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珣不走。
得到這個回答的陸以景愣了一瞬,隨即眉頭皺起,做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又不是一個媽生的,你過來管什麼用?真上心就叫他親爹來,不然鬧出事要老娘給你們擔著?」
林雪春說話不客氣,手上掃帚更不客氣,一把塵土全掃他們褲腿上。
陸以景垂眼若有所思,後頭四個兵面面相覷。
「我會回去提的。」
留下這句話,兩輛在村里掀起軒然大波的越野車轉個向,骨碌骨碌滾著輪子離開了。
徒留下一團濃濃車尾氣,害林雪春嗆了一口,大嗓門緊咬著追罵好久。
陸珣坐沒坐相的毛病改不掉,照舊彎著後背蹲在板凳上,炯炯的眼睛對著車走的方向,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又他娘的不好好坐著?還想弄壞一張板凳?」
林雪春一個手掌往後腦勺襲去,他反應迅速,敏捷躲開,回頭冷冷瞪著這動不動就要上手的潑女人。
然後又轉頭看外頭,眼皮不帶眨。
「看看看,有什麼好看的?要想回家享福,趕緊追上去還來得及。」
陸珣哼一聲,扭頭進屋子。
「死小子。」林雪春眉毛抽|動,拔高聲喊道:「人一瞧就不實誠,不是真想要你知道不?到底是不是你哥還說不準,走出這村子,等會兒就給你賣掉!」
「這年頭人販子多了去,你這眼睛鼻子心肝肺全能賣錢!」
陸珣不理她嚇唬,在自己窩裡鼓搗半天,翻出一個小布包扔到桌上。
「什麼玩意兒包那麼嚴實?」
林雪春下意識要拿來瞅瞅,這小子還朝她凶神惡煞一下,意思是這玩意兒不是給她的,她不許碰。
林雪春:「……」
吃老娘的睡老娘的,還打老娘閨女的壞主意!
混球!
「小白眼狼!」她恨恨道:「小白眼狼這詞就是給你造的!」
貓在撓耳朵,陸珣也撓撓耳朵,一人一貓覺得這指責不痛不癢,就無動於衷。
家裡頭受陸珣待見的只有阿汀。或者說這世上唯一能讓陸珣低頭的便是阿汀,他肯拿出來的東西,自然只肯給她。
阿汀這會兒在給他蒸水煮蛋,眼皮底下突然遞來軍綠色的布塊,包得嚴嚴實實,紅繩系得好看,像百貨店裡精心裝點過的禮品。
「這是什麼啊?」她接過來。
「陸小子給你的,不許我碰。」林雪春沒好氣:「你給拆開看看。」
阿汀乖乖應聲,拉繩拆布,赫然瞧見花花綠綠的票子。
呦呵!
最上頭是粗糧票,往下細糧票、食用油票、布票……中間竟然夾著兩張稀罕無比的自行車、縫紉機票。
另一半乾脆放錢,數值大小都有,整整齊齊堆成一疊,嶄新嶄新的。
林雪春看兩秒,嚇得反手把布蓋回去,心頭突突的跳。
「阿汀,他有沒有說他爹叫什麼名?」
阿汀搖搖頭。
河邊的談話除了『陸珣』,沒再出現過任何姓名,統統以『我父親』、『他母親』來代稱。她是覺得,陸以景身為小輩不好直呼父親的大名,阿香又是去世的女子,更要小心說道。
「這他娘的……」林雪春喃喃道:「來頭真不小啊。」
再說日暮村前,宋菇剛從B城風光回歸。穿著碎花紅裙,頭戴大草帽,在自家男人的三輪車後頭,活像進鄉玩耍的千金大小姐。
「宋菇,衣裳這麼艷啊?」
人家有心埋汰她,她聽不出來,壓著草帽洋洋得意道:「城裡今年興這個色兒,滿大街姑娘都穿。我這裙子賣得老好,要不是親戚有能耐,有錢還沒地兒買去。」
人小姑娘愛打扮是尋常事,但你一四十多歲的老娘們,整成這樣的狐狸精相給誰看?
婦女嗤笑一聲,埋下頭繼續拔田裡的雜草。
「林姐你瞧過電影沒?」
宋菇顯然不願意放過炫耀的好機會,面上的笑張揚無比:「咱們縣城裡頭片子又老又難看,我好久沒看電影。這回進B城可算能過過癮,心裡舒坦多了。」
「還有我這牙……」
刺耳的剎車聲驟然響起,三輪車往前一傾,宋菇猝不及防,腰骨撞上鐵架子,疼得嗷嗷直叫。
更關鍵的是,她最最寶貝的草帽掉進河裡了!
「張大剛你有毛病?!」
不顧三七二十一開口就罵,生怕帽子飄走,她扯著傻大個要往河裡推:「你給我下去撿帽子,趕緊的!這帽子我沒戴兩回,撈不上來我要你的命!」
手指頭捏擰得厲害,聲音尖利,弄得村民們聽不下去,紛紛開口:「大剛以前在水裡溺過,你別要他下水了。」
「不就一頂帽子,值當大剛豁命不成?」
「就是就是。」
宋菇急得眼紅。
一個個的坐著說話不腰疼,這鄉下男人自小在水裡玩大的,誰能不會水?這窩囊廢本就沒腦子,連下水撿帽子都辦不到,她還要他頂什麼用?
「要你們管閒事?真要心疼他,你們給我撈帽子去啊?」
此話一出,眾人立即鬧開,連手頭有撈竿的村民,也不肯幫忙了。
兩面吵吵嚷嚷間,軍綠色的龐然大物突然冒出來,喇叭聲按得震耳欲聾。
「讓開!」
當兵的氣勢洶洶:「再不讓開別怪車撞上!」
村民們退避三舍,宋菇看看右手邊的長河、左邊髒兮兮的田,再低頭看看自己新買的鞋,磨磨蹭蹭不想動彈。
「沒長腳嗎不會快點動?!」
車裡的兵吼得臉紅脖子粗:「老娘們要我下來幫你是不是?!」
新兵蛋子就是這樣,長官手底下老實巴交,在外頭威風兇狠。趕兩天兩夜的路來這鄉下小地方受累,事沒辦成沒功勞不說,指不定陸老爺子還玩遷怒。
他們窩火,一拳頭下去,鐵皮車門晃三晃。
宋菇生來欺軟怕硬,被這架勢驚的心尖打顫。當即灰溜溜地脫鞋、提著裙子,踉踉蹌蹌踩到田裡去,裙子還是染了一層難看的土色。
「這誰啊?」
她問一旁的婦女。
也是撲通一聲,張大剛真為她下水撿帽子去了。
活該。
宋菇不以為然地轉過頭,繼續嘀咕:「這幾個來咱們村里幹什麼?怎麼這麼囂張?難道上頭來指示,村里要出變動?」
婦女瞅著河裡的張大剛臉色發白,宋菇還一個勁兒追問的模樣,心想也就傻子能甘心伺候這敗家娘們,不曉得他還能忍多久。
面上冷淡作答:「北通來的,說是小畜生他哥。」
三言兩語把陸珣的氣派大哥、村里揣測的身世全說了。
宋菇越聽越心驚,忙問:「小畜生帶走沒?」
「帶不走,他窩在林雪春家捨不得走,早上還跟著人家兄妹倆去河頭,親得跟一家人一樣。」婦女涼涼道:「我看這林雪春又有大便宜占。」
「怎麼說?!」
「不是全村出錢出力養著這小畜生,這下功勞全掛他們小屋頭上。陸家這回沒領走人,不得留幾個錢給小畜生過好日子?這小畜生翻身當地主,以後不也就念著他們一家的好?」
宋菇與林雪春是天生的死對頭,斗得不可開交。婦女心思一轉,又嘖嘖道:「我看你們大屋馬上壓不住小屋了,人家兒女牛氣到不行,隨地拔兩根草,也能賺大錢。」
宋菇咬牙:「這話又怎麼說?」
「這事邪門,我就和你說說,別把我兜出去。」
婦女看看左右,壓低聲音:「河頭新來一個大夫曉得?我眼瞧著他們兄妹倆抱一盆土、三頭三把草進去的。出來手上空了,那老大夫還樂呵呵送到大門外。接著阿汀那丫頭又去雜貨鋪子,又去鞋鋪子,還給那小畜生買了一塊五的玩具。」
「你說這不是發橫財?打死我不信他家有這份家底!」
宋家大屋乃村里數一數二的闊氣,這小屋沒沾到半點的光。
畢竟宋於秋不是宋老爺子的親兒子。住人家不要的破房子,還得月月『孝敬』一雙老人。早年夫妻倆一天到晚在田地里忙活,林雪春大著肚子照樣幹活,小丫頭片子險些生在田裡。
生完孩子第二天,又扛著鋤頭出來幹活。
這農田全是大屋的,給你多少給他多少掌在老爺子一人手中,老太太沒說話的份。
多虧宋敬冬爭氣,成了省狀元,順勢將宋於秋給摘出去。到泥磚廠里幹活,至少工錢進自家腰包。
宋家小屋的窮酸,大伙兒肚子裡清楚,只是不說而已。
去年今天,林雪春還在河頭撿爛菜葉子、靠下三濫的朋友救濟著過日子呢,小半年能存下多少錢供兒女這樣揮霍?
宋菇不知宋敬冬參賽拿金的事,農婦故意不說,一個勁兒道:「我問雜貨鋪子老闆娘,兄妹倆買了什麼玩意兒。那女人和林雪春親,不告訴我。不過就她笑盈盈的樣子,少說這個數。」
她狠狠比出二十塊錢的數,宋菇的眉眼狠狠扯了一下。
其實這錢於她不多。
林雪春他們寄人籬下,合起來每個月賺六十塊錢。比不得她爸有能耐,有田有房,有雞鴨魚豬還吃苦耐勞,這把年紀照樣早出晚歸地幹活,整月下來,一個人頂過他們倆更多。
宋菇住在家裡,大錢記家帳,張大剛又不花錢。她每個月到手零零碎碎十塊錢,日子算得上旁人羨慕不來的滋潤。
但她見不得林雪春好,再加上農婦添油加醋,她眼紅得快滴血,連忙拉住她問:「什麼草,長啥樣?咱們也去弄來試試啊!」
蠢貨。
農婦假笑道:「這我哪裡說得上?你得問兄妹倆去。」
林雪春太潑辣,尋常人惹不起。她的話五分真五分編,為的就是挑動宋菇去打探消息,真有錢賺,憑什麼不帶她一塊?
算盤打得精,頂不住宋菇傻傻反問:「他們肯說麼?」
「直問她當然不說,你得鬧哇!」
「林雪春那脾氣鬧得出來?」
農婦恨鐵不成鋼:「你鬧厲害點不就得了?有你爹媽幫你說話,怕她幹什麼?」
「林姐,你還是給我說說那草長什麼樣子,賺錢咱們對半分。」宋菇還在繞死在上頭。
感情怕了林雪春,不敢當面懟鬧了?
白費一番話!
農婦看著不遠處的雜草,信口瞎掰幾句,不耐煩地把她趕走。
第二天大清早,中藥堂便迎來滿手雜草的宋菇。
夏日炎炎,沒有風扇,有人被寫字這事弄得要瘋掉。
貓焉巴巴賴在涼蓆上,睡熱了翻個面,又熱了再翻面。
陸珣無精打采的臉貼桌子,手上鉛筆一晃一晃畫著圈兒,百無聊賴,久久凝望著太陽底下的阿汀。
她在洗頭髮。
沒有花灑的年代很麻煩,只能打一盆水放在井蓋上,低頭把頭髮泡進去。左手抹一下皂角,右手捧一點水灑下去。
因為八十年代頭髮長虱子的小姑娘多,阿汀頭髮長,便洗得格外仔細。嫩生生的小臉煞有介事地板住,仿佛在做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心無旁騖。
陸珣也就把眼睛眯起,更明目張胆看她。
侵略性十足的注視,在粉白纖細的一截脖頸上停留半晌,想起它曾經在他的掌心裡的柔軟。猶如被捏住命脈的小動物,那時她朦朧看他,有種化進骨子裡的溫順。
如今在明淨的日光照耀下,她用兩隻小小的白手掌,費勁兒地揉|搓黑頭髮。白得透明,黑得徹底,整個小姑娘又軟又靜,好像荒野里溜出來的小精怪。
外頭吹來一陣沒名堂的小風,陸珣懷疑心臟也沒名堂地軟掉一小塊。暖洋洋的。
正在這時,宋敬冬雙手背在身後,踮腳走進,伸長脖子偷看陸珣壓在臉下的方格本子。
這練字本是他小時候用過的,鉛筆寫過橡皮擦過,從他的手裡傳到阿汀手裡,最後落到野小子的手裡。
上頭滿面『陸珣』兩個字,耳朵沒有耳朵的固定形狀,太陽沒有太陽的尊嚴。放眼望去歪七扭八,挑不出一個能長相端正的。
但右上角有個小小的『阿汀』,筆畫裡藏了非比尋常的柔膩心思,因此貌美得不成樣子,在一干『陸珣』中脫穎而出。
宋敬冬歪頭打量陸珣,循著目光找到一無所知的阿汀。他勾起嘴角,發出一聲百轉千回的『哦~』。
「眼神很不錯嘛。」
迎著陸珣滿臉的窮凶極惡,他笑眯眯繼續道:「練字有偷看的一半用功就好了,北通大學為你開大門。」
手指點點『阿汀』倆字,他撒腿就跑。
陸珣一下跳上桌子,又猛地俯衝出去追擊他。
阿汀被椅子翻到的聲音嚇到,抬頭,瞧見兩個年歲相當、身形相當的男孩子打成一團,無奈嘆氣:「你們怎麼又打架啊?」
哥哥最近的惡趣味完全轉移到陸珣身上,動不動捉弄他笑話他,還故意掐掐她的臉皮招惹他。
於是早上打晚上打,睡前醒來繼續打,起初媽媽還扛著掃帚兩個一塊兒教訓。後來習以為常,不許大家管,隨他們打得你死我活。
「哥哥。」阿汀伸出手:「你先把毛巾給我吧。」
不然等你倆打完,就沒有乾淨毛巾擦頭髮了。
「我也想給你,但你得叫陸珣停下來啊。」
愛摸老虎屁股的宋敬冬跑得飛快,生怕落在陸珣手裡,死路一條。
這小子不經笑話誒。
好像對他積怨很深誒。
「陸珣,你們停一下再玩好不好?」
陸珣停下來了。
嘖嘖。
再野還得乖乖聽阿汀的,這就叫做死穴。
宋敬冬得意忘形地轉悠毛巾,冷不丁被他搶走。
「你搶毛巾幹什麼?又不是我要用。」
宋敬冬做好逃跑準備,陸珣白眼以表鄙夷。
丟人現眼的傢伙,光會拉親妹妹出來當擋箭牌。
他沒再搭理宋敬冬,只把毛巾丟到阿汀腦袋上。
「謝謝。」
阿汀的視野被毛巾遮得七七八八,手指握住毛巾一角想拉下來,又在毛巾下看見,他朝她走近了點。
陸珣飯量不小,還挑剔,只有大塊大塊的肉和雞蛋得他的歡心。這一點不管林雪春怎麼訓斥威脅都沒用,他的筷子絕不寵幸素的瓜果蔬菜。
夾到他碗裡吧,眼不帶眨筷子一掃,把你的心意丟地上去。貓湊過來嗅嗅,也不感興趣,扭過去用屁股對著你。
林雪春被氣個半死。
只有阿汀耐心說道理,他聽得不耐煩了,偶爾願意啃兩口。
這三五天下來,陸珣稍微長了點肉,早晚兩次塗抹藥膏,腿上的傷痕淺淡很多。
唯獨那五道深刻的釘耙傷,醫生說,怕是要伴他走過一輩子。
阿汀正對著它們,不禁仰頭問:「陸珣,你還疼嗎?」
傷不太疼,這話倒讓陸珣輕微疼了一下。
「不疼。」
他敷衍回答,雙手壓在毛巾上,粗魯地給她搓搓頭髮。
他的親近總是來得突然去得突然,阿汀生怕自己的躲避、大反應會讓他感到自作多情,會傷害到他的高傲,因此總是不動。
乖乖的任他扒拉。
「名字會寫了嗎?」阿汀公正嚴肅地說:「要檢查的!」
很有小老師的派頭。
陸珣對寫字這玩意兒沒勁,太沒勁了。那兩個字長得半點不像他,搞不明白有什麼好寫的。
但阿汀這執拗的大眼睛又把他看得心虛,好煩的,乾脆拿毛巾擋住,假裝沒看到。
「很討厭寫字嗎?」
阿汀稍有失落:「這樣的話,我們好像沒辦法一起上學了……」
宋敬冬點頭:「到時候只能阿汀上高中,你留在家裡等她。」
陸珣動作一頓。
「縣城離村子太遠了,要是阿汀住校,大概……一星期,也就是七天回家一次,在家裡呆兩天。這兩天裡還要寫作業。」
「不住校也很累,早上要五點起床,七點到學校。下午五點半放學,七八點吃完飯寫作業,然後睡覺。」
宋敬冬遠距離嘆氣:「上高中好忙哦,陸珣就讓他自己回山上玩去吧。」
陸珣毛巾一丟,兇巴巴轉身又去揍他。
「我就說兩句實話而已,你生氣什麼啊?」
宋敬冬明知故問,嬉皮笑臉跑出去幾十米遠。
雞飛狗跳鬧一大場,兩人滿頭大汗,還得阿汀給他們端水。
宋敬冬趴在桌上,喘著氣說:「阿汀,咱們下午上山溜兩圈。」
上山還能幹什麼?
陸珣耳尖微動,嘴裡蹦出一個『錢』字。
他知道山上有草藥,草藥能換錢。錢是個好東西,能買肉,能買玩具,還能讓小姑娘高高興興的。
「可是宋菇……」阿汀遲疑。
三天前宋菇抱著一堆雜草走進中藥堂,得知雜草換不來錢,便在裡頭又吵又鬧又罵又摔。似乎弄壞了昂貴的草藥,惹得老大夫怒不可遏,小夥計一腳把她踢到外頭去。
這樁丟人現眼的事傳遍十里八鄉,宋敬冬聽了,決定按兵不動一段時日,看看宋菇下一步舉動。
才三天就改主意了?
阿汀不解。
宋敬冬付之一笑招招手,想湊到阿汀耳邊說話,誰曉得陸珣這壞骨頭偏要夾在他倆中間,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說悄悄話。
尤其不准靠阿汀那麼近的說。
「……」
小小年紀這勁頭太過了吧!
默默在心裡記下一筆,宋敬冬將小小的陰謀和盤托出。
宋敬冬身上有『補習班』的重任,他要消停一下午,連帶著孩子們下午不用學習,歡欣鼓舞簡直想跳到河裡又一圈。
大人們不大樂意,不想小孩出去亂跑瞎玩,便一再追問宋敬冬要做什麼去?要是他們能做,直接交給他們來,他帶著孩子們做功課就成。
「就是上山逛逛去。」
宋敬冬笑著扯一大堆,什麼放鬆頭腦勞逸結合,說得玄乎神奇。大人一知半解,但隱約覺著是件好事,立馬又把孩子推過來:「那帶這小子一塊兒去放鬆行吧?」
管他上山下海的,跟著冬子准沒錯。
這是村里大人們根深蒂固的信任,宋敬冬只好把孩子們一塊兒帶上山,給他們劃一片地,讓他們在裡頭任意做遊戲。
接著便四處走動,看看這草摸摸那花,有時還玩泥土。
看著他捏住下巴點點頭、那副深沉思索的神色,王君心直口快:「冬子哥中邪了啊?」
阿汀豎起一根手指頭,示意她小聲點。
王君丈二摸不著頭腦,低聲問:「真中邪了?」
阿汀失笑:「沒有。」
草藥賣錢的事沒瞞著王君,她一邊把來龍去脈細細得說,一邊拉她,兩個小姑娘也到草堆里鑽來鑽去,作出焦急找東西的樣子。
聽完故事的王君,重點不在草藥也不在錢,脫口而出:「所以你們故意上山,想看宋婷婷她媽會不會偷跟上來?」
阿汀點點頭。
宋菇被趕出中藥堂後,三天沒有大動靜,非常不符合她的性情。哥哥說,別看宋菇年紀不小,其實早被嬌慣壞了,腦子轉得還沒宋婷婷快。
宋菇不可能善罷甘休,但也想不出太聰明的招。尾隨其後驗真假,偷師學藝搶賣草藥,她能把這個做好,都算她走一趟B城有長進。
王君嘖了一聲:「冬子哥就是冬子哥,足智多謀沒得跑!」
「還有損人厲害但不帶髒字,我活了十五年就服他!」
重心再次跑歪,她撓撓臉又拐回來:「咱們現在裝樣子給宋菇看是吧?要是她沒來怎麼辦?」
「那我們就賺錢。」
「賺好多錢,你又可以買小人書。」
小人書萬歲!
「咱們怎麼知道宋菇來沒來?」
山這樣大,林子茂密,真有心躲藏,未必抓得出來。
阿汀眉目輕盈,彎了一下,軟軟地說:「有陸珣啊。」
她說話的時候好理所當然,笑容甜甜的,兩個梨渦俏生生,把王君看傻住。
怎麼說呢……
那一無是處的野小子,全村子眼裡的災星怪物,落到阿汀眼裡口裡,全然不同。她就特別相信他,全心全意相信這片山林屬於他,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好奇怪哇。
王君的眼珠子左右的挪,在少年少女面上徘徊。即使是天生缺根筋的她,此時此刻也能感受到,他們之間有一條神秘又燦爛的線。
悄然綁在一起,親近得容不下他人。
或許應了她媽說的,這兩人上輩子有過糾葛,甚至阿汀欠過陸小子。因而輪迴轉世,她忍不住對他好,要去報答他的恩情。
不過……
「我怎麼覺得他玩得忘了正事?」
陸珣蹲在石頭上呢。
穩穩盯住湍急的溪流,眼珠子上下左右的轉,一旦發現魚,不管多細小,他伸手撈在手心裡。
老虎幫的小孩們本來很怕他,眼看著他一連捕獲大大小小七八條魚,一下又佩服他。
依舊不敢找他搭話,但眼尖瞧見魚,會有意喊一下:「這裡有魚!」
陸珣便如離弦的箭,嗖嗖兩下跳過去,手指探進冰冰涼涼的溪流,快狠準的扣住獵物。
大魚他理直氣壯地拿走,小點的魚看不上,他就扔給他們。既不理睬他們眼巴巴的渴望,也不在乎他們怯怯的謝謝。
貓白天黑夜不離陸珣,也在石尖上跳來跳去,低頭一口咬住魚,屁顛屁顛送到阿汀面前來。
「貓很喜歡阿汀老大,給她抓魚。」
孩子們圍在一起小聲說:「陸珣抓的魚放在阿汀老大的水桶里,他給她抓的魚更多,他更喜歡阿汀老大。」
不知怎的得出結論:「陸珣好像大貓貓啊。」
陸珣耳朵靈,偏頭瞟他們一眼,懶得與小屁孩計較。
反正他們不敢當面招他。
「也有點像獅子。」
課本里的獅子臥在森林裡,就有那種冷冷懶懶的眼神。
五歲的小孩搖頭,「是大老虎。」
「貓貓!」
「獅子!」
「老虎!」
「喵喵喵的貓貓!」
「獅子……吼吼吼的獅子!」
「你們錯了,你們錯的,就是大老虎。」五歲的小孩揚手充當爪子,張大嘴巴嗷嗚嗷嗚嗷嗚。
他們爭得面紅耳赤,陸珣突然扭頭往左邊看很久,旋即站了起來。
好高哇。
頭髮短短的,眼睛長長的,眼珠有點兒金黃。
五歲小孩捂住眼睛不敢看他,又奶聲奶氣地嗷嗚兩聲。
陸珣走到岸上,手肘小腿帶著清涼的濕意,一下擠到王君與阿汀的中間去。把王君擠得一個踉蹌,屁股著地。
「你……」
「宋菇。」
奶奶啊奶奶啊活的陸珣會說話的啊!
王君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他低頭看著阿汀,湊她很近。
「在哪裡?」
阿汀小心張望。
陸珣慢慢伸出瘦長的手指,指一下林子深處。
「那裡。」
低低的、還不大適應發音的散漫聲音,連著熱乎乎的氣息一塊兒鑽到耳朵里去了。
「那棵樹!真有一點衣服露在外面!」王君很興奮:「哇塞你怎麼看到的?千里眼?這本事能不能傳授給我?我拜你為師啊!」
他不理,只看她,好像等著她說些什麼。
阿汀轉過頭來,眼睛亮亮的,
「你真厲害!」
她說得真心實意,軟聲軟氣聽得陸珣心裡舒坦,立即把手裡的魚塞給她。
這魚長得白白胖胖,特別漂亮。
而且比貓叼來的那隻大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貓:汪汪汪?有事嗎??
日常真的有點莫名好啃,不小心又寫多了,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