來。
「這什麼玩意兒?怎麼跑來別人家門口趴著?」
「死的活的??」
猶如母雞護崽一樣,她迅速將兒女扯到身後,隨手拿起門邊的掃帚,要去碰碰他。
「是陸珣!」
阿汀急忙攔住。
宋敬冬指向某個方向,「我睡著睡著,聽的咚一下,出來就看到他躺在門口了。」
宋於秋則是一言不發撥開他們,上來兩步單膝蹲下,拉著陸珣的胳膊翻了個面。
打架鬥毆、街頭火拼全是他年輕時候玩剩下的東西,該受的傷沒少受過。因而掀開衣服看兩眼,手掌輕壓肋骨,瞧瞧這小子的反應,便能將情況猜得**不離十。
「骨頭斷了。」
骨頭好壞,身為外行人的林雪春看不出來。但這小子滿臉的血,小腿上還有五道傷痕深到不行。
不由得咋舌:「這玩意兒是不是釘耙給整出來的?」
農家翻土用釘耙,鉤子尖尖利利,她還是頭一回見著有人拿這玩意兒傷人。
分明是衝著要命去的,下手真狠!
「沒斷氣吧?」她不放心的問。
「還沒。」
「會斷氣不?」
宋於秋收回手,神色莫測:「骨頭戳到心肺,就會。」
「那戳到沒?」
「得去醫院查。」
說來說去還不是拿不準?臭悶葫蘆還非得問一句答一句!
林雪春眉眼皺起,又被拉了一下。
低下頭便見著女兒哀哀切切的一雙眼眸,就差把『求你救救他』五個大字寫在臉上。
不過她不認字來著。
兒子也說:「要不先送醫院去看看?」
林雪春抬頭一看,這外頭狂風大作,雨水像石頭一樣沒命地往下扔。沒瞧見一隻巴掌寬的樹都被吹得搖搖晃麼?
村子離縣城足足一個半小時,頂著這天,怕是村子還沒出去,先被刮到河裡淹死。
再說這年頭的『鐵飯碗』走進醫院,兜里揣張領導單子就了事,頂多再帶五毛的『掛號費』。換成他們這些大老粗的農民,光掛號費就要一塊多,頂一天的飯錢。
人家話給你來看病費拿藥費,亂七八糟反正你也弄不明白的這個費那個費,花錢能比燒錢快。
兒子得獎拿來的三百不願意花,算上後院裡頭好不容易積攢的,她手上一共就捏著一百三十塊。
還得顧著家裡飯菜、兒女下學期的學費,紙筆本子零零碎碎全要錢。
這走一趟醫院能剩下幾個子兒?
林雪春雙手捋頭髮,遲遲下不了決心。
「媽媽。」
但是女兒又眼巴巴看著她,全家等著按她臉色辦事。
素來教兒女正直做人,不必搶著做好事卻也不能幹壞事。這當媽的,又怎能在他們面前見死不救?
萬千心思一剎那,林雪春拿定主意。
「老宋,趕緊借三輪去!」
得令。
宋於秋立即拍響王君家的屋門,借來三輪車,特意往上頭壓兩塊沉沉的石板。
林雪春負責搭木架子,綁大布,動作麻利而迅速,將一輛光禿禿的三輪車變成運貨車。
再丟一把稻杆,鋪上涼蓆,省得車身搖來擺去,不小心把骨頭再給撞碎了。
「你看著路,小心點騎車。」
拿出斗笠給宋於秋戴上,她邊把繩子緊緊系在他下巴,一邊喋喋不休地念叨:「出村那一段尤其睜大眼睛,左邊水田右邊是河。真不行就往左邊摔,別好事沒做成又把自個兒搭上去了,也別像兒子一樣……」
溺死在水裡。
她一哽,動作止住。
「有數。」
宋於秋淡淡又穩穩地說了聲:「我有數。」
他明白她。
刀子做的嘴巴豆腐捏的心,看著潑辣兇狠、刀槍不入,骨子裡不過是丟過孩子的媽。
兒子走了十八年,她就畏了十八年的水。
要不是宋菇在外頭說她金貴,全家衣服丟給男人洗,引來村里婦女們指指點點,連帶著全家被人說道。她絕不肯去河邊洗衣服,不願想起死去的大兒子。
他握一下她的手,想安慰她,但她很快躲開,永遠不讓人瞧見軟弱。
轉頭,夫妻倆齊心合力把野小子抬上車。
「一萬個小心!」
「還有冬子,你看著人,也幫你爸看著路知道不?」
林雪春急急火火把父子倆推上車,邊說邊把偷爬上去的阿汀拎下來。
奇了怪了還拎不動。
低頭一看,原來是那不安分的野小子,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拽著她的女兒不鬆開。
這不是故意耍流氓麼?
「鬆開鬆開。」
林雪春不輕不重連拍三下,見他沒動靜,又去使勁兒掰手指。
掰扯好一會兒,直將五根冰冷泛青的手指給整得發紅,這小子仍舊闔著眼,死死攥住阿汀的衣角。一副『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反正弄死我我也不鬆手』的混帳樣子。
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見,准以為她是個惡丈母娘,活生生拆散一對小鴛鴦。
但也不想想,這小子要本事沒本事,要家底沒家底,人模狗樣的哪裡配得上她家寶貝阿汀一根手指頭?
林雪春越看越來氣,掐著腰命令道:「阿汀你趕緊的下來。」
阿汀看看不省人事的陸珣,合起兩隻小手作懇求狀。
「媽媽讓我也去吧。」
她軟聲軟氣地說:「他沒去過醫院,肯定會害怕的。」
「你咋知道他沒去過?」
「這混蛋小子光著腳丫登山爬樹,使貓喚狗還成天打架,害怕個屁!」
「再說你一個小丫頭能幫他挨針頭還是吞藥?要你咸吃蘿蔔淡操心,趕緊下來!」
阿汀一時想不出說辭應對,好在哥哥及時開口:「媽,就讓她一起吧。」
林雪春怒眉:「你也和我對著幹??」
「主要看這天,保不准誰家房屋塌了田地壞了,到時候每家每戶要出人幫忙。要是你們倆在家,你出去了,不就留下阿汀一個?」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畢竟這事年年有。
去年刮大颱風,老劉家到處顯擺剛建的平房,招呼大伙兒去他家躲颱風。結果人家的茅草屋子都好好的,唯獨他家房子坍塌。要不是老村長半夜出動,挨家挨戶敲門去救人,指不定死傷多少。
而自打瘸子那事過後,林雪春絕不肯讓阿汀獨自一個呆著。這小胳膊小腿的打也打不過,跑又跑不快,再遇上打壞注意的狗東西,有個萬一可怎麼辦?
這麼一想,孰輕孰重便一目了然。
她凶凶瞪一眼陸珣,千叮嚀萬囑咐兒子照看好女兒,終究鬆開了手。
前頭的宋於秋立即把三輪車蹬得飛快,車身搖來晃去,風把粗布吹成一個鼓鼓的大包子。
車裡阿汀安安靜靜,只是垂著纖長的睫毛,一眨不眨、全神貫注盯著陸珣。仿佛生怕一個疏忽,他就會淪為冷冰冰的屍體。
宋敬冬歪頭去看她的詳細的神情,沒想到能找著兩隻汪汪的眼睛。
這小丫頭。
自個兒遇事不見得這樣慌,對野小子是真的上心。
他有點好笑又好氣,像安慰又像取笑的說了一句:「哭什麼?人還好好躺著,不會沒的。」
「沒有哭。」
阿汀反駁,又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他肯定好疼。」
「你又知道了?」
宋敬冬純屬調侃,不料阿汀抬起半張臉,認真地點點頭:「要不是很疼,他不會找我們幫忙的。」
「也不會叫我的名字……」
聲音漸小,她拉著薄被,小心地合上漏洞,好像想為他打造一個風雨不侵的堡壘。
宋敬冬啞口無言。
任他自詡聰慧,一雙近視的眼睛足以看透天底下許多人事物。但關於野生野長的陸珣,還有這陌生又找不出岔子的阿汀,不管分開還是合在一塊兒……
定定看著,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爸。」
宋敬冬朝宋於秋的後背喊了聲:「過了橋那段路有點難騎,我來替你。」
要活著啊。
他想:只要活著,早晚有一天能弄明白的。
緊趕慢趕到了縣城醫院。宋於秋背上陸珣,拉著阿汀的胳膊,一雙腳走得快而穩健,一下子竄到過道另一頭去。
遠遠看見一個年輕的值班護士坐在那兒,宋敬冬立即上去問:「家裡小孩打架摔傷了,胸腔那塊骨頭好像有毛病,值班醫生在不在?」
小護士想說『先掛號去』,不過抬起頭來,遇上宋敬冬那張臉,不小心恍了神。
有人搶先招呼道:「這不是冬子麼?」
一個年歲不小的男人,腦袋小,身子高又壯實得不像話。瞧著像是一塊大磚頭傷疊一個玻璃珠的模樣。
阿汀見過他一回,正是大龍的爸爸。
「老宋也大半夜跑縣城來了?一家三口全來了?這是誰出毛病了?」
大龍爸嬉皮笑臉地搭話,繞過來,看到陸珣,笑容立即消失,「原來是這小畜生。」
宋於秋壓根沒看他,手指敲了敲台子,還是問:「值班醫生在哪?」
「呃……在裡面休息……」
對上他的眼睛,小護士一時把掛號這事忘到天邊去,把實情給交代出來。
「叫他出來。」
滿臉的不苟言笑,淡淡的四個字,特像新上任的副院長,充滿威嚴。
小護士下意識站起來,又被一雙粗手給摁坐下去。
「看你老宋平時不聲不響,竟然還知道值班醫生。不像我這粗人,老是大夫大夫的叫。」
「不過老宋啊,咱們畢竟是一村子人,別怪我不提點你,做好人也分值不值當。」
大龍爸仰起一截下巴,看向陸珣的眼神既不屑又古怪:「這沒爹沒娘的小雜種可不記你的恩情,有這份閒工夫,還不如多干點活,攢兩個錢給你閨女上高中。家裡供倆小孩讀書,多不容易啊。」
宋於秋終於正眼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後四個弟兄。
個個鼻青臉腫的,臉頰手腳留著尖銳的爪痕,再眼熟不過了。
因為他也被背上這小子狠狠抓過一回。
「你打的?」
察覺到言語有誤,他停頓,更改措辭:「五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
大龍爸呼吸一滯。
這宋於秋明明是村里出了名的木頭,又憨厚又好欺負。什麼時候練就一雙利眼,三兩言語就看出內情來了?
不過不礙事。
宋家只有父子倆,帶著半死不活的小子和黃毛小丫頭,能拿他們五個成年大漢怎樣?
「是我。」
大龍爸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
「你也別覺著我下手狠,實在是這小子麻煩找到我頭上來。之前把我兒子打得厲害,耳朵傷了一隻,到現在還不靈光。大雨天的,我帶著弟兄趕去山上收桃子。好不容易翻過半座山,差點打滑給摔死。結果我瞧見什麼?」
「就這小子!」
「以前在我家果園裡小偷小摸就算了,這回更過分!大搖大擺躺在樹上,拿樹枝打我的桃樹。上百個水靈的桃,全在地上爛成一團,你想想是幾個錢?再不好好教訓他一頓,改天把樹給拔光,我找誰賠去?」
仿佛場景重現,他說得上火,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醫院裡不允許隨地吐痰!」
小護士忍不住斥責他,被他凶神惡煞地瞪回來。
阿汀反駁:「那不是你的果園。」
孩子們都曉得,日暮山是大家的,山上的雨蛙蝌蚪也是大家的。
「你這毛丫頭……」
『懂個屁玩意兒』六個字卡在喉嚨口,看在人爸爸哥哥在場的份上,大龍爸打兜里掏出一個未熟的小桃,擠出假惺惺的笑:「大人說事,小丫頭聽不得,找個地兒吃桃去。」
接著道:「老宋,這事我已經說透了,你別多管閒事,怎樣來怎樣回。這小子死活不關咱們的事,還算我家欠你恩情,等我家那老母豬生崽子,便宜賣你一隻」
利誘為先,他真想讓小畜生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在他陰狠的注視下,宋於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默不作聲捏住他的手腕。一股大力硬生生捏麻他,手指不受控制地離開小護士的肩膀。
「老宋你做什麼?!」
「找醫生出來。」
兩人聲音同時落下,大龍爸的四個兄弟猛地起身攔路,好幾雙手抓住護士。半調戲半挑釁道:「小妹妹,我這頭還疼著,你不給我看看,要到哪裡去?」
「不是要給我打針麼?我褲子脫了老半天了,你還不給我打?」
「小姑娘今年多大?有對象沒?」
女人愛大吵大鬧,男人邋遢,還愛動手動腳,這便是農民在縣城裡不受待見的最大原因。
小姑娘又羞又惱的掙扎,拿院長拿醫生,甚至把治安人員給搬出來,還治不住他們。
「吳叔,別忘了村長還在這兒治腿。」
宋敬冬腦筋一轉,抓著靠山說話:「您這樣鬧,萬一醫院把村長趕出去,再也不理我們日暮村的病人。以後誰家有毛病,有錢還沒處兒治,出事您能擔得住麼?」
「對對對。」
小護士忙不迭附和:「我們副院長說過了,誰在醫院鬧事,名字地址記下來。要是遇到緊急情況,優先考慮別的病人,這樣耽擱的是你們自己!」
然而大龍爸不吃這套。
他是個易怒記仇的老大粗,又好面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抓住手,還死甩不開,頓時氣得眼睛冒血絲。
「別拿村長嚇唬老子!」
「宋於秋你他娘的還不鬆開,給臉不要臉是吧?」
他大聲嚷嚷道:「老子今天就把話給撂這兒。只要你敢多管閒事,把這小子治好。以後老子少一個桃,就直接上你家要說話。你要是給不出好說話,老子連你媳婦兒全家一塊揍!」
「你愛打腫臉做好人,讓你們一家子做夠!」
值班醫生被這外頭的動靜弄醒,推門出來,連著小護士,也被迎頭蓋面一頓罵。
「還有你們這狗娘養的醫院想仔細了!」
手指頭目中無人地對著宋於秋,「知不知道這家破落戶現在窮成什麼樣?半個子兒也掏不出來,你們醫院還要不要吃飯的,這這種人也接?老子他奶奶的在這裡等多久了,弟兄們全等著,偏你們連個屁不放。」
「瞧不起農民是吧?」
「老子這回去拿傢伙,看誰對付得過誰?!」
大龍爸像一頭噴火的獅子,脖頸處浮現根根猙獰的青筋,滿口的唾沫星子亂飛。鬧得醫生護士不敢動彈,不少病房的門打開一道縫隙,大伙兒探頭探腦地湊熱鬧,但不敢出來。
「爸。」
宋敬冬低聲出主意:「要不我們去衛生院?」
四五十年前,這塊地方只是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子,後來經濟迅速發展,規模逐漸擴大,上頭改批為縣城。左邊住著小富小貴的好人家,右半邊亂糟糟,住著打工仔們,故而別名為『農民城』。
右邊那塊有一衛生院,收費不高,但設備落後,鬧過三兩次人命大事。後來醫院建起來,衛生院便一落千丈,鮮少有人願意去看。
饒是宋敬冬,一時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像大龍爸這種動不動粗口喊打殺的傢伙,任你腦筋多靈光,他只和你講死活。除了實實在在的拳頭,真沒有別的東西能立馬鎮住他。
何況他們人多勢眾。
與其在這兒拖著,還不如趁早去別處看看。
兄妹倆無可奈何地要走,回頭卻見宋於秋放下陸珣。
「爸?」
「爸爸!」
不約而同的大吃一驚,唯獨大龍爸再度拉開嘴角笑,連連拍肩道:「這就對了嘛。我聽說你們宋家大小屋分得清楚,大屋兩頭豬,養雞鴨又有魚塘。你家小屋光養雞怎麼行?」
「過半個月來我家挑只小母豬去,長大了借個種,以後逢年過節賣只豬,有的肉……」
得意洋洋的話說了一大堆,冷不防被宋於秋拽住後衣領往外拉。
「你又發哪門子的瘋?!」
「咱們不是說好了麼?拉老子去哪裡?!」
「宋於秋!!!」
百般掙扎無效,腳尖勾到椅子,屁股摔個四分五裂。
大龍爸趕忙抱住椅子,依舊像一隻不肯挪地盤的老狗似的,被扯出去十萬八千里。
發現自己完全無力反抗,大龍爸立馬一把扔出椅子,怒吼道:「草你老母的還看,淨他奶奶的看看看,還不來搭把手?」
看傻眼的兄弟們回過神來,面面相覷,手忙腳亂地衝上去幫忙。
「醫生你快看看他。」
宋敬冬反應快,幫著醫生把陸珣放到推床上去。
「你在這兒呆著,別亂跑,別出來。我先去看看。」
他拍拍阿汀的肩膀,不大放心,又退回來拜託小護士幫忙看著人。
面對俊俏的年輕小伙子,小護士羞答答地點頭答應,而後便見他大跨步沖了出去。背影更俊了。
「小妹妹,你等等啊。「
她用剪子把阿汀衣角剪下來,陸珣的手便捏著一片斷裂的布,老實巴交地垂下來。
連人帶床地推進門,轉頭看到阿汀也要跟進去,她趕緊攔住:「小妹妹,醫生做檢查,你不能進去的,坐外頭等著吧。」
椅子離手術室有一道長長的距離,阿汀仰頭問:「我能不能在這裡等?」
「也成,別進去就行。」
小護士好心分她一杯熱水,自個兒回去坐著,取下護士帽,繼續給自己編辮子。樓上有個姑娘說過,頭髮打濕編幾條緊辮子,在頭上盤一宿,早上再放下來便是捲髮,可好看。
阿汀仍舊站在門外,微微踮著腳,雙眼湊得很近。
但除了一截骨棒子似的小腿,什麼也瞧不見。
他們被隔開了。
「……問題不大,多是皮外傷,斷了兩根肋骨,有一根出現錯位現象。不過沒有傷到心肺部分,注意休息調養,過兩個月自動就癒合了。我這裡只給你開點止疼藥,實在疼得受不了再吃點。」
「對了。」
中年醫生稍作猶豫:「方便問你們是他什麼人?」
宋敬冬腦筋轉得最快,意識到醫生指的是陸珣身上的傷痕,溫笑道:「鄰居家的小孩,他家裡沒人在了,我們怕出事才連夜送來的。」
「這樣……」
他點點頭:「我是想說,小孩還在生長期,營養方面有點跟不上,長期下去影響會越來越大。比如……感冒咳嗽算是很正常的小毛病,身體好的過兩天會自然好。但是這身體差的,小毛病也容易越滾越大,最後渾身是病。」
「尤其是你們這樣不太來醫院做檢查的,一定要注意保重身體。」
醫生比較盡職盡責,對農民偏見不大,反而詳細說了幾個注意點,例如長期用紅薯土豆代替米飯的壞影響。
宋於秋在一旁聽著,仿佛不經意地看了看阿汀。
起初家裡的白米,他一碗女兒半碗的吃,還要拿紅薯湊。
阿汀摔傷腦袋後,大半個月的米飯全進她的肚子,他們夫妻倆的確常有燒心腹痛的情況出現。再過一段時日,阿汀醒來變幅模樣,要麼把稀飯白米讓給他們,要麼換著法子弄玩意兒吃。
有時還弄點湯湯水水,什麼清涼去火的黑藥湯,追著他們盯著他們喝。
這掐指一算,至少宋於秋好多天不再犯毛病。
往年在大太陽底下搬磚頭,身體再好,照樣得中幾回暑氣。今年到現在也還沒犯過。
是巧合還是別的古怪?
他垂眸不語。
倒是更加鼻青臉腫的大龍爸,被打得滿地找牙。不敢再找宋家的麻煩,他趴在病床邊,仍然一個勁兒的小聲犯嘀咕。
「跟這小怪物搭關係,還出錢給他看病,早晚被他剋死還不知道!」
宋於秋掃他一眼,他又灰溜溜的合上嘴巴。
「什么小怪物?」
醫生耳尖,顯出幾分好奇。
大龍爸惡聲惡氣:「就這小子,天殺的災星轉世,克爹又克媽,他媽死了剛沒一個月。不光眼睛生得怪,不說人話,還白天黑日的和阿貓阿狗廝混,身邊的貓都成精了,聽得懂人話。」
「眼睛怎麼了?」
「你瞎啊,沒瞅見那個色兒?哪有人眼睛長那樣?」
醫生失笑,「我說過這小孩長期的營養不好,體內那個器官……就是心肝肺不是特別的好,能長這麼好已經很難得了。眼睛顏色這方面是有很多原因的,血統基因……」
「只是我們這裡不太常見別的顏色而已。我還聽說過有的人,左邊是黑色,右邊淺的泥土色。有時候代表著某種疾病,有時候對身體沒有害處,沒必要抓著這個不放的。」
「我敢拿我的名頭保證,沒有怪物不怪物的說法,你們要相信科學……」
大龍爸被醫生抓著不放了,阿汀搬來小板凳在床邊坐下。
護士姐姐給她一條熱毛巾,輕輕擦去額角的泥灰和血,一對鋒利的劍眉顯露出來。
眼眸狹長,眼窩有點兒深,襯得鼻樑更挺直。陸珣面龐上的線條非常利落,輪廓分明。即使閉著眼,唇角抿合下垂,也給人一種『不好招惹』的兇惡感。
「擦乾淨還挺俊。」
護士多看了兩眼,心裡感嘆年齡對不上,掛上吊瓶就走了。
阿汀捧著下巴支在床邊,忽然瞧見他嘴皮動了一下,又一下。
阿汀。
阿汀。
他沒聲兒地叫了兩聲,好像因為得不到回應,發脾氣一樣凶凶擰起眉頭。
表情很不好看。
在做夢嗎?
清醒的時候繞著她走,究竟在做多恐怖的夢,才肯放下刻骨的高傲找她呢?
應該很疼,很難過,說不定還有點害怕吧……
阿汀試探性將手埋進被子裡,牽住他。
「我在這裡。」
她小聲說:「你快醒過來吧。」
宋敬冬盤手靠在病房門口,收回深深的眼神,在門邊的長椅上坐下。
「爸。」
有件事他想問很久,總算下定決定開口詢問:「你覺不覺著,阿汀有點變了?」
回家至今,宋敬冬觀察小半個月,發現母親林雪春,已經完全接納改頭換面的妹妹,沒有一絲的疑慮。父親與妹妹關係惡劣,常年說不到五句話,今年隱隱出現轉機,不過也沒有特別的熱切。
問這話的時候,他很留心他的反應。
不過宋於秋反應不大。
他彎著腰,手心把玩著一小排藥,目光定在地上。
只說:「你媽信神婆。」
妻子面上不信寶貝女兒能有什麼坎兒,骨子裡信的徹底,小心翼翼不讓阿汀碰一點髒活累活。要不是阿汀身體差不經曬,估計她要天天把她拴在褲腰帶上,走進走出都帶著。
相比兒子,林雪春一直對女孩很有執念。
她年少時候就是地主家的寶貝大女兒,日子過得洋氣,長得又漂亮,口齒伶俐。那會兒的宋菇又土又窮,簡直被她踩在腳底下。
誰知造化弄人,家道中落病死一個妹妹。又迎來一場大浩劫,成分不好的爹媽丟了命,尚在襁褓的小妹活活餓死,留下她獨自一人艱難求生。
說起當初他們倆的初見,還是在天色將明的凌晨四點。她挽著褲腳,大冬天站在池裡摸魚蝦,雙手雙腳通紅,兩隻眼睛紅紅的,但抬頭開口便是蠻橫的宣言:「這地兒有人了,別想搶老娘的活,快滾!」
彼時的他生意初成,揣著一包袱的錢來報答『養育之恩』。不過回家路上,腦海里淨是這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兇狠潑辣的模樣,那雙眼睛熠熠生輝,精氣神十足。
不受控制地拐回來,站到岸邊問她:「你有人家沒?」
她張牙舞爪,「幹什麼?輪不到你瞧笑話!」
後來托人提親,三天兩頭上門去守她逮她,花好大心思討好她。再提及婚事,她甩來一句:「我要生女娃,講究傳宗接代的少來尋我晦氣!」
他來路不明,他沒有宗,於是自然而然地結婚生子。
頭一胎是子,牙牙學語時溺水而亡;第二胎是子,聰明伶俐能擔大事。又盼了三年,總算盼到女娃娃,成了她的的命根子。
神婆說阿汀十五歲有個坎兒,過不去輕則散家,重則散名。過得去便是萬事大吉,女兒明事理,日子會轉好。
妻子深信不疑,覺著阿汀已經過了坎兒,經常念叨全家的好日子不遠了。
「你信嗎?」兒子問。
宋於秋過了很久很久才回答:「不信。」
不信又如何?
女兒打頭髮絲到腳丫子,除了變白點,抓不出絲毫的毛病。非要說成邪祟上身,他帶她上山時,神婆笑眯眯的沒有說道。
私下問此阿汀是否彼阿汀,有沒有法子換回來?
神婆仍是搖頭不語。
如今家裡日子說不上多好,但至少多了幾分笑。
妻子原先為女兒操碎心,近日夜裡睡得踏踏實實,他還能如何去說?
她還能經得起多少事?
父子倆的感情猶如君子之交,形淡根深。宋於秋偏頭去看已然成年的宋敬冬,沙啞地反問:「你信?」
宋敬冬斂眉笑了笑。
「有時信一信更好?」
「嗯。」
沉沉應聲,宋於秋沒說,他早為從前的阿汀搭起一座小小的墳。
儘管曾經指著他的鼻子,大哭著罵他窩囊廢,嫌他沒用又狠心。不止一次說著『我真倒霉,為什麼要生在這個家裡,為什麼不能在大屋裡』,傷透了父母的心。
但她到底是他的女兒。
永遠是。
作者有話要說:神婆說的『坎兒』到底是生死存亡,還是瘸子事件,真的要追究起來好像也很麻煩。
補充邏輯我盡力遼!
還是趁著陸家人沒找過來,搞快搞快上升成『彼此年少時代里無法取代的光』吧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