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後開始下雨,細細沙沙,一直持續到夜裡。
拉上帘子,林雪春從二樓前屋裡走出來,發現宋於秋把床底下的破銅爛鐵拿出來了。
他高而黑,精瘦,身上掛著灰白色的背心,赤腳蹲在旁邊翻找東西的模樣,像一隻笨重的熊。
又在整什麼名堂?
悶葫蘆口裡死撬不出一句話,林雪春乾脆不問,免得自討冷漠。她盤著手靠在門邊,視線落到小桌上。
這木桌屬於宋於秋,只有三個巴掌大,放著一本厚厚的、快被翻爛掉的書。
小學畢業的林雪春偷看過,不到兩行字就頭疼,猶如成千上萬的蒼蠅在眼前打轉。至於他看不看得明白、究竟能看出什麼樂趣,反正她不曉得。
桌上還有幾個木頭刻出的玩意兒,奇形怪狀的。她拿起來把玩兩下,隨手擺回去。
旁邊多了三張紙,原來是他白天『算帳』用的。定睛細看,上頭正兒八經打一條時間軸,密密麻麻寫著,所有發生過的事與交出去的錢,還有證人的名字,畫兩個圈。
切。
看不出狗熊寫字,還怪好看的。
林雪春在心裡取笑他,出聲問:「你昨天半夜爬起來,是不是寫這玩意兒?」
宋於秋不給話。
這人以前吧,手腳功夫數一數二,嘴皮子也不累贅。如今一年比一年狡猾,但凡遇上不想答的,先裝聾子再充啞巴,連神色都是淡淡,不給你分毫揣測的機會。
林雪春沒勁兒猜他的,抬腳拍在他背上,兇巴巴道:「問你話聽著沒?是不是半夜起來寫的?」
沒錯。就是昨天熬夜追憶的樁樁件件,未免打擾你好夢,我這麼大的人趴在地上,照著月亮記下來的。
這話說出口,她准要大聲嚷嚷:我又沒讓你這樣干,是我非要你這麼幹的?
宋於秋頗為無奈,猶如窮酸書生迎面撞嬌蠻大小姐。明白這事躲不過去,便敷衍地嗯一聲,免得她繼續追問。
「平日不聲不響的,鬼心思真不少。」
你看,還是被數落。
屋裡安靜了一會兒,她忽然道:「我把那些事都給阿汀說了。」
「阿澤也說了?」
阿澤是他們給大兒子起的小名。
「說了。」林雪春稍有猶豫,「拿不準的事沒拎出來,我就說他是貪玩淹水沒的。」
「嗯。」
宋於秋頓下的雙手,總算在亂七八糟的舊東西中,找到一封泛黃的信封。
林雪春抽出裡頭的紙張,依稀認出幾個字:「五月六日,林玉蘭,借……五塊錢?」
「她兒子滿月酒借的。」
想起來了。
「我早給忘了,欠條竟然帶回來了?」林雪春納悶:「你翻這個幹什麼?十六年前的事,人家多半不認。」
林玉蘭便是宋家大屋的鄰居,村里常喚一聲『林姐』。
早上宋菇來挑撥鬧事,時不時轉頭往院子外頭看。恰巧林玉蘭也時不時給她打手勢,說兩人沒合夥搞鬼,三歲娃娃都不信。
宋於秋把其間詭秘一點,林雪春就冷笑:「我說宋菇沒腦子的貨,今個兒做事突然高明了,敢情背後有人幫她出招。」
「去他奶奶的林玉蘭,我明早就去討錢,要是鬧不回十塊錢,我腦袋摘下來給她當板凳坐!這潑婦名頭一塊兒送她得了!」
說得潑婦名頭很香餑餑似的……
還是早睡早起更實在。
宋於秋麻利把地上收拾乾淨,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林雪春又想起一茬:「大後天城裡放榜,阿汀得去看成績。」
「我帶她們去。」
走縣城必須找王家借三輪車,自然要把阿汀與王君兩個小姑娘都捎上。
「用不著你。」林雪春說:「縣城裡倆高中電話打到村長家裡,問阿汀想去哪裡上學。村長覺著長臉,讓村支書帶著阿汀去學校里瞅兩眼,順便幫陸小子問問。」
傳說村長與縣城高中校長有過命的交情,但往年有人上門求他給孩子幫忙,他沒肯出面過。這回大約見著陸珣人模人樣的,便動起讓他上學的念頭。
他對陸珣是真的不錯。
就麻煩了村支書,平白無故被阿香嚇得半死,折騰完小子的戶口,又要折騰學校。
「得讓村支書來吃頓飯才行。」
林雪春想的是,日後兒子在學校里想入黨,孩子們遷戶口什麼的,少不得村支書幫忙。如今陸小子算在自家,好處得自家主動給,免得村支書心裡頭不高興,嫌他們沒眼力勁兒。
又忍不住嘖嘖:「縣城離村子還是太遠,看阿汀這傻樣兒,住校怕她招下三濫的流痞子。不住校,天沒亮出村天暗了回村,總不能來回接送,誰有這閒工夫?」
「君兒那丫頭心思不在念書上,就算家裡把學校弄成,還得看她肯不肯去。這樣想想,陸小子去念書倒是件好事,左右沒哪個敢招惹他。」
那雙野性不馴的眼睛一瞪,天王老子都得讓路。
「要不弄輛自行車……」
自行車票藏在枕頭套里,陸家給的家與賣草藥的錢全在手心裡攥著。林雪春有點飄飄然,只是思量,這自行車買來讓野小子騎,後頭載個阿汀,應當不妨事吧?
不算她貪圖小孩子的錢吧?
算不算?
有點兒為難。
林雪春碎碎念起來便沒完沒了,她只管說,壓根不需要旁人的回應。宋於秋只管左耳進右耳出,這時她靜下來了,便明白她說到死胡同了,想岔了。
按往常的習性,她越想越糊塗,越糊塗越想,很快就會呼呼大睡。
果不其然。
沒等他數到二十,身旁已然發出一串呼聲。
雨夜透著涼爽,宋於秋幫她蓋好被子,也沉沉睡去。
夫妻倆沒察覺,他們惦記的小子丫頭並肩坐在樓梯上,不小心聽完半截碎碎念。滅燈後貓手貓腳往下走,又溜到屋外門檻上看星星。
「你也要上學了!」
小姑娘非常歡喜的樣子。眉梢眼角點著雀躍,半張面龐籠在朦朧的燈光里,柔和得不可思議。
陸珣正漫不經心看著,沒料到她忽然轉過來,睫毛纖長,好像離他很近。
眼珠子澄澄的,天真而灼灼,太近。
麻煩。
語數英本來是很不討他歡心的東西,老實坐在椅子上讀書寫題目也是,逼得他昏昏欲睡。
但僅僅因為她說『說不定我們可以在一個班級里讀書』……僅僅一句話,十五個字,仿佛擁有顛覆世間的神奇能力。剎那間厭惡能夠變成喜歡,無聊也能變得姑且忍受。
是非黑白全變了,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你會騎自行車嗎?」
阿汀彎著眉眼說:「不會也沒關係,你可以坐在我後面的。」
自行車?
隱約知道一堆銅鐵兩個輪子,輪子滾動的時候有嘩嘩的聲音。設想小胳膊小腿的小丫頭在賣力地踩腳踏板,他得彎腰蹲在後頭一小塊地方,陸珣感到怪怪的。
畫面不太平衡。
「我會騎自行車啊。」枕著手背看書的宋敬冬笑眯眯插話:「叫聲哥來聽聽,我馬上教你。」
誰要你教。
陸珣別過頭去。
「包學包會哦,真的不想學嗎?」
煩死了單眼皮!
走開!
陸珣凶凶地齜牙,繼續聽著小姑娘嚮往未來。
夜色之中萬物朦朧。山靜靜坐落著,河水靜靜流淌著。吱吱蟬鳴漸漸轉小,到今晚已經很淡了。
好像在不知不覺間,夏天已經過去大半了。
行吧。
陸珣給自己找到一個完美台階:世上又沒有他做不成的事,去上學玩玩有什麼干係?
想通了,心情就好了。
這份愉悅持續到三天後戛然而止,因為村支書讓他在村子裡等著,並不帶他一塊兒去縣城。
陸珣冷哼一聲,偏不回去。
「那就是張大紅色的紙,寫著名字分數。你又沒分數,有啥好看的?」
村支書實在懷疑自己上輩子欠過阿香母子的情誼,這輩子倒霉得過分。但又必須把村長交代的事辦好,只能好聲好氣勸他:「你在村里好好待著,我們辦完事馬上回來成不?」
好話說盡,三輪車踩出去十多米,回頭一看,那小子又任性跟上來了。面無表情,兩隻獸眼凝視著他,充滿敵意。
「我可真是……」
村支書氣到說不出話,嚷道:「阿汀丫頭,你家那小子死不肯回去,趕緊給他勸勸,省得耽誤正事。」
白日仍然下雨,三輪車上框布搭得嚴實。兩個小姑娘齊心合力,把布層層疊疊捏在手心裡,拉出一道縫隙。阿汀的小腦袋打這裡頭鑽出來,抬眼望見陸珣。
他依舊單薄,頭髮背心被濛濛細雨打濕了,獨自在空蕩泥濘的鄉間小路上,恍惚像著誤入凡間的大妖怪。
有著渾身傷人的戾氣,但有點格格不入的孤獨,還有一點點的被拋棄的可憐。
阿汀去拉他,大半身子夠出來,很快又被他拎回去,放好。
「淋雨會感冒的,你先回家吧。」
阿汀說完這句話,覺得他更生氣了,注視狠狠地,仿佛在說:你也要和我對著幹是吧?
村支書攔陸珣,其實是一片好心。
他沒上過正經的小學初中,直接空降縣城高中,這事能不能成,村長自個兒都沒把握。他的瞳色與性情又出格,貿然出現在校長面前,估計更難過關。
萬一被當面拒絕,傷及陸珣的自尊心,搞不好,會鬧出更加難以預料的後果。
哎。
阿汀沒辦法把他們的顧慮告訴他,只能更加小心的哄他。以他能夠接受的方式來。
「你有沒有吃過糖葫蘆?」她拿吃食做話頭。
陸珣向來熱衷於新奇玩意兒,接收到新的詞兒,耳尖立即誠實的動,出賣內心的動搖。
「甜的糖葫蘆,很好吃的。你回家把算術練習寫掉,我去買糖葫蘆給你,行嗎?」
陸珣覺得不太行。
貓拉長身體,小爪子勾在車板上叫得歡快,表示它覺得很行,它要甜的糖葫蘆。
阿汀摸摸它的腦袋:「也給你買。」
「喵!」
堂堂的貓像狗一樣搖尾巴,陸珣嫌丟人,把它爪子給扒下去了。
「喵喵喵喵喵!」
貓圍著腳打轉,阿汀加重籌碼:「只要你早上把三十道算數題寫完,今天下午就不練字,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
練字沒勁兒,他好幾天沒跑動,骨頭快爛掉。
「魚。」
這是又惦記上魚了,明明三四天前剛吃過的。阿汀無可奈何,只能順著他:「好,下午上山抓魚。」
非常好。
陸珣頗為滿意,又說:「單眼皮沒有。」
他說話沒頭沒尾,阿汀不太明白:「不讓哥哥吃魚嗎?還是不帶他抓魚?」
「糖葫蘆。」
啊……要獨占糖葫蘆來著,陸珣的記仇不容小瞧。
「好我知道了。」
阿汀尾音軟軟的:「那我走啦。」
陸珣該放手了,但不知怎的放不開。今天感覺怪怪的,他總想把她緊緊抓住。
「好了沒啊?」
村支書連連催促,阿汀向陸珣保證:「真的要走啦,你在家裡等我,參觀完學校我就跑回來!」
小短腿跑什麼跑,還不如老實坐在三輪車裡。
陸珣終於鬆開手指,看著她分分寸寸地遠去。
「在家……」
他略嫌生疏地吐出兩個字:「等你。」
「嗯嗯。」
阿汀乖乖的應,不停揮手,直到陸珣變成影影綽綽的一條影子,才鑽進車裡。
「我媽說陸小子要去讀書啊?讀書有什麼勁兒?」
車裡鋪著稻杆涼蓆,王君懶洋洋躺下去,翹起二郎腿,很大人地說:「不過幹活沒勁兒,光看小人書沒勁兒。幹什麼都沒勁兒,我都不想活了。」
阿汀連忙去捂她的嘴巴:「不要這樣說。」
王君嘿嘿笑,「反正在村里在城裡都是幹活,男人就是像我爸掙錢養家,女人就是像我媽天天洗衣服燒飯做菜。念書能不幹活嗎?」
有點道理!
阿汀初聞這番見解,板著臉細細探究,又被問:「你讀書想幹嘛?」
想……給家裡爭氣來著。
「就這樣?」王君滿臉驚奇:「你自個兒沒打算?」
也是有的。
稍微考慮過大學的事情,有想要學習的專業。
「那你還好。」王君倒也惆悵:「我就只想闖蕩江湖,沒指望了。」
身懷武功行走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白日懲惡揚善,夜裡飛檐走壁多麼快活。可惜那是武俠話本里的事。
「我覺著這就叫做生不逢時生不如死。」
她望著厚重的遮雨布,發出小姑娘的深沉感慨。
好失落哦。
阿汀也躺下來,腦袋碰著腦袋,幫忙出主意:「要不要當警‖察?」
「我覺得行,估計我媽要打死我,她膽子特小。」
「開道館?」
「啥玩意兒?」
「就是……跆拳道空手道散打?」
「沒聽過,大學能學這個?」
「唔……」
只聽說過社團,好像並沒有這樣的學校專業。
前世接觸到的人事物太少了,以至於想不到別的、近似古代女俠的職業。阿汀沒能幫上忙,小小嘆氣:「好難。」
「真難。」
王君隨口道:「還是讀書掙錢買書好了,就是縣城裡書店太小,能看的我差不多看完了。拜託他們多寫點武俠,說不準我就有勁兒了。」
阿汀也隨口提議:「你能自己寫寫看。」
「對啊我自己……等等!」
王君一躍而起,額頭撞木架,她疼得齜牙咧嘴,猶在追問:「我自己寫寫看?」
有什麼不對嗎?
鄰居姐姐找不到好看的,經常自己動手『產糧』的。
阿汀疑惑地看她。
「有教人寫武俠的大學不?」王君興致勃勃地問。
中文系算嗎……?
阿汀點點頭,應該算。
只見她呆呆坐五秒,臉色變來變去,最後猛一拍大腿:「我有勁兒了!」
阿汀:?
「上學就上學,大學就大學,我寫武俠去,裡頭女俠就用我的名字哈哈哈哈哈!」
王君笑得張狂得意,阿汀稀里糊塗也跟著笑。
倆小丫頭算是尋找到暫時的目標,正開開心心的,冷不防車身一扭,差點把她倆甩出去。
支書粗聲粗氣道:「前頭來車,我往左拐一下,你倆小心著。」
「好。」
「知道了!」
阿汀與王君同時的應,相視一笑,老實坐好。
「這什麼車,古里古怪的還真洋氣,誰家小子在外頭掙上錢了?」
村支書的嘀咕她們沒聽著。
一輛漆黑的車與她們擦肩而過,這是後世並不稀奇的私家車,但在八十年代實屬罕見又罕見的首批。
村子裡外無人識貨,要是能阿汀探頭看看,多半能認出它,進而猜出它的來頭。
可惜她沒看見。
這輛金貴的私家車就這樣光明正大衝進日暮村,停到她家院子門口。車門打開,走下半頭白髮的五十歲老人。
劍眉冷目,不怒而威。
動物是有直覺的,敵人就是敵人,威脅就是威脅,不論種族與年齡。
因而在陌生老人走近門口的剎那,打盹的貓驟然驚醒。正在糾結六年級數學題的陸珣,拿眼角餘光掃他一眼,復又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皮,鉛筆尖在紙張上滑動。
「陸珣。」
他念出他的名字,他感受到其中的輕蔑。
「陸京佑。」
他再念出自己的名字,猶如高高在上的施捨。
姓陸。
同源血脈之間常常共用姓氏,但有的時候,同姓的仇敵手段更為狠辣。這是陸珣目睹『分家』後的領悟,後者大約符合,他與其他姓陸的化不開的仇恨。
「我進去。」陸京佑淡淡問:「還是你出來?」
來到別人的地盤而不收斂,便叫做挑釁。
陸珣厭惡他這得意忘形的模樣,沒由來的厭惡。
或許阿香日以繼夜的咒罵是有效的,她曾經癲狂念過『陸京佑』的名字,又打又罵數十載,終於把她的恨傳給他一半。
就藏在骨血里,洶湧澎湃。
他慢慢站起來了。放下手中削尖的鉛筆,合上陳舊的算術本,貓跳上他的肩膀,把宋家小屋的門扉掩上。免得它無辜受累。
戰場設在隔壁,那裡落過無數血淚,也許殘留著阿香的絲絲魂魄。
陸珣帶貓走進去,陸京佑揮開下屬,也踏進去。
他比陸珣更不喜歡日光,便反手蓋上門,將它阻隔在外頭。任由陰冷逐漸降臨,陳年累積的黑暗迎面撲來,像一片急著溺死人的深海。
雨在外面下。
陸京佑上下打量這所謂的兒子,本以為是條骯髒的性命,沒想到有幾分狂妄與鋒利。這兩樣是他少年成事的資本,在親生兒女中罕有傳承,偏生在野小子身上。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怪可笑的。
眼前模糊閃過實習小護士的面貌,陸京佑微提唇角,掛上諷刺的笑。旋即打破寂靜:「既然你知道我,別的我就不說了。」
他穿著合體的中山裝,灰調,打口袋裡拿出一張紙,不緊不慢攤在桌面上。
陸珣遠遠站著,沒有丁點的好奇,不打算湊上去一探究竟。這點也像年輕時候的他。
「這個。」
陸京佑用指腹點了點輕飄飄的紙張:「仁和堂的轉讓契約。」
什麼破玩意兒?
關我屁事。
陸珣黃澄澄地瞪他,眉眼間帶著兇狠。
相對稚嫩的兇狠。
「河頭的中藥鋪子,我買了。」
陸京佑笑裡帶著惡意,說不明白衝著誰。究竟是自作多情糾纏不放的女子阿香,還是他大半輩子裡獨獨的污點么子?抑或是,突發重病死不瞑目的妻子?
無論衝著誰,眼前只剩下這個毛頭小子了。
他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地說:「現在是我的鋪子,我說了算,有過的契約再不做效。意思就是,以後誰都能用草藥換錢,只有收養你的宋……」
陸珣眸中凶光乍現,猛然躥了過來。
陸京佑機警躲閃,面龐被尖利的指甲划過,細細的縫中溢出血珠。
「將……陸老先生!」
外頭小士兵忙不迭推開門,「您沒事吧?」
「出去。」
「啊?可是……」
「出去!」
呵斥猶如重鐵壓在心上,初出茅廬的小士兵不敢反抗這份威壓,手忙腳亂退出去,把場地重還給這對父子。
微弱的血腥味散在空氣里。
陸京佑抹過臉頰,隱約瞧見紅色。他定定看了片刻,笑容一點點的沉斂下來,發現桌上那張契約,已經被陸珣撕得粉碎。
「沒用的。」
他說:「宋家別想再賣半根草藥。」
話音剛落,天邊濃雲乍破,大雨傾盆而下。
屋裡冷起來,他們也打起來了。
一邊是在真正戰場上翻滾過無數回的軍人,肩上的勳章由鮮血性命凝聚而成。他老了,但還沒廢,招式絕不花哨,招招老辣而致命;
而毛頭小子生長於原始的掠奪,熱愛廝殺,一股子衝勁流過四肢百骸,在身體裡橫衝直撞。
他們分別存著怒氣,分別深深厭惡,爭鋒相對,誰也不肯落下半點氣勢。心跳聲變得迅猛,又變得緩慢沉重。
不管你的血還是我的血,總歸是父子的血混合在一塊兒,溶於瓦縫間漏下的水裡。
就公平角度而言,勝者是陸珣。
年輕小子的攻擊充滿野性、率性,強而有力。人生里沒有謙讓,更沒有倫理,能夠眨也不眨地踹上老人的胸膛,將他踢在門板上,跌在小士兵的手臂上。
老廢物。
他眯起狹長的眼眸,手背懶散抹掉唇角的猩紅,面帶不屑。
但陸京佑在世上摸爬滾打五十遭,手邊早已堆積起成堆的武器。只需點頭應允,三五成群的幫手便湧進屋子裡。
他們年輕力壯,人多勢眾,手頭還有帶電的棍棒武器,所以就結果而言,這場搏鬥的勝利屬於陸京佑。
陸珣被摁在地上,四肢頭肩落在他所不屑的凡夫俗子手中,算得上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侮辱。
他仰望著陸京佑,眼中裝載無窮無盡的陰暗煞氣,充滿血腥味。似乎在盤算要怎樣狠狠記住這筆仇,將來如何拿下獵物折磨它,再把它撕得粉身碎骨。
血海深仇一樣的眼神。
陸京佑笑了笑。
因他贏了,居高臨下看著他,姿態散漫而從容。
「連狼都稱不上,只是狗而已。」
他蹲下來,靠近他,嘴唇里吐出低低的話語:「就算告訴你,我要買城裡所有的中藥鋪子,順便讓他們兄妹倆沒地兒上學,你能怎麼樣?」
「爹媽不認的玩意兒,勒死然後丟到河裡去,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拍拍他的臉,被他用力咬住,牙口間吐出一個沉甸甸的『滾』字。
很多人急著幫陸京佑解救手掌,他始終沒動過面色。目光飄飄忽忽,仿佛跨越漫長時光回顧往昔。
好樣的。
他想:這大約就是殺不死打不怕的賤命,骨頭硬得厲害,生在戰亂裡頭才好。
「跟我走,或者安心呆在這裡被丫頭片子養著,做一條沒用的狗。你自己看著辦。」
陸京佑說完就走。
其他的幫手也退出去,只剩下陸珣獨在黑暗裡。
血的氣味膨脹在鼻腔和喉嚨口,疼痛像流動的火焰,灼燒著整個身體——骨頭、肌肉、皮膚。
總是遍體鱗傷。
他側身臥著,胸膛微微起伏,心臟撲通撲通,有一下沒一下的跳著。越來越慢。
雨水滴答落在額心,眼皮緩緩合上了。
滿屋寂靜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狼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