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阿阿汀

2024-08-28 05:17:27 作者: 咚太郎
  南方夏日雨多,來得急而迅猛。

  公婆年邁,小姑子跑縣城補牙去了,一大家子只剩下林雪春是地里莊稼的支柱。領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小姑夫,在田裡埋木棍綁大布,免得風把農作物連根拔起。

  疲勞滿身回到家一看,沒人。

  最初沒當回事兒,直到父子倆陸續到家仍不見自家丫頭。林雪春著急了,繞著村子跑了兩圈,愣是沒見半點影子。

  好不容易打探到消息,說是大大小小一群孩子上山玩去了。她罵罵咧咧地披上蓑衣戴涼笠,左腳正邁出屋檐的當兒,孩子們吵吵嚷嚷經過家門口。

  放眼望去,白花花小豬皮似的姑娘準是阿汀。

  林雪春先是放下心來,下一秒火氣燒得熊熊:「你這死丫頭,膽子肥了這個天還敢外跑?怎麼不乾脆留在山上陪狼狗吹冷風去?」

  「幾天沒訓你就皮痒痒,看我這次打不死你!」

  鄉下掃帚多用竹條所做,細但硬。打著疼,留紅痕,消得很快。村子裡做爸媽手頭沒玩意兒時,就拿這個教訓犯錯的說小孩。

  她作勢要抽竹條,冷不防阿汀像小雞崽一樣撲進懷裡,雙手環住她頗為粗壯的腰。

  母女倆多少年沒這樣親近過?

  林雪春不由得僵直片刻,再凶神惡煞地推開她。

  「別以為來這套就能……」

  話到半路戛然而止。

  「你幹嘛去了?髒死了。」

  「還沒打你你先給委屈上了?」

  狼狽的阿汀紅著眼角,王君撓了撓耳朵:「她摔了一跤。」

  「姨,怪我帶她上山還沒看好她,要打你打我吧。」

  雪春姨的手勁兒和自家媽可不是一個檔次。

  王君不安地皺鼻子,老實巴交杵著。

  阿汀連忙鑽出腦袋解釋:「不是君兒,我自己要去山上玩,還不小心摔倒了。」

  聲音軟綿綿的,鼻音淺淺。

  「不怪你,怪她自個兒貪玩。」

  林雪春有點兒惱怒,但到底不是肆意怪罪的人。她沒把火氣撒在王君身上,反而揮手叫孩子們趕緊回家去。

  也瞪著阿汀:「你也給我進去呆著,待會兒再和你算帳。」

  「孩子回來就行了。」宋於秋沉沉的說,意思是叫她別再折騰著要算帳了,免得把小丫頭凶怕了。

  宋敬冬也笑眯眯地打圓場:「我小時候還趁著颱風天抓螞蟥,蹲在田裡不肯回來。至少阿汀自己走回來。」

  「就你們做好人。」林雪春翻白眼:「真不知道是我女兒還是宋菇女兒,半天功夫能摔成這樣?」

  她推搡她進門,轉身去把井蓋給蓋上。

  宋敬冬把干毛巾蓋在阿汀臉上,「擦擦。」

  瓦片有一道縫隙,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床邊,他抬起床腳,阿汀小胳膊小腿的也來幫忙。

  「哥哥。」

  「怎麼了?」

  瞧著像是要說秘密的樣子,他彎下腰去,把耳朵湊在她旁邊。

  阿汀架著手,小聲說了兩句。

  宋敬冬面上的笑逐漸變淡,應一句『我知道了』,便往外走。

  「你又幹嘛去?」

  「有點事。」

  林雪春怒沖沖:「什麼事急這一時半會的?下著雨非要往外跑?」

  「我馬上就回!」

  宋敬冬喊著回答,加快腳步往村門口跑。

  「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林雪春老大不高興地嘟囔。

  另一邊的王程程,拿不準自個兒算不算把事辦成了,不敢去找外婆,寧願冒著大風大雨,獨自一人繞路回家。

  外婆究竟辦什麼事?

  她一知半解,但模模糊糊覺得不是一件好事。

  眼前時不時浮現王君滿臉的厭惡,以及阿汀渾身泥濘的模樣。她腦袋亂糟糟的,心裡也七上八下,步伐虛浮凌亂。

  走到村門口百年的老槐樹邊上,想起外婆曾與瘸子約在這兒見面。抬頭一看,差點被嚇得魂飛魄散。


  「王程程?」

  宋家俊俏的哥哥直直站在樹下,唇角微微勾著,看起來卻很冷。

  「你有東西落在我家了。」

  他說:「拿一下吧,等會兒我再送你回去。」

  雙手空空的來,雙手空空的去,連那件屋子的門檻沒踩過,怎麼可能有東西落在哪裡?

  王程程情不自禁地後退,感覺被蛇盯上,拼命的想跑。偏偏兩腿打顫發軟。

  她搖了搖頭:「我……沒有東西……」

  話沒說完,他便邁著長腿走過來,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往回帶。

  「我真的沒有……」

  「你記錯了。」

  他低下頭,笑不及眼底。

  王程程心神一滯,只能木呆呆跟著他走。

  王程程被逮個正著,押送到屋裡來。

  兩扇木門關起來,萬事萬物擋在門外。屋裡或站或立全是阿汀的家人,四雙眼睛炯炯盯著她。大風斷了村子的電,死一般的安靜與陰暗四處充斥。

  她本就膽小心虛,面對這幅仗勢,立即潰不成軍。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是我外婆要我把王君叫出去玩,別帶上阿汀。實在不行也能帶上她,但不要讓她們倆一直呆在一塊兒。就是讓她們分開,就是阿汀一個人呆著。」

  「我真的不知道外婆想幹什麼,我只幫她傳話,不知道她和村里那個瘸子說了什麼。」

  王老婆子與瘸子。

  這兩號人物擺在一塊兒,引起林雪春的警覺。

  前一刻還雲裡霧裡,這時猛然冒出懷疑之心,單手抓住王程程,雙眼圓瞪。

  「瘸子?你們村子裡四十歲沒老婆那個死瘸子?」

  「痛……」

  「是不是?!」

  「是……是他……」

  「我看到他上山了,但我不知道……」

  「你他娘的到底知道什麼?!」

  林雪春急得想上手,被宋敬冬及時攔住。

  「你外婆讓你帶什麼話?」

  宋敬冬看著比林雪春好說話些,王程程卻更加慌張,眼淚不要錢地往下淌。

  「她、她說……還有念想的話,就到村門口老槐樹下等她……嗚嗚……」

  「什麼時候說的?」

  「昨天晚上嗚嗚嗚嗚。」她放聲大哭起來。

  「哭你奶奶的哭!」

  「再哭揍你。」

  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落下,王程程瞅一眼可怕的宋家爸媽,捂著嘴巴小聲抽噎。

  「你幹了壞事,知道麼?」

  「我不……」

  宋敬冬拉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湊得有點兒近。

  「我知道你讀書很好,這次考試也不錯,打算去讀中專是麼?」

  王程程怯懦點頭。

  「中專生待遇不錯。」

  「女孩子的話,讀護士和老師最好,三年畢業分配到縣城裡,工資高,說不準還包住。不光你生病看醫生不要錢,家裡老小有個萬一,也只要付一半錢。」

  「但是。」

  「要是把你今天做的事告到學校里去,你就是思想品德有問題的學生。就算學校讓你繼續上學,別的沒考上中專的學生家長,肯定會想辦法鬧事,把你換下來。」

  「不能讀書你要怎麼辦呢?」

  語氣非常溫和,眼神也很溫和,定定看著她的半邊胎記。

  王程程手忙腳亂地扒著頭髮擋臉,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我不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能不讀書的……爺爺奶奶會打死我的……」

  重男輕女的一大家子,要不是沒錢討新媳婦兒,又念她再過三年就能賺錢,早把她們娘倆轟出門去。

  外婆嫌棄她們還來不及,不可能接濟她們的。

  王程程撲通一下跪下來,雙手合掌不斷地拜,不斷磕頭啞聲道歉:「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幫我外婆的對不起。求求你們不要去學校說,不要到外面說。我會把你們當做恩人的,一輩子記著你們的好,求求你們……」


  「去你奶奶的恩人!」

  林雪春恨不得一腳揣上去,管她是男是女是大是小,但被宋於秋緊緊抓著,動彈不得。

  「不說也行。」

  宋敬冬蹲下身去,好整以暇看著她:「我們不說,你也不說,今天什麼事沒有。」

  「只是你把東西落在我家,回來拿了一趟是不是?」

  他的眼睛有著妖怪一樣的吸力,看得她頭暈目眩,好像腦袋全空了。

  「是……」

  她失了魂似的點頭,喃喃道:「我忘了東西……」

  「現在你拿了。」宋敬冬打開門,仿佛完全沒聽見呼嘯大作的風,「回家去吧。」

  不是要送她回家的麼?

  王程程躊躇了剎那,迎面撞上他淡淡的笑。

  「不想回去了?」

  「我、我回去了。」

  她抱住胳膊,逃命似的跑出去。

  直到王程程瘦小的身影徹底消失,宋敬冬才收斂笑容關上門,宋於秋也撒開手。

  「這賤丫頭擺明的黑心蒙豬油還敢倒過頭來裝可憐,你放她幹什麼?!」

  「你們男人就曉得吃這套!」

  林雪春雙目赤紅,但相比追殺王程程,更擔心阿汀。

  「阿汀,阿汀,快給媽看看。」

  她上下左右地看,讓阿汀轉了好幾個圈,又用雙手撥開發絲,去瞧她的臉和脖頸。

  還好還好。

  衣褲是好的,沾了泥灰但沒破,也不見血。

  渾身皮膚乾乾淨淨的,只是額頭破了一道口子。

  「你沒事吧?啊?」

  「那天殺的狗玩意兒有沒有碰哪兒了?他拉你衣服沒有?」

  村里老婆子們沒臉沒皮,大老爺們湊在一塊兒偶爾也說幾句葷話。但十五歲的小姑娘能曉得什麼?

  家裡大人只會嚇唬她,不准與壞小子拉手,不然惡鬼鑽進肚子裡,把你的心肝肺全吃趕緊,然後拿尖指甲劃破肚皮,鑽出來撕咬麵皮。

  林雪春生怕阿汀被死狗占了便宜還不知事,一遍遍問她有沒有疼,問那瘸子有沒有對著她脫衣服脫褲子。

  問著問著,在外頭蠻橫大半輩子的婦女流下眼淚。

  「你別哭。」

  阿汀兩隻手幫她抹眼淚,雙眼已是澄澈文靜的。

  「他就打我,然後被陸珣打了,現在還在山上。」

  「這畜生活著浪費糧食,老娘他奶奶的為天除害,剁了他下面,看他拿打什麼再打歪主意!連不懂事的小丫頭也想糟蹋!」

  林雪春轉頭便拿起菜刀要往外沖。

  「媽!」宋敬冬張開雙手攔門,瞧一眼沉默不語也拿起斧頭的宋於秋,皺眉:「爸,你也跟著不清醒。」

  「誰不清醒了宋敬冬?!」

  「差點被糟蹋了的是你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妹妹!」

  林雪春連他也瞪,一副『你這沒良心還怕事的玩意兒一起砍死算了』的模樣。

  宋於秋更好,磨著斧頭,抬起眼皮看一下他,復又垂下去。這是一份『沒什麼好說的,先弄死再說』的冷酷。

  「媽你冷靜點。」

  宋敬冬搶過她胡亂揮舞的刀:「這事兒不是這麼辦的,殺人犯法知道嗎?你倆想去賠錢坐牢,還是想被趕出村子?」

  「萬一傳出去一點風聲,阿汀以後怎麼辦?村里風言風語多厲害,你們這麼大人還能不懂麼?」

  句句嚴厲,竟像是老師教育貿然的學生。

  林雪春大喘了一口氣,握緊拳頭坐在床邊上,片刻之後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把他丟在山上,讓狼狗給咬死。」

  這樣牽扯不到自家。

  她覺得這個法子已經很安全很忍讓。

  「不行。光滅他的口有什麼用?」

  宋敬冬不留情面地反駁:「小孩全瞧見阿汀上山,也看見她這樣下的山。王老婆子那邊咬起來,更死無對證,難道想讓陸珣出來幫忙說話?」

  「那把王老婆子也弄上山去餵狗!」


  「媽你別瞎出主意。」

  林雪春直抓頭髮,大發脾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本事你這大學生給出出主意啊!」

  「媽媽。」阿汀握住她的手,「你不要著急,不要凶哥哥,他肯定在想辦法了。」

  也拉著爸爸,牽起唇角給他一個安慰性的微笑。

  事情已經發生了,慶幸她毫髮無損,但現在如何收場著實是難題。

  除了被討債,阿汀還是初次面對這類事情。她知道不能激情殺人,知道名聲對八十年代的女孩,大約非比尋常的重要。

  更知道瘸子和王老婆子既不能死,更不能好好活著。

  媽媽天性暴躁沒心眼,爸爸好像是悶聲不響幹大事的人。

  放任她們倆復仇都容易出事,所以阿汀思來想去,進門只是拉著宋敬冬,說一句『有人想害我,好像是王程程的外婆』。

  現在她又看向全家心思最縝密的哥哥,只見他還給她一個很有主意的淡笑。

  「這事兒還是交給我。」

  他一邊穿戴蓑衣,朝門外偏一下頭:「爸,咱倆一起。」

  林雪春不放心:「你能幹什麼?還是我——」

  「媽媽別走。」

  阿汀抱住她的胳膊,「我不想一個人在家裡。」

  林雪春連忙拿薄被裹著她,心疼得無以復加:「好,媽留在家裡陪著你,給你燒點開水泡薑片喝,省得一會兒感冒發燒了。」

  她用手背貼著她的額頭,還問:「冬子,你打算怎麼幹?」

  「當然是……」

  「以牙還牙。」

  系好繩子,宋敬冬朝阿汀眨一下眼睛。他明白她幫他穩住父母的細膩心思,也承諾給她一個安穩的公道。

  他壓低帽檐走了出去,宋於秋緊隨其後。

  父子倆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月黑風高正是辦事的好時候,兩道人影悄無聲息走近村西頭。

  入夜之後風雨轉淡,僅剩下綿綿細雨飄灑,難得捎帶來涼氣。家家戶戶開著門窗,王老婆子家也是如此,恰好省去翻院子的功夫。

  宋於秋將肩上的麻袋放下來,打開一道口子,把那團黑乎乎的玩意兒推進屋子裡。緊接著帶上門,往門把手裡塞了一根木條。

  沒一會兒功夫,屋裡傳來驚天動地的尖叫聲,門被拉得咣咣響。想來是王老婆子被驚醒,這把年紀睡得淺不少見,但這手腳還真是麻利得不像話。

  不過前有宋於秋後有宋敬冬,父子倆把門守得死死,她這小破屋子沒有窗,半絲生路沒有。只得錘牆大聲喊人,嚷嚷著救命。

  嫌她嗓門太小太沒勁兒,宋敬冬用手拉著門,抽出木條敲腳邊的鐵盆,聲音亮極了。

  這片人家住在山下,時不時鬧出狼狗咬雞的事兒,因此聞聲而動,附近立即燃起朦朧的蠟燭火光,宋家父子當機立斷,溜之大吉,沒留下任何痕跡。

  於是當家男女披著衣服衝出來,不見狼狗不見死去的雞鴨,只瞧見衣衫不整的王老婆子。

  她糟心事做得多,早年不是沒有良家女子嫁壞人,一氣之下投河自盡的。這回床下冒出個怪東西來,還滿身的血腥味,差點兒驚掉半天命。

  這衣服扣子沒扣上,左右兩片敞開,把渾身褶皺下垂的皮肉給現光了。女人指著她哇哇大叫,男人瞧了又噁心又獵奇,眼神來來去去收放難定。

  王老婆子手忙腳亂扣扣子時,血肉模糊的一團東西從屋裡爬出來。兩條被咬得坑坑窪窪的胳膊緊緊抱住她的腳,啞巴似的咿咿呀呀不知說些什麼。

  身下淌一大攤子的血。

  「這、這啥玩意兒?」

  「山上下來的?」

  「瞧著認識王老婆子啊。」

  「是個男人吧,為啥事整成這幅樣子?」

  「男人三更半夜打女人屋裡出來,還能為著什麼事?」

  「這把年紀……還想干那檔子事啊?」

  他們竊竊私語,細碎的笑聲與感嘆猶如針扎在王老婆子的身上。她這八十多歲的老女人,不但被看得精光,還被當眾拿來埋汰笑話,羞惱地滿臉通紅。

  「這人得送醫院吧?」


  「會不會鬧出人命?」

  「送去醫院誰付錢?這不是咱們村裡頭的人吧?」

  眾說紛紜之際,林雪春大咧咧擠開人群,定睛一看,冷笑:「死老婆子,這不是你想給我家搭的瘸子女婿麼?這親沒說成,你給頂上去了?看來這年頭干紅娘真不容易,連自個兒也要賠上去?」

  「大半夜弄成這樣,你們花招挺多?折騰得還挺厲害?」

  「你、你別胡說!」

  王老婆子慌忙抽出腳,湊近那人打量一下,還真是瘸子。

  這貨不是上山去了麼?

  他們說好,只要逮住機會抓住那賤丫頭,孤男寡女處一下午,日後賤丫頭自要嫁給他。事成之後他給她雙倍的錢,再多給五塊錢紅包!

  林雪春家住得偏僻,白天又沒有大人在家。本想拿她家做文章,要是阿汀叫嚷推搡,左鄰右舍過來湊熱鬧,那就是抓個正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誰知黃毛丫頭要上山玩,身旁十多個孩子跟著。

  她說山上不好辦事,偏這死瘸子瞧見阿汀白嫩的模樣,色迷眼了。非說山上地大人少,更好辦事,要她到中午時候帶村民來『找人』,給他和馬上過門的婆娘做個『見證』。

  結果上山沒兩下,風雨大作,狼狗狂吠。

  山下的神婆對她陰滲滲的笑,反覆念叨: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這上百歲數的女人竟還不死,當年就是她料准她生不出兒子!

  王老婆子落荒而逃,滿腦子的撇清干係,鬼才在乎瘸子死活。

  萬萬沒想到風水輪流轉,這下洗不乾淨的人成了自己。

  她急得團團轉,不知瘸子究竟有沒有事成,但落得這幅樣子,咬准林雪春家最合適。

  「死瘸子你說話,是誰害你?」

  「是不是你和阿汀那丫頭私會,被這潑婦抓住了,把你打成這樣?」

  她直直指著她。

  林雪春後背緊繃,風一吹涼意橫生。

  幸虧瘸子往這兒看了一眼,如見十八層地獄,又抱著王老婆子的腿嗷嗷哭嚎。大張的嘴裡缺了半截舌頭,下巴還給卸了,難怪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牽扯到女兒就好。

  林雪春來了底氣,也重燃怒氣,雙手叉腰憤然大罵:「我**老母的狗男女,上輩子瘋狗投胎是不是,深更半夜一個屋裡出來,污糟老婆子沒衣服老男人抱著不撒手。一看就是你倆做見不得人的事出了岔子,還敢咬到老娘頭上?」

  「我家招你惹你了?是不是老姘頭嫌你又老又髒,瞧上別人家寶貝女兒,你眼紅到不行,逮住機會就拉小姑娘下水?」

  「你這老騙子,騙完一個又一個。」

  王君恰是時候地開口,朝她胸上吐口水:「阿汀白天和我一塊兒玩,整個老虎幫都看見了,要你瞎說!」

  好孩子!

  林雪春振奮地想,改日家裡燒菜,多多給王君留一份!

  「你當然向著她!」

  王老婆子衝撞進人群,撇開急忙趕來的女兒,一把抓住外孫女的胳膊:「程程你說,是不是瞧見阿汀在山上和男人見面,還動手動腳的?是不是?!」

  手指捏得重極,指甲掐入肉里,她的眼中滿是凶光。

  「我……我……」

  王程程看見林雪春一臉陰沉,分秒間聯想到宋敬冬。

  他太可怕了。

  里外四五個村子全說他的好,她家爺爺奶奶常說,要是她有宋敬冬半分能幹,養女孩也不虧。大人小孩光說他的好,好像這人身上沒有半點缺處。

  但她看見了不一樣的一面。

  他沒有說笑,他真會告到學校里去,她會家破人亡的!何況這個外婆何曾對她們娘倆好過?成天不是打就是罵,還不如……沒有。

  「我們一直和阿汀一起玩。」她咬咬牙道:「全是小孩,沒有別人。」

  「你胡說!」

  王老婆子激動地打耳光,王程程她媽衝上來生生挨了一巴掌,牙齒撞破口,半嘴巴的血。

  「我沒有胡說!」

  王程程更加堅定地反叛了:「明明是你讓我給瘸子帶話,問他還有沒有念想,有的話就來村里找你!他就是來找你的,我說實話你為什麼打我媽?」


  「你這小兔崽子!」

  王老婆子還要打,被林雪春箍住手。

  免得被她打出實話來。

  林雪春仗著大嗓門喊道:「這瘸子半張臉都被咬爛了,多半是怕被人瞧見,想繞山走後院找老婆娘快活。活該落得這下場,你們誰愛管誰管,反正老娘沒勁兒多管閒事。就是這死老婆子。」

  「為難我家不是一次兩次,坑害閨女也不是一天兩天。上回我給老村長的面子,這回村長不在,我做個主兒,先把她捆在屋裡,省得又禍害到你們家去。」

  「吃喝拉撒咱不管,留條老命等村長拿主意就行,中不中?」

  村長頂愛說『中不中』。

  受過害的家裡早嫌村長過分厚道,連忙大喊:「中中中!趕緊給栓緊了,別被她逃了!」

  「來倆男人搭把手!」

  林雪春喊道,轉身便將王老婆子拖進屋裡。

  王老婆子豁出命去的掙扎嚷嚷,但一切已成定局。

  遠處的槐樹下,阿汀靜靜望著。

  她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哈哈大笑,只是不聲不響把惡人的下場看在眼裡。

  這個脾氣……

  宋敬冬也一時弄不清楚,她究竟是太孩子氣,不明白自己逃過一場多麼絕望的噩夢。還是定性超乎常人,綿軟外表下揣著一副冷靜而聰慧的骨。

  他摸摸她的腦袋,她仰起的眉眼仍舊一派澄澈。

  「瘸子被扔在山底下。」

  「我們到的時候,他被狗咬得半死不活,舌頭沒了。」

  還有下面那玩意兒,血淋淋丟在一旁。

  除去這個,宋敬東只說:「但身上扔著一團爛草藥……」

  是陸珣。

  她在他面前搗過一次藥,他全程戒備地盯著,原來已經把形狀記在心底。

  他不放過他,但真的肯聽她的話,沒有殺人。

  「他很聰明的。」

  阿汀輕聲說著,話語被風吹走。

  一路吹到後山腳陰陰的樹林裡,陸珣垂著一條腿,坐在樹枝靠在樹幹上。啃著桃子,看完一場人為的復仇。

  王老婆子瘋了。

  被五花大綁,如同畜生一般拴在屋裡的那段日子裡,有不少人來看她的笑話。

  昔日仇怨化作臭雞蛋爛菜葉,死命兒往她身上招呼。不知是誰敞開後院門,將雞鴨趕進屋裡,沾她一身的屎尿。

  當初陸珣的銀鏈子至少是長的,尚能走動自理。她不能。

  傳聞她的女兒起初天天送飯,再三挨受辱罵之後,被婆家訓斥一頓,不好再『上趕著找罪受』。小外孫女照常是埋著臉不敢說話的樣兒,時而來送一頓飯。

  有人感嘆小丫頭以德報怨,但也有鄰家婦人說,親耳聽到王程程尖牙利齒地挖苦自家外婆,一串笑聲清脆暢快。眉眼捎帶猙獰,猶如中邪。

  奇怪的是走出那間屋子,又瞧不出半點不對了。

  也傳聞日暮山下鮮少出門的舊神婆,有一天清早踏進王老婆子的屋。只停留洗把臉的功夫,又顫顫巍巍走掉。

  接著便有人發現王老婆子患上失心瘋,抱著鴨子不撒手,滿臉痴痴傻傻的笑,一口一個兒子,娘的心肝兒。

  村里河邊的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拼拼湊湊出這麼件事。她們相信,也許是王老婆子作孽過多,以至於天上大慈大悲的菩薩都看不下去,派遣凡間的神婆子出面收拾惡人。

  全是傳聞,漸漸傳成詭秘的鄉村小故事,說不上真假。

  瘸子的下場倒是真真切切的。

  他未婚未生,多虧七大姑八大姨來得及時,把他送進縣城醫院搶救,險險保住一條命。

  本該轉去北通第一醫院繼續治療,不過大伙兒堅持運回家,口上說做輪流照料,實則競相打探:聽說你爺爺給留下不少珍奇的老玩意兒,能賣錢?能賣多少?

  要不偷偷告訴我藏在哪兒,我拿一兩件出去轉手,得了錢好把你送去北通治病是不?

  北通可是個燒錢地,醫院更燒錢,沒錢怎麼給你治病?咱有心無力哇。

  問來問去拿不到半個靠譜的字,畢竟瘸子沒了舌頭又不識幾個大字,日日癱在床上流口水。


  究竟要不要把瘸子先送去北通?

  治不好誰出錢?治好了誰曉得他認不認帳?

  一番爭論尚未到頭,推搡打鬧間發現地窖,一群人哄搶字畫碗碟,再沒回頭看過瘸子。

  塵埃落定,雨還未停。

  今天風雨漸大,王君交給阿汀一個新玩法:找兩塊破塑料片,頭尾剪口,再拿繩子綁住,另一頭捏在手心裡。

  放到屋外去,手制的塑膠袋子迎風飄揚,像雨天裡的小風箏,比誰的飄得更高。

  孩子總能找到樂趣,而無論陰晴冷熱,大人有大人的煩心事。

  「這雨怎麼不帶停的,莊稼快給溺壞了。」

  林雪春看得憂心忡忡,眉頭皺得緊緊,繃出一個川字。

  轉頭瞧見兒子躺在床上捧書看,打了他一下:「人家說了不能這麼看書,眼睛壞得好。這三十塊錢一副眼鏡,還沒用到兩年又要換,看我不打死你!」

  「我就躺這一下嘛。」

  宋敬冬笑眯眯地坐起來,脊背懶洋洋駝著,又挨打,「坐直!年輕人沒點精氣神!」

  默默坐直,昂首挺胸捧書本,活像是做戲。

  阿汀定睛一看,還真戴著一副厚重的眼鏡。

  「哥哥你近視的啊?」

  因為至今沒見過他戴眼鏡,阿汀頗為好奇。

  宋敬冬摘下眼鏡往她耳朵上一掛,臉小還掛不住,得手扶著。阿汀看了兩眼就頭暈,晃了晃腦袋說:「好暈。」

  近視度應該很深吧?

  阿汀把眼鏡遞迴去:「不戴眼鏡的時候,能看得到嗎?」

  「五米開外不認人,十米之外男女不分。」

  「那為什麼都不戴?」

  宋敬冬想了一會兒,咬出兩個字來:「秘密。」

  「要來颱風了。」

  他自如地將話題轉開,盯著陰沉天色自言自語似的說:「要是沒地方躲著,風吹雨打搞不好會鬧出毛病來。」

  阿汀下意識想起山上的陸珣。

  他怕不怕颱風,會不會回到隔壁屋子裡來?

  不過……

  應該再也見不著了吧?

  她摸出兩顆糖,在燈泡照耀下看了很久,最後又放回到枕頭底下去。

  直到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被人搖醒。

  「哥?」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宋敬冬的輪廓在夜裡模糊。

  「陸珣來了。」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在樓下,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阿汀一溜煙下樓去,果真在自家門口看到一個濕漉漉的陸珣。正面朝下趴著,衣角浸著雨水和血的混合體,滴滴答答淡淡的紅。像溺水死掉的人。

  不過他動了。

  識出她的腳步聲,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眼珠黯淡無光。

  他劃傷的唇角微動,依稀吐出兩個字來。

  「阿汀。」

  作者有話要說:憋了十萬字就是為了這兩個字,就是為了這句絕美的台詞!!

  然後針對原文解釋一波:

  在不同時間、不同觸發條件和具體情況下,懷恨在心的王老婆子還是和不死心的瘸子聯手,想用『謠言和輿論』達成目的。

  原主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並且沒有下意識隱瞞這件事,而是大吵大鬧反而促使事情鬧大。

  原主的第一反應當然是不要嫁給這樣的人,不要住在村子裡。她會要求爸媽搬家,想辦法搬到縣城裡。媽媽很疼她,痛罵一頓之後會答應。

  由於她一直嫌棄爸爸是個窩囊廢,賺不了錢導致家裡這麼窮。爸爸和她不太親近,但爸爸對媽媽的感情很深,基本拿媽媽沒辦法的類型,也會答應。

  轉折在於原主自己。

  她心散愛打扮,沒有宋婷婷那麼明確的『出人頭地』目標,也不重視學習。目光相對短淺,人生願望和目標僅僅是『嫁給有錢人,做闊太太享福』,甚至不是『嫁給有出息的男人,混個好日子』。

  因此得知瘸子有一地窖的古董,考慮到自己沒學歷,即使進城也要辛苦打工過日子。她選擇了瘸子,因此與砸鍋賣鐵準備搬家的父母鬧翻,嫁到別的村子之後再也沒回過來,就是與娘家徹底的決裂。

  評論區有姐妹奇怪為什麼父母讓原主出嫁,可能是沒想過,原主自己願意嫁的可能性;>;<

  Ps:我姐大學同學有一個,嫁給有錢人就好,長得醜出軌都無所謂,她要錢。

  我自己打暑假工遇到過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女孩,最開始通過陌陌認識男生,然後出去玩,還問我那男的請她吃飯但是摸她怎麼辦。我:……

  我通常是不愛管閒事的人,那次還勸了她,不要貪這樣的小便宜,好好讀書上大學的話,吃幾頓夜宵染個頭髮的錢根本不是事兒。

  不過最後……

  她男朋友一周一個的換,因為未成年怕有懷孕風險,被店長趕出去了。有找到我家樓下過,就問我沒有高中畢業是不是不好混。

  我還沒說什麼,被我媽給叫回去了(那段時間我全家超級防備,不想讓我和兼職店裡的人交朋友。尤其是這樣的小女孩,可能怕我談戀愛吧……)

  最後聽說女孩子去深圳了,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想必是不好混的。

  這好像是我唯一一次感覺到生活中的階層,感受到能夠正常讀書,不至於為享受一點點的好處而荒廢前途,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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