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
阿汀。
夢裡總在低喃她的名字。
他是一團濃重的黑影站在面前,手指在眉眼面龐上緩緩摩挲,冰冷的氣息將她包圍。
「阿汀。」
夢外傳來好友的呼喚,仿佛隔了一層水膜的模糊,讓她驟然清醒過來。
但是動不了。
手腳不聽使喚,阿汀發現自己很笨重,除了眨眼什麼都做不到。
阿汀。
他湊得更近叫她,似乎想蓋過外頭的聲音。
「我得走了。」
原來還是能說話的,阿汀有點兒小心翼翼地說:「君兒在叫我,我得走了。」
「別急。」
他說:「我會讓你走的。」
這樣說著,依舊抓著她不放。
黑暗之中寂靜蔓延,滴答滴答的動靜像雨又像血在落。阿汀,王君豪爽的嗓門打散腦中的困頓。
阿汀想了想,小聲說了句謝謝。
他就笑了一下,深深的眼睛裡沒有笑,冷冷鬱郁的。
「阿汀。」
「我來找你了。」
「很快。」
柔和、黏黏糊糊的語氣,有著蛇一樣詭異的觸感,在耳廓邊滑了過去。
他鬆開手,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阿汀掀開眼皮,火車正在山洞中穿行,光影斑駁交替。
身旁的哥哥闔眼睡著,半臉籠在暗裡。
「阿汀?」
對面的王君俯身過來,眯皺著兩隻眼睛看她:「醒了沒?」
阿汀一時沒有答話。
八七年的火車駛在九月初,滿車廂的燥熱流不動,小窗刮進來的風也如開水滾過。
「香菸瓜子火腿腸,啤酒飲料礦泉水。」
列車員推著小推車經過身旁,無精打采道:「前面的同志,麻煩腿收一下。」
阿汀循聲望去。隔壁座位的小夫妻腦袋挨腦袋,半聳拉著眼皮,昏昏欲睡。女人雙手緊緊擁著大竹簍,一個大胖小子塞在裡頭,兩隻眼睛葡萄般的水亮,津津有味撮著手指。
察覺她在看他,眨巴眨巴眼睛對她笑。
小臉上沾著點灰撲,但很可愛。
阿汀也對他笑,低頭看到自己懷裡小包的行李,腿下還壓著大大的蛇皮袋。
忽然想起來了,她這是在前往北通的路上,後天就要去學校報導。
「阿汀阿汀。」
高中時代發奮學習,僥倖吊車尾考上北通大學的小夥伴王君,低聲問她:「是不是又做夢了你?」
阿汀昏頭昏腦地點點頭。
大約六月份開始的夢,不知算不算噩夢,總纏著她不放。是因為即將到達北通嗎……
陸珣。
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很遙遠,阿汀趕緊拍拍腦袋,也傾過身去:「怎麼了?」
對面牆頂掛著老式鍾,時間走到凌晨一點半,如果沒有重要的事,王君不會這時叫醒她。
果不其然。
只見王君尷尬地撓撓脖子,湊到她耳邊說:「我想上廁所了。」
對面的王君爸爸也不太好意思,手腳無處放的樣子。
他們的村子裡靠世代傳承的『鄉風』維繫,日子過得還算平和。別說燒傷搶掠,連小偷小摸都鮮少發生。
外頭沒有這份道義,相對亂,傳說年輕姑娘坐火車,稍不小心就會落到人販子手裡。
這回學校新生報到,宋家兄妹同校同行,王宋兩家交情好,本可以把王君也託付給宋敬冬。但實在不放心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一下照料兩個黃花大閨女,王家爸媽思來想去,還是派出當家做主的老爹壓場子。
因為這事是臨時定下的,縣城通往北通的火車票又少,買不到第四張硬臥票了。一行四人索性改成坐票,白天黑夜小半小半的輪流盯梢,省得有人打壞心思,搶行李或是搶丫頭。
兄妹倆守過上半夜,剛睡下,這頭王君肚子疼得厲害,想上廁所,確實有點棘手。
小姑娘再野再狂,老爹也不放心她獨自上廁所,萬一半道被人拖走怎麼辦?
陪著去的話,半邊行李沒人看守,容易丟。
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求助阿汀,父女倆同時眼觀鼻鼻觀心,非常埋怨丫頭肚子不爭氣,早不犯病晚不犯病,怎麼就偏偏挑這時候?
阿汀卻只是軟軟的笑:「沒事你去吧。」
「那……」
「我幫你們看著行李。」
躡手躡腳地繞過熟睡的宋敬冬,阿汀將父女倆的蛇皮大袋壓在腿下,往椅子下頭塞了塞。
王君仿照裡頭的俠客,正兒八經作個揖,瀟灑道:「你且坐著,王某去去就回!」
「快去啦。」
阿汀笑著推她,目送父女倆穿過大半截車廂,往洗手間去。
好累。
硬座名副其實的硬,長時間坐下來,渾身骨頭硬邦邦的,動一動便有咔嚓輕響。阿汀揉了揉脖頸,心想王君她們應該很快回來,還是不要弄醒哥哥了。
白天擠在人堆里弄飯搶熱水,已經夠累了,晚上還是好好休息吧。
正這樣想著,列車廣播響起來了:「各位旅客,列車前方停車站——B車站,由本站至B站需要運行五分,到B車站下車的旅客,請您做好下車準備。」
車裡橫七豎八睡著好多人,這時醒過來大半,有撐著眼皮半夢半醒的,有一下子跳起來匆匆忙忙收拾東西的。
隔壁夫妻還沒醒,小傢伙咿咿呀呀給大伙兒打氣似的,阿汀笑著摸口袋,想拿塊糖給他吃。
「列車快要到達B站,下車的旅客,請您攜帶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提前到車門等候下車。」
「B車站到了,到B車站下車的旅客,請您下車。」
傳說中的『一站三報』接二連三,阿汀剛找到一粒兔子糖,耳邊『咔嚓』的一聲,清脆而嘹亮,齊刷刷自車頭響到車尾。
下一秒,尖叫怒吼起來了。
一塊玻璃划過手背,還有幾塊堪堪擦過眼際,阿汀沒在意。
她只看到窗外忽然出現好多好多人,猶如災難片裡喪失理智的行屍一樣,湧進來無數隻貪婪罪惡的手。搶行李,搶首飾,甚至……搶孩子!
她呼吸一滯,心臟驟縮。
「阿汀過來!」
宋敬冬驚醒,反應靈敏將小包袱丟到車座底下,伸手拉住阿汀:「蹲下來!快!」
這些人是專門搶火車的,搶著什麼算什麼,車開了立即四處逃竄。他們只玩出其不意,只趁著混亂打劫,絕不敢跳進車來。因此躲到他們夠不到的地方,是最快最有效的應對方式。
偏偏阿汀沒蹲下,她往隔壁跑去。
裝著小孩的背簍已被男女老少的手緊緊抓住,甚至有人死命扯孩子的胳膊、掐他的脖子往外拽。孩子疼得哇哇大哭,悽慘的嚎啕聲震耳欲聾。
「別這樣,你們被這樣。」
孩子母親不敢鬆手,更不敢使太大的力氣,進退維谷地嗚嗚直哭,不斷哀求他們:「大哥大姐行行好,放過孩子吧。我給你們拿錢行嗎?他才兩歲他不能沒有媽啊。」
孩子父親拼命扒開他們的手指,但扒掉一根又上來五根,扒掉一隻又爬過來一雙。
惡徒冷酷無情,比八爪章魚更難纏。他紅了眼睛,發狠地咬他們手指,恨不得把他們嚼斷了扔到火車底下扎死。
求天不應叫地不靈,人人全力護著自家的家當,沒人有空搭把手,整座車廂猶如人間煉獄。
這回完了。
走趟娘家要是把心肝兒子丟了,乾脆死了算了。
夫妻倆滿心的絕望,剎那間連同生共死的念頭都冒出來。
冷不防身邊冒出個年輕姑娘,青蔥手指握著鋼筆,稍一猶豫便扎向外頭的髒手。
「啊!」
有人吃疼地收回手。
男人見狀更加把勁兒地抓撓咬打,女人則是哭著喊著:「好心姑娘幫幫忙,求你搭把手,大姐這輩子記得你的恩情,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阿汀心裡七上八下的,腦袋有點空,下意識又扎向別的手。
那頭宋敬冬把東西一放,也來幫忙。
短短的兩分鐘好像過了兩個世紀,四人八手竭盡全力,眼看著就要把背簍解救下來,萬萬沒想到,外頭男人一嗓子叫道:「你們抓那個,我抓這個!」
話落,粗糙醜陋的手一把攥住阿汀。
越來越多的手仿佛深淵裡探出,紛紛攀上小臂,他們使勁兒把她往外拉。多水嫩一個年輕小姑娘,轉手倒騰能賣出不少錢哩。
「阿汀!」
「放手!」
宋敬冬轉而幫這邊,那邊孩子又落入賊手,稚嫩臉蛋被抓出橫七豎八的傷,嘶啞地哭嚎。
阿汀竭力抵抗著,奈何力氣小,人又輕,手肘已被拉出窗沿。
怎麼辦呢?
停站時間什麼時候到,車什麼時候才開?
腦袋裡亂糟糟閃過各種想法,很荒誕的想起曾經經歷過的一幕:颯颯搖曳的樹葉、面目猙獰的男人。她被打得頭破血流,小小夥伴們咫尺天涯,只有他從天而降,救了她。
陸珣。
更荒誕的想起這個名字,心頭五分的溫暖五分的冰冷。
畢竟他不在了。
再也不會有一個陸珣出現在生死邊緣,現在只能靠自己而已。
鋼筆被打落,阿汀四處尋找新的武器,手又被拖出去一截。
正在這個時刻,身後貼上一具結實的身軀,一隻有力的手掌扣住她的腰。
誰?
來不及認真的疑惑,那人的手出現在視線里。白淨,修長,指骨分明。
指甲邊緣修得乾淨漂亮,泛著淡淡色澤,青筋蟄伏在薄薄的一層皮肉下。就是這隻養尊處優的手,尖削小指撥開摺疊的刀,在手上打個轉兒,乾脆利落扎進另一隻手裡。
啊……
言語被剝奪了,這扇小窗里外一時鴉雀無聲,連呼吸啜泣都停下來。
只能眼睜睜看著刀尖貼著骨頭縫隙,自手底下探出小尖。
滴答。
血落在地上,暈開深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幸中招的男人撲通跪地,抖著手慘叫。
「各位旅客,列車即將離開B站,在該站台下車的旅客請儘快攜帶行李……」
火車準備起航,外頭的人再度蠢蠢欲動,於是那隻手又動了。
它握住刀柄,迅速而輕巧將血淋淋的刀身拔了出來,很隨意挑中另外一隻手,再扎進去。血珠飛濺到阿汀纖長的睫毛上,眼前萬物蒙上淡紅。
阿汀遲鈍的、微微的仰起頭,只能望見他整潔的下巴,睫毛根根分明。
嗚——
火車緩緩啟動,劫匪最後糾纏一番,瞅准當兒收回手。小有收穫的惡徒連忙抱著東西跑路,兩手空空的便轉身大肆哄搶。
外頭上演正宗的黑吃黑,車裡已是一片狼藉。
滿地碎玻璃無處下腳,劫後餘生的人們驚魂未定。孩子父親癱坐在座位上,孩子母親摟著孩子輕聲安慰。
搭在腰邊的手根根鬆開,阿汀後知後覺回過頭去,只有一個冷淡的背影對著她。
穿的是深灰色的西裝,肩背寬闊。手掌垂落在身側,捏著摺疊刀不緊不慢的把玩,弄得滿手猩紅。
阿汀想追上去說聲謝謝,卻被哥哥拉住胳膊。
「有沒有事?」
阿汀搖搖頭。
確認小姑娘沒事後,宋敬冬難得板起臉,眼中浮著幾分薄怒:「知不知道被拖出去會怎樣?年輕小姑娘被賣到髒地方去,別說哭,想死都死不掉。」
他是真的生氣了。
小丫頭長得水靈性情溫和,這是好事。她自有一份純粹的良善,也是好事。至少村里長輩小輩喜愛得緊,每逢見面便誇得天上地下,仿佛天仙下凡。
但出門在外稍有差池,這份漂亮善良,反而能把她送進萬劫不復中。
「就你沒頭沒腦敢逞能,媽要是在這,當場能打斷你的腿!」
宋敬冬咬字重重的。
日常反應溫吞,關鍵時候又全靠直覺行動。阿汀也承認自己有時『做事不過腦子』,完全沒有仔細思量其中的危險,更沒考慮後果。
要是沒有好心人幫忙,今天真不知能鬧成什麼樣。放著她不說,負責照料她的哥哥下輩子得活在自責之中,失去過孩子的爸媽,恐怕會一蹶不振。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以後真的不這樣了。」
阿汀低下頭去認錯,拉著他非常小聲的懇求:「我們能不能……不要告訴家裡啊?」
還是乖乖的,軟綿綿的,兩隻眼睛澄澈猶如初生的小鹿。
她根本沒有長大過。
面對光長歲數不長世故的妹妹,宋敬冬時常在想,是不是因為陸珣毫無預兆的離開,摧毀了她們的成長約定。於是剩下她在原地靜靜等著,連應有的『成長』,都被她拋在腦後。
就這樣保持著十五歲的懵懂,跌跌撞撞走到十八歲,也許還在固執的找他。
哎。
作哥哥的無奈嘆氣,伸手想揉揉她的腦袋,結果被夫妻倆撲通跪在眼前。
「千不好萬不好都是我們的不好,是我們沒看好小孩,差點給人搶走。」孩子母親淚流滿面,抱著孩子還想磕頭。
孩子父親也道:「多虧妹子幫忙,我謝謝你,謝謝你們兄妹倆,真的。小哥你別打她,要打打我吧,我這當爹的太不中用了!」
宋敬冬:……
打是不可能打的,口頭欺負嚇唬也就算了。動手……這輩子都不可能對全家的小心肝動手的,不然老媽子保准扒了他的皮。
「快起來。」
人家小兩口差點丟掉兒子,也怪不到他們身上去。宋敬冬伸手攙扶他們,王君父女又急匆匆趕來了。
「你們沒事吧?!」
「阿汀!」
王君握住她紅通通手臂,臉紅脖子粗地連連追問:「你手怎麼回事?哪個狗男人不長眼拽你?我就知道有人趁機偷雞摸狗,是誰?你指指,我給你報仇!」
集體沉默。
王君爸艱難扶額:十八歲的小姑娘一口一個『狗男人』像什麼樣子?打打殺殺又像什麼樣子?人家拽的是阿汀,你用『偷雞摸狗』來說道,合不合適?
養女兒真難,硬生生養出個豪邁兒子來了。
王君爸嫌丟人,連忙招呼大家坐下。
遠處好心男人堪堪走出車廂,阿汀沒法當面說謝謝了,只能在心底輕輕說一聲『謝謝你,好人一生平安』。而後把來龍去脈重新說了一遍。
「我怎麼不在這兒呢!」
王君怒而拍桌:「狗東西,要是我在這……」
「要是你在這,三腳貓功夫早被拖出去了。」王君爸涼涼道:「也說不準人家瞧見你這灰不溜秋的樣兒,想想還是算了,寧願空手回去。」
大多數姑娘愛打扮惜皮膚,唯獨王君與眾不同,很喜歡把自己擺在太陽底下晾曬,曬出勻勻的小麥膚色。家裡頭爸媽看不過眼,便天天拿這個笑話她。
「臭老王!」
王君握拳打他胳膊,大伙兒不由得輕笑。
不過清點行囊後,阿汀就笑不出來了。
王家父女兩人一個行李袋,塞在座椅深處完好無損。他們兄妹倆一人一個,自然塞得不嚴實,她的那袋大約放在外頭,被人搶走了。
小姑娘挺身而出本就不容易,竟然還丟了行李?
年輕夫妻滿臉的愧疚,摸著口袋要給他們塞錢做賠償。阿汀連忙擺手,拒絕再拒絕。
「你們要去北通讀書是吧?」
男人摸著後腦勺道:「年紀輕輕在外頭不容易。要是你們不收錢,我給你們留個地兒,改明兒遇上什麼事就來找我們,這樣行吧?」
宋敬冬代為應下。
小夫妻給他們留下地址電話,因為害怕後頭的路更不平穩,半路找個安穩站台,千恩萬謝之後匆匆下車。阿汀藏在心裡的失落,這才慢慢展在眉梢上。
「要不我給出點錢吧。」
王君爸拿出舊皮夾,一邊數錢一邊道:「要不是君兒突然上廁所,有我倆在這,你們丟不了行李。別人的錢不好拿,咱們自家人貼補,別告訴你爸媽就行。」
宋敬冬糾正:「王叔你這就說錯了,要不是你們把阿汀叫醒了,說不準她迷迷糊糊就被拖走了,連個發現的人都沒有。」
沒有這麼傻吧……
阿汀覺得她還是會呼救的,但對面父女倆齊齊點頭:「還真有可能。」
「沒關係的。」阿汀推辭:「袋子裡只有衣服鞋子,錢沒有丟。」
家裡頭的爸爸到底闖蕩過江湖,知道火車上什麼人都有,早就告訴她們別把錢放在袋子裡,也不能塞在口袋裡。媽媽就給做了兩條褲子,褲腳用厚布裹一圈,作摺疊狀。
其實裡頭塞著幾種面額的紙鈔,還有點糧票,搶不走丟不了。
只可惜那支鋼筆,是爸爸去縣城買給她的。袋子裡頭也有不少媽媽新作的衣裳,布料樣式精挑細選,還沒穿過……
阿汀覺得有點對不起爸媽,宋敬冬或許看出這一層,便笑道:「有件事我不敢在家裡說,正好現在告訴你。」
什麼?
阿汀看他,得到兩句秘密的話語:「其實媽好幾年沒去過北通,做的衣服對不上味了。穿出去說不定還要被你同學笑話,丟了沒事,正好周末去百貨商店買幾件新的。」
不知道裡頭有多少安慰成分,要是媽媽聽到這話,保准要破口大罵。想到這裡,阿汀心情稍微好轉,抿著唇靜靜一笑,表示她不難過了。
兩個男人討論起『搶火車』來。
「明天下午的C城站更危險。那裡地痞流氓多,不太干正事,搶火車就是打那裡傳出來的。」
「大白天的搶東西,連孩子姑娘都搶,這不得管管?」
「管不住。人多攔不住,抓住一個兜出上百個,牢房還不夠坐的。加上裡頭這樣那樣的關係,沒有國家發話嚴查,公安沒法子下手太狠,自然管不住。」
「這路上有多少站台這樣啊?」王君爸不放心地問。
「本來只有C城的。」宋敬冬微微皺眉:「以前B城站台沒事的,我回來的時候還沒事。叔你回來小心點,最好挑個角落,行李不多就往座椅下躲著。」
王君爸點點頭。
阿汀拉一下哥哥的袖子,輕聲問:「那爸爸媽媽怎麼辦?」
多虧賣草藥,家裡這些年攢了錢,拼拼湊湊應該能在北通買間房子住。上火車前家裡開過『家庭會議』,商量後的決策是由兄妹兩個先到北通,四處看看房,也看看有沒有新的活計。
爸媽在家裡頭處理田地房屋,半個月後再來。
到時候也要遇上這事啊。
宋敬冬倒不擔心,「沒事,打電話讓他們留心就行,有爸在,他們得不了手。」
好歹是江湖老把子呢。
阿汀放下半顆心,又想起另一回事:「你以前也被搶過嗎?」
八七年物價稍提,縣城到北通的車票要足足的二十塊,並非小數目。宋敬冬上大學那會兒家裡更窮,也走不開人,他來去都是獨自的。
的確被搶過。
年少輕狂想得再全面,對這事也沒防備。眨眼間被人搶走行囊,只剩下半年的生活費,買完被褥所剩無幾,頭兩個月就沒敢進食堂正經吃東西。
後來幫人點到、幫人寫作業,還教人寫情書幫人家約女孩子。說來並不光彩,但好歹過下去了,便沒往家裡說,省得爸媽在家裡白操心。
現在更沒必要說了。
「沒有。」
他笑眯眯地說:「你哥聰明著,哪能中這招?」
「哥哥……」
阿汀直覺被那麼簡單,不過他不讓她問了。伸手捏捏她的臉皮,笑話道:「大姑娘都不這麼叫了知道麼?人家十八歲都老爹老媽老哥的,你還怪老實,一個字不偷著省。」
這樣的嗎?
阿汀想了想:「那以後就叫哥?」
哥。
哥哥。
你還真別說,差個字就不那麼親,也不那麼甜了。
宋敬冬也想了想:「在外頭做大姑娘,回家做你的小丫頭。」
阿汀老實應好。
「睡吧。」
鬧這麼一出累得慌,明早還在起來搶早飯,不養足精神可不行。
宋敬冬坐正身體,肩膀留給阿汀靠。兩兄妹沒再言語,不知不覺睡深了。
一夜無夢。
下午C城站口果然又有一波哄搶,不過大伙兒有警惕心,沒有任何損失。安穩再過一夜,九月六號早六點,火車終於抵達終點站——北通。
「宋千夏同志您好,請您聽到廣播後到『廣播室』,領走您丟失的行李。」
剛下車便聽到響亮的廣播,一行四人皆是一愣。
「行李找回來了?」
「半道丟的啊,還給送到北通來了?」
不管不管,四人快步趕到廣播室,還真瞧見一隻綠油油的蛇皮袋,刮破了皮。裡頭是一隻自家縫的布袋子,上頭寫著阿汀的大名。
「宋千夏同志是嗎?」
女廣播員道:「麻煩身份證拿出來核對一下。」
阿汀翻包拿身份證,宋敬冬問了一句:「我們的行李丟在B城站,這是哪來的?」
小姑娘小伙子長得挺俊,不曉得是不是年輕小兩口。
女廣播員多打量兩眼,隨口道:「有人給送來的,不放心你們就打開瞧瞧。」
「別瞧了別瞧了。」
王君爸催道:「大巴還有十分鐘,別遲了,下班要遲半個鐘頭。」
反正袋子是自家的沒錯,阿汀上前提,沒提動,總覺得重了好多。
「火車坐的力氣都沒了?」
宋敬冬把包掛在她脖子上,自個兒提起兩袋行李往外走。
「謝謝姐姐。」
阿汀朝廣播員鞠躬,轉頭跟上。
偌大的北通車站人來人往,初具現代模樣,比縣城狹窄破爛的車站洋氣千萬倍。王君拉著阿汀走在中間,指指這個點點那個,充滿新奇。
阿汀循著她的手指到處去看,突然有個高大的男人擦肩而過,側臉出現在她的眼角餘光里。
阿汀猛地一愣,旋即停步回望,但他已經走進紛雜人群里,蹤跡難尋。
是火車上那個人嗎?
同樣穿著深灰色西裝,看起來很貴的樣子。這個年代應該沒有多少人打扮那么正式吧?
「阿汀。」
「阿汀?」
王君拉她:「怎麼了?看什麼呢?」
應該稱之為先生,同志,還是大哥呢?
阿汀喃喃道:「火車上幫了我的……先生,剛才從這裡走過去了。」
她失神地凝望遠方,久久收不回目光,這幅模樣……
王君試探性問:「怎樣的人?」
僅僅萍水相逢,難以評價為人。
「身上有貓的味道。」阿汀只能這麼說。
她熟悉花草樹木的味道,熟悉泥土雨水的味道,但記憶里最最深刻的是貓。耳朵會動的貓,瘦骨嶙峋的貓,大的貓小的貓,還有黑的貓。
王君撓撓臉皮,覺得她知道她在說誰。
「阿汀啊。」
饒是颯爽的王君,也不由得難辦的撓撓臉頰,低聲說:「其實我看到了,那個人眼睛是黑色的。」
他很高,很引人注目,經過時低頭望了她們一眼。阿汀沒看到,但她看到了,他的眼珠漆黑濃重,像化不開的墨。
「黑色的……」
「應該不是……」
「嗯。」
阿汀輕輕地說:「我知道。」
輕得像雪,長睫垂落,又安靜得像凝滯的風。
不是陸珣。
北通這麼大,沒那麼容易找到丟掉的陸珣。
她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我來遼,帶大貓回來遼,他很慘的希望你們愛他!!
爸媽來之前專注感情戲+校園部分,原諒我不是特別了解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活(家裡只有二舅上到大學,然而欠高利貸遠走高飛中,無處取材……校園生活很可能出現差錯,請當做瞎巴兒戀愛文看看吧><
PS:搶火車算『車匪路霸』,是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期嚴重的治安大問題,後文還會稍稍提到。
PPS:美瞳在國外八十年代已經有了,不過專門定製價格昂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