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再見

2024-08-28 05:17:30 作者: 咚太郎
  關於陸珣究竟在那片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多久、想過多少,已是無人知曉的秘密了。

  據說宋敬冬走到自家院子邊上時,正好瞧見陸珣走出小屋。

  渾身淋透,衣服黏黏膩膩貼在肌膚上,隱約可見突出的肋骨。他的舊傷未愈,新血被雨水沖得淺淡,褲腳邊上扒著瘦小的貓。

  看不出經歷過一場打鬥,更像是一個不安分的學生,趁著小小老師出門,立馬丟下作業出去玩。

  不愛學習的臭小子。

  宋敬冬想笑話他的。沒想到再往前走五步,視野之中突兀冒出兩輛古怪的車。

  體型扁平,外殼黑漆漆,猶如蜷曲的龐然大物。它彈開一扇車門,陸珣走進去,像沉默的罪犯步入牢籠。

  宋敬冬意識到不對勁。

  「你們是誰?」

  他快步上前,半道被兩個男人擋住。

  他們樣貌年輕,身板個頭過得去,穿著較為普通。除了手持武器外,瞧著並沒有威懾力,遠不足上回陸家大哥帶來的士兵。

  宋敬冬暗暗衡量他們的力量猜測他們的身份,不經意瞥見陸京佑的面龐,稍作停滯。

  這人年歲不小,不過身形精壯,挺闊整潔的中山裝之下,似乎藏著一具老練的軀體;一雙眼睛被鬆弛眼皮蓋住大半,分明比他矮,自下而上看他時,卻有居高臨下的睥睨感。

  應該是那種時常發號施令、不容反抗的老人,不適合硬碰硬,更不適合示弱。

  這麼想著,宋敬冬溫笑道:「不管多名貴的車,不打招呼往別家院子闖,總該讓人問兩句吧?」

  不卑不亢的語氣,令陸京佑的眼皮抬起稍許。

  「陸京佑。」

  他伸出長滿厚繭的手,蒼老的聲音里不帶一點感**彩:「勞煩你們照料我家小子,有什麼需要你儘管說。」

  「客氣了。」

  宋敬冬輕輕掂住那隻手,笑不及眼地說:「好歹是歸在我家的小孩,不能您說帶走就帶走,不然出事,責任還要我們家擔。您看我找他說幾句,問問他自己的意思,應當不礙事吧?」

  老頭口氣不小。

  小毛頭說話挺能繞彎。

  兩人同時在心裡評價對方,陸京佑往後退一步,放他走到車邊。

  「陸珣。」

  宋敬冬探身進去,同時腦筋飛速運作:

  狹窄的車廂難以施展拳腳,當然他也不擅長搏鬥。外頭的人看起來不好對付,要怎麼做,才能讓陸珣毫髮無損地逃出去?

  宋敬冬原先是個面面俱到的人,這會兒壓根沒想過陸珣自願離開的可能性,很是少見,也很理所當然。

  因為這小子粘阿汀的勁兒天下無敵,比作牛皮糖還不為過。

  算術練字要她盯著,洗頭洗澡要她催著,但凡老媽子丁點的不留意,他連魚刺都要阿汀挑。

  他是條走哪跟哪的大尾巴狼,把她當做自個兒獨有的寶物,不許任何人比他更親近她。也從不肯親近任何人,超過她。這樣絕對的臭小子,怎麼可能走?

  肯定是陸京佑在其中搗鬼。

  未免自家小丫頭生氣,宋敬冬操著兩倍哥哥的心,繼續盤算:山下不是陸珣的主地盤,他在陡峭的山上才是無所不能的。只要逮住機會,放他上山,再來十個八個人也未必斗得過山上惡犬。

  對,上山就行。

  分秒間打定主意,他拉他,想把他拉出來,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拉不動他。心底那個最不可能的可能浮上來,宋敬冬皺眉道:「你要走?」

  陸珣緩緩抬起眼皮,好像完全變了。

  僅僅四個小時不見,那對純粹的琥珀色變得暗沉,籠上一層冷漠的光。往日擺在明面上的兇狠沉到深處,要仔細凝望再凝望,才能窺見惡鬼在裡頭遊蕩,煞氣滔天。

  宋敬冬被他陌生的眼神所驚詫,破天荒感到不安,連忙又拉他一把,「下來!」

  陸珣仍舊不動。

  反而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收緊,再收緊。接近捏碎骨頭的力道,逼得他鬆開手。然後他往裡面坐,偏過頭,不再讓他碰著,也不看他。

  瘦巴巴的貓巴在另外一頭,不斷往裡頭跳。

  前肢好幾根指甲拗斷,血跡斑斑的,陸珣還不停把它弄下去,丟到瓢潑的大雨中,看都不看一眼。


  看來鐵了心要走,憑他留不住,憑它陪不得。

  「阿汀還沒回來。你沒說清楚就走,讓她怎麼辦?」

  這是宋敬冬最後的招數,陸珣不說話,像一塊冰冷的大石頭。兩人之間徒留寂靜,遠處的陸京佑沒興趣再等下去,冷聲催促所有人上車,準備離開。

  「不留個地址嗎?」宋敬冬攔他:「或者電話號碼?您家裡應該有電話吧。」

  陸京佑笑了笑,頗帶不屑,撇開他坐上車。

  求助無門的貓,繞到宋敬冬腳下喵嗚喵嗚的叫。他低頭,看到它作出『求求你』的拜手姿態,不由得進一步皺起眉頭,眉心擠出小小川子。

  「把它也帶走吧。」

  他突然伸手擋住車門,將貓送到它想去的膝蓋上。

  陸珣大約想把貓留給阿汀,但宋敬冬覺得,他會比阿汀更需要這隻貓。

  「我會告訴阿汀,你是沒辦法才走的。」

  宋敬深深望他最後一眼,打算退出去了。冷不防他撲過來,五根手指用力攥住他的衣領。

  車內其他男人怕他變卦似的,拼命打他拉他,他一眨不眨,湊到他耳邊說出四個字。

  阿汀。

  我的。

  字裡行間積壓著濃重的情緒,仿佛咬牙切齒般冷硬。

  下一秒便被生生拽回去,門唰一下甩上,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院子。把尚未回神的宋敬冬拋在身後。

  陸珣腦子裡到底裝著什麼?

  他的確存心搗亂,常常當著他的面親近阿汀。但兄妹間哪有不打打鬧鬧親親熱熱的?

  臭小子。

  臨走的節骨眼不說旁的實在話,朝小姑娘的親生哥哥放什麼狠話?這份小心眼真是沒誰了!

  據說宋敬冬想笑的,他很愛笑話陸珣。難得又抓住一個把柄,本該恣意大笑,奈何唇角不住下垂。面上笑意愈發的淡,眼眸愈發的深,最後的最後還是化作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據說。

  這是阿汀後來得知的據說,因為當時的她還在回村路上,對陸珣的出走一無所知。

  「悶啊悶啊悶死了。」王君抱怨無數次『好熱好悶』,突發奇想:「咱們把布拉起來吧!」

  「可以嗎?」

  「來搭把手。」

  要是能夠拉起來,為什麼不在開頭就拉起來呢?

  阿汀抱著小小的疑惑,乖巧幫忙把垂懸在地面上的布捲成一團,小心地擱置在木架頂上。

  「風雨又大了啊!」

  好死不死的,前頭傳來村支書的叮囑:「你倆千萬別貪涼快,掀了布,等會兒就被風颳走。」

  阿汀眨眨眼睫,白淨臉上浮現『我是不是被你忽悠了?』的神色。

  有點兒呆,也有點兒乖。

  「要刮先刮我,你放心。」王君嘿嘿笑,忍不住伸手捏兩把,然後盤手橫靠在車裡,特別像抱劍女俠客的坐姿,特別瀟灑。

  阿汀拿她的狡黠沒辦法,便老實坐著,手心伸出去接冰冰涼涼的雨水,心裡頭惦念陸珣。

  不知道他有沒有乖乖寫題目。

  他語文不好,但對數學有興趣有天賦。不到半個月的補習,今天給他出的是小學四年級的題目,不知道他能對幾道。

  還有。

  雨下得這樣大,下午不好上山玩了,他肯定又要生氣。這回要拿什麼哄他好呢?

  想著想著,不自覺彎起眼眸,笑如月牙般晶瑩。

  傻樣。

  王君一看知道,這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小姑娘。不過還是忍不住的問:「你真要去西高上學??」

  縣城裡共有兩所高中,正經名字太長,沒空念全。反正占據縣城的東西兩邊,大伙兒便給它們送上『東高』、『西高』的外號,覺得它們各有優缺。

  例如東高位於『富貴區』,教學樓嶄新閃亮,老師年輕有為,教學方式新穎無比,聽說是北通偷師來的。

  西高相對破爛,老師們至少四十歲往上走,你禿頂來我滅絕,堅持在牆紙斑駁的老教室里傳授學業。

  阿汀中考分數好,會考稍次,按比重調和,最後分數保在紅榜第五名。


  兩位校長因升學率爭得你死我活,著重招收前十名,按名次輪到阿汀。趕巧碰上本人,便熱情帶她參觀學校,好話不要命地往自家臉上貼。

  老村長的朋友是西高校長,說來也有幾分狡詐。

  原先聽說陸珣沒底子,眼色不對,他既不答應讓他上學,也不拒絕。只管三句不離自己的學校,完美演繹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本領。

  直到瞟見校門口的東高校長,西高校長捏住小巴心思一轉,忽然提起條件:要是阿汀願意來這兒上學,破格招收陸珣也行。當然,前提是他遵守學校紀律,不擾亂校園裡良好的學習氛圍。

  阿汀想了想,當場答應了。於是在回來的路上,被王君與村支書輪流追問十多次『你真要去西高?』。

  她很有耐心,又解釋一遍:「東高太遠了,還貴。」

  多出半個小時的路,來回就要一小時。不管陸珣還是她騎自行車,會累的。再考慮到每學期的學費相差兩塊,三年下來便是整整的十二塊……

  還是算了吧。

  前世外公給她請的外教雖然五花八門,水平還是很好的。八十年代的教學方式再新穎,應該趕不上他們。

  學習這件事還是要靠自己呀。

  阿汀默默在心裡給自己打氣:不能輸,必須緊跟著哥哥的腳步爭取高考狀元。因為他已經在外面吹太多牛了,分數不好的話,恐怕他比她更丟人。

  王君不知內情,也沒她想得這麼全面,舊恨鐵不成鋼:「遠點有什麼關係?你媽肯定想讓你去最好的學校。我看你就是想給陸珣騰名額。這事要被你媽知道,小心抽你半條命。」

  按照媽媽的性格,多半不是抽她,而是扛起菜刀連帶魯陸珣一塊兒追殺。阿汀差不多能想像到那個場景,縮了縮脖子,猶如焉巴的小烏龜,慢吞吞往殼裡縮。

  「……我不告訴她行嗎?」

  阿汀小心翼翼地問:「說東高太貴了?」

  王君嘖嘖:「你家都能賺錢了,半年兩塊錢還要這麼扣,以後你的外號肯定是小摳門精。」

  阿汀不在意的笑笑。

  「你對陸小子也太好了點,跟老男人養媳婦似的。」瞥見她手上的糖葫蘆,王君嘖嘖得更大聲:「糖葫蘆也是給他買的吧?」

  阿汀點點頭。

  爸媽不喜歡零嘴兒,糖葫蘆共買了六串。路上她和王君吃掉兩串,剩下哥哥一串,貓……既然答應了,自然給它帶一串。剩下兩串是陸珣的,他得比別人多點,不然總會不高興的。

  「不光男人養媳婦,你這說親媽轉世我都信。」

  王君手癢揉腦袋,含糊聽到一句:又是這車。

  什麼車?

  她連忙拉著阿汀探頭看。

  只見黑乎乎的一輛車與她們擦肩而過,副駕駛座上坐著考究小老頭,車後廂兩個成年男人,中間夾著一個少年的側顏。

  下頜生冷,稜角分明。他面無表情,注視著某一處發呆,睫毛垂得寂靜、毫無生氣。

  這張臉冷冷在眼前划過,很快。阿汀呆呆看著,手一松,糖葫蘆接二連三掉下去。

  「那是陸珣吧?!」

  「他怎麼上車了,要走了?」

  王君滿肚子疑惑,眼角捕捉到紅通通的糖葫蘆,在地上骨碌碌滾進河裡。不用看阿汀的表情,她明白大事不好了。

  忙扯開嗓子大吼:「支書你轉個向!!」

  「啥?」

  「轉個向!停車也行!!」

  「你說的啥?」

  風雨吞沒掉聲音,王君著急但束手無策。萬萬沒想到身邊的小丫頭膽大包天,站起身子直接跳了下去。腳腕分明扭到了,身體一斜,差點摔在地上。

  「叔你停停!再不停出人命了!!」

  「啥?」

  「哎呀我的媽呀,我和你說不通了。」

  王君氣到抓頭髮,只能生生看著小丫頭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瘋了一樣跑出去好遠,以至於司機在後視鏡中瞧見這抹不依不饒的小傢伙,猶豫著問:「車後頭有個丫頭追著,咱們要不要停……」

  阿汀。

  陸珣猛地轉身去看,果然是她,遠遠就能認出是她。


  「停!」

  他大喊:「停!」

  司機不聽他的,他就反手揍人。

  兩旁的人手忙腳亂找尋武器。偏篇貓也挑著時間,突然在狹小的後車廂里發難。

  它跑到他們腿上亂抓亂跳,悽厲的慘叫猶如嬰兒啼哭,幾乎刺破耳膜。長毛落在眼睛鼻子裡難受得要命,陸珣又發了狠的提拳頭,打得他們頭暈腦脹。

  一時間雞飛狗跳,他們招架不住他啊。

  陸珣看出這點,雙腳踩上車墊,瘦長的身體鑽到前頭去,冷不丁掐住陸京佑的脖子。

  「停!」

  他衝著司機大喊,猶如發了狂的野獸,猶如出鞘的鋒利刀骨。眼中凶光大盛,分明寫著:再不停車,我先掐死他,再讓你跟著陪葬!

  「陸……陸……」

  司機被嚇得說不出話。

  陸京佑閉眼休憩,沒睜開眼睛,對橫亘在脖子上的手無動於衷。純粹覺著這小子爆發力不錯,淡淡說聲停車。

  吱——

  剎車聲劃破長空,唯獨車門不肯打開。

  陸京佑沒睜開眼睛,但精準摁中陸珣的舊傷。他疼了一瞬,便被拋到後面去,只能在這該死的鐵盒子裡掙扎扭打,對玻璃拳打腳踢。

  徒增傷口與疼痛。

  他出不去,無論如何都過不去

  仿佛淪為囚於牢籠的獸,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等待,焦急而煩躁。不停盼她過來點再過來點。像上一次,像上上次,像每一次那樣靠近他。

  分秒被拉得好漫長,黑壓壓的蒼穹堆積著烏雲,電閃雷鳴閃爍得可怕。他又想起那片山林,那個反胃的男人。以後怎麼辦?

  他走了她怎麼辦呢?

  劇烈的白光照得萬物黯淡,他總害怕她會害怕,會停下。但她沒有,渺小的她在浩大的天地中不停的跑,越跑越近,左腳彆扭,頭髮軟塌塌黏在臉上。

  「陸珣。」

  她跑到面前來了。

  大睜著眼睛,不停拍窗戶,陸珣陸珣地叫他。

  陸京佑微一皺眉,降下小半的車窗,只讓外頭的眼睛對著裡頭的眼睛。

  「陸珣……」她喘著氣兒連聲問:「你要回家了?現在就得走掉嗎?但是糖葫蘆還沒有……」

  糖葫蘆。

  低頭望見空蕩蕩的雙手,阿汀呆愣片刻,心臟驟然疼了一下。

  完了。

  她想,全完了。

  不知怎的就覺得很多事情被她搞砸了,丟的不僅僅是糖葫蘆,而是更加、更加重要的東西。她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東西,反正身體裡空掉一塊,眼睛立刻變得模糊。

  「糖葫蘆被我丟了,對不起。」

  她小聲道歉,忍不住掉眼淚,掉得安靜,但很兇。

  「我答應給你買的,我還是給哥哥買了,所以給你買兩串……對不起,你是不是生氣了?」

  都有點兒語無倫次了。

  她的小臉白生生,眼睛紅得可憐。

  陸珣也疼了,疼得厲害,生平第一次感到酸澀。他應該抱她,以前有很多機會,可是他把她當成柔弱的小尾巴,當作需要庇護的幼崽,沒往那方面想過。

  如今想了,卻沒辦法抱她。手掌艱難鑽出縫隙,他用指腹輕輕抹過她汪汪的眼睛,指腹粗礪,力道近乎溫柔。

  「別哭。」他低低的說。

  「我把糖葫蘆丟了。」

  她還是惦記這件事,像做錯事的小孩,手足無措。也因為看清他面上的傷,握住他破皮帶血的手,五臟六腑翻滾得更厲害。

  「疼嗎?」

  她哭著問:「他們為什麼打你?你是不是好疼?」

  「不疼。「

  「別哭。」

  喉結在皮肉下滾動,陸珣組織著為數不多的詞彙哄她:「回家,等我。」

  「你很快回來嗎?」她哽咽,眼睫濕漉漉粘在一起。

  「很快。」

  「多快?」

  「快。」


  他又說:「回家。」

  阿汀固執地搖頭,抓緊他,為數不多的軟乎乎的體溫傳到他身上,更襯出心尖冰冷。

  他在騙她,他知道,她也知道,因此誰都不肯鬆手。

  「開車。」

  陸京佑一聲令下,冷漠無情地車重新啟動,

  陸珣。

  阿汀。

  他面目想把自己壓縮成薄薄的紙片,順著縫隙逃出去。她不肯放棄地追著,直到車越來越快,她越來越疲憊,他們緊緊握住的手越來越少。

  真的拼盡全力了,但最後的指節還是一點點地抽走,猶如沙粒不停漏出縫隙,怎麼止都止不住。

  終於還是被徹底分開了。

  車迅速遠去,阿汀猶不死心追著。

  「阿汀別跑了!」

  「傻丫頭你追車幹什麼?追不上的!」

  「快回來!」

  別人勸她她不聽,自顧自在狂風暴雨中奮力奔跑。直到恍惚摔在地上,車消失在盡頭,她沒力氣了。

  追不上了。

  她一動不動趴在地上,暴雨像石頭砸在身上,頭疼手疼腳也疼,疼得體無完膚。腳腕真的好疼,陸珣這個名字更讓她疼得臉色慘白,攥緊胸口的衣服無聲啜泣。

  這個世界好大。

  她想。

  世界上有那麼多那麼多人,說不定有成千上萬個陸珣。要是他就這樣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怎麼辦?

  黑暗裡咬過她的陸珣,獨自重病的陸珣,不愛喝藥的陸珣,要糖的陸珣。他總是孤傲尖銳,又很心軟彆扭。他曾帶她逃離深淵,也曾拉她衝上山頂看日落。他是天下無雙的陸珣,但她沒能留住他。

  為什麼呢?

  明明認真讀書了,想到辦法幫家裡賺錢了。分家,上學,樁樁件件落實,接下來不應該平平安安長大了嗎?

  是不是她哪裡沒做好?

  是不是有地方做得不對?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早知道……

  早知道就帶他一起去縣城了,他很想去的,是她自以為是不讓他去的。是她回來太晚了,還把糖葫蘆弄丟了。

  糟糕透了。

  世界仿佛變成黑白色,阿汀就這樣哭了很久很久。據說王君與村支書拿她沒轍,找來她的全家人。又勸又凶還是沒用,她就是埋頭不給反應。

  後來好不容易回到家,就傻乎乎坐在門檻上發呆。

  「他會回來找我們的,他不來找我們,我們也能去找他啊。九月開學哥回北通打探打探,這種車少見,應該很顯眼。」

  「別不開心了,也許是件好事也不一定。」

  宋敬冬坐在旁邊安慰她,給她轉讓契書和舊本子。

  她抿唇微微的笑,翻開本子靜靜看呀看呀,忍不住捂住臉,再次縮成一團啪嗒啪嗒掉眼淚。

  「怎麼了?」

  林雪春怒沖沖地大喊:「宋敬冬你說了什麼渾話?!剛好沒半個鐘頭又給你整哭了,我打你出氣得了!!」

  「我不知道啊!」宋敬冬無辜抱頭逃跑。

  不關哥哥的事。

  只是陸珣在離開前,把三十道題目做完了而已。

  答案全對而已。

  不是哥哥的錯,媽媽你不要打他。

  阿汀想這樣說的,可是咽喉燒灼的厲害,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據說。

  據說那天半夜她發了一場高燒,斷斷續續病好久,到九月份開學才好。

  全部是據說。

  之所以稱為據說,是因為她前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出生便缺失左心室左心房,被醫生斷定活不過十五。

  為了保命,她養成平和性格,很少出現劇烈的情緒起伏。後來常常有人打趣她,說她十五歲那年去縣城看榜,被西高校長花言巧語哄走了,半路在路邊絕望哭了很久,大約怕回家挨打。

  阿汀總是笑笑不說話,覺得她們說的她不像她,更像是一場遙遠飄渺的夢,離她太遠太遠。

  隔壁的屋子漸漸荒廢,又搬進新鄰居,漸漸熱鬧。寡婦阿香抹去了,她的怪物兒子也消失得乾淨,沒人提及。

  少年再沒回來,長大的約定逐漸枯萎腐爛。留下少女獨自成長,慢慢走過春夏秋冬。

  世上並沒有誰缺不了誰。

  只是的確有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阿汀經常在想,這個日暮村子裡,真的有過一個叫做陸珣的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我來遼!昨天的我被罵得好慘,今天的我會更慘嗎?

  但是我覺得也不怎麼虐(理直氣壯!

  明天打開新篇章有點緊張,敲鍵盤的手指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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