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阿宋夜攤準時開張。
頭頂拉著紅布,四張木桌椅子擺放整齊。另有帳篷冰箱擺放著,兩口大鐵鍋一架,光這架勢就引來諸多矚目。
「老闆,你這攤子賣啥?」有人好奇地問。
林雪春耳尖,立即代為回答:「炒麵炒粉炒年糕,啤酒炒菜冰淇淋。就算是我這兒沒有的,你儘管說,早晚給你弄來。」
正值九月末,初秋的天兒難說冷熱。有風冷,沒風熱,美食街處處揚火,遊客接踵摩肩,自是燥熱得透不過氣兒。男人們一聽啤酒就亮眼,連問:「冰的啤酒?」
「冰不冰都有。」
宋敬冬擦完桌椅,順勢將冰箱翻了個面——讓玻璃雙拉門朝外。大伙兒視線一掃,裡頭有做好的涼菜,有新鮮的菜肉瓜果。果真還有個長方形的玻璃缸裝著酒水,就在最下層放著呢。
男人大聲問:「多少錢一碗啊?」
「六毛。」
八十年代國家定價啤酒八分錢一碗,但供不應求至今,價格漲至五毛錢,算是翻大發。宋家夜攤這量酒的碗比別家大了一圈邊沿,還是冰的,實在便宜啊。
人人的腦筋都會轉,宋敬冬話音剛落,那邊迅速高舉起三四隻捏票子的手,搶著拔高嗓門大喊:「給我來碗!」、「兩碗給我裝個袋!」
沒過五分鐘,冰箱裡的酒一搶而空。沒買著的人紛紛抱怨這方盒子太小,酒太少,撐死十多碗的量,怎麼夠賣?
眼前場景正是宋敬冬需要的,他笑道:「酒還有,不過要冰上十五分鐘才能賣。大哥大姐要是嫌站得累,不如進來坐著,點兩個菜,配冰啤酒不是正好麼?」
聽起來不錯。
只是你這初來乍到的,誰曉得味道如何?
人們面面相覷,沒人願意拿血汗錢冒險。更重要的是統一想法:出頭鳥不好當,我且等著,別人當鳥我再跟上。
只是等來等去沒人上前,這完全在預料之中。
宋敬冬轉身跟林雪春交換個眼神,不慌。
前者去雜貨鋪子以四毛五的價格買酒來冰,後者剁完辣椒末遞給自家男人,抹了把手道:「別急著走。一會兒不光有酒,還有不要錢的菜請你們吃。好吃就進來坐著,不好吃拉倒,反正不吃白不吃,要不要吃你自個兒看著!」
還有這好事兒?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走。
阿汀來到攤子的時候,恰好見著老父親面無表情甩鍋,圍觀群眾個個伸長脖子聞香味。
冰箱由宋敬冬管著。
他笑眯眯的樣子格外親近人,以至於年輕姑娘衝著他團團聚在那邊買冰棒冰淇淋。
場面很熱鬧,可惜第一位客人還沒誕生。
「要不我來充個大頭?」
王君蠢蠢欲動,徐潔一手推開她,「窮鬼一邊去,看我給你漲漲見識,什麼叫有錢人、出手闊氣!」
她摸摸褲兜,好傢夥,五十塊錢摸出來。朝王君一抬下巴就要走。
然而冷不丁的,那頭推推攘攘冒出個人高馬大的光頭,比她動作更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吹電風扇,吆喝:「老闆娘這有什麼菜?我人多,怕你小桌子招待不成啊。」
「你來再多我都能招待,只怕你不夠多!」
林雪春拌嘴可是出了名的,連腔調都只有一番韻味。旁人聽了都笑,光頭更是摸著腦袋哈哈,跟著她走進紅帳篷。裡頭桌子是圓的,夠大,裝七八個人不成問題。
他一夥兒的『客人』也陸續從人群里擠出來,好幾個面熟的,尤其是那個短髮姑娘,絕對錯不了。
阿汀歪腦袋審視陸珣。這人特別穩,臉上沒一點心虛,不過她很肯定,「你又偷偷做手腳,給我爸媽捧場是不是?」
「偷偷?」
陸珣低頭看回來,對這個詞表示疑問。
「就是偷偷。」阿汀一口咬定,忍不住笑:「不是我說的,是媽媽哥哥都說你偷偷摸摸搶行李,偷偷摸摸送家具,特別賊。」
賊陸珣稍抬眉稍,一隻手悄無聲息貼到小姑娘敏感的腰肌,隔著兩層衣服威脅性地捏了捏:「我被說壞話,你很開心?」
阿汀滿臉無辜:「沒有啊。」
「你笑了。」
「我沒有。」一秒收起笑容,她煞有介事板著臉,小聲說:「肯定是你的隱形眼鏡壞掉,看錯了。」
「原來是這樣?」
「嗯嗯。」點頭如小雞啄米,這小姑娘越來越膽大包天,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招數都會了。
陸珣眼眸漆黑,忽然意味深長地說:「我還偷偷幹了一件事,沒幾個人知道。」
「什麼事?」
「你想聽?」陸珣勾了勾她的腰,這姿勢有點熟。這老謀深算的狡詐樣子也有點熟悉,在哪裡中招過來著?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他在荒僻的陰影里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偷偷拐了他們的女兒,在圖書館……」
欲言又止,他朝她的耳窩吹了口熱氣兒。
仿佛沿著耳管滑進心裡,阿汀整個酥了,很小聲唔一下,後脖立起一層絨絨的汗毛。
「我不聽,什麼都沒聽到。」
她伸手護住紅紅的耳朵,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句『得去幫忙了』,一溜煙鑽進攤子裡去。
俗話說光說不練假把式,到她這兒是說不得,親不深,否則就渾身紅得滴血。
慫得很。
陸珣走到攤子角落散漫站著,眼珠子跟著小慫包轉,免得下三流的貨色有意為難。
這時攤子裡已經坐滿。
畢竟有了出頭鳥,後頭接連跟上。加之一對兄妹長相出色,猶如活招牌一般來來去去。攤子裡為數不多的桌子被占據,都在點菜。
宋於秋兩隻手當成四隻手用,架不住外頭人被嘗味的醋溜大白菜收服。再一看價格,紛紛就嚷著問,攤子坐滿了,炒菜能否外帶。
熱火朝天的當兒,獨陸珣一動懶得動彈,逐漸也變成不少人的關注點。
「那個男同志。」
距離最近的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一個興沖沖招起手來:「你是沒桌子坐麼?我們這兒就兩個人,還坐得下。」
陸珣看看左右,沒人,那就不理了。
姑娘眼神暗了一瞬,沒花兩秒又振作起來,笑盈盈地問:「你也是這家兒子,來幫忙的?能幫我拿個菜單嗎?我們在這坐了好幾分鐘,到現在還沒看到菜單。」
誤會了。
陸珣眼神轉了一圈,發現宋家四人忙得分身乏術。連王君都團團轉,徐潔更是邊抱怨邊幫忙端菜。的確沒人注意到這角落裡的倆女人。
於是腦袋裡緩緩浮起一個問題:要不要幫忙拿菜單?
要:他視而不見的事實被未來丈母娘發現,很可能又要被訓。下屬都在這裡,大庭廣眾之下挨訓真的很沒面子。
而且以林雪春的性格,保准認為他空擺架子。到時候加倍排斥他,宋家女婿的名頭可就遙遙無期。
不要:這是兩個活的,女的,必須保持距離。
理性分析完雙方利弊後,陸珣發現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選項。所以選擇沉默,無論對面女人多麼熱情地自報身家姓名,他都效仿未來老丈人的木頭神功,不看不聽不知道。
五分鐘過去,大膽搭訕的姑娘終於打了退堂鼓。只是也提起了小包,半威脅半委屈地說:「菜單再不來,我們真的要走了。」
陸珣:……
開張頭天因服務態度而趕客,對名聲百害而無一利。不是他要獻殷勤,而是勉為其難地往鍋碗瓢盆走去,拿起了一張阿汀手寫的菜單。
原來是她手寫的,更不想給了。
陸珣臉上沒什麼表情,拿起五張撥開四張。一堆菜單正中間抽了一張,再慢吞吞把歪斜的紙張弄整齊。
磨蹭老半天,不但沒人來阻止他拿菜單玩鬧,而且阿汀專心致志給一家四口介紹著各種菜餚,壓根沒發現有好多個姑娘對她優秀的男朋友芳心暗許。
算了。
陸先生慘遭忽視,陸先生非常失望,隨後抽起一張菜單往角落那桌走——
千鈞一髮之際,切菜的老母親林雪春抬起犀利的眼眸,捕捉到那個姑娘情難自已的笑臉,立馬三步並作一步半,舉著菜刀攔在陸珣面前。
「你幹嘛去?」
「拿菜單。」
沒有血緣關係的一對半母子很少單獨相處,林雪春嗓子卡住,在用不著你拿菜單、誰敢勞煩你拿菜單等一干話語中徘徊。片刻後菜刀往紅帳篷一揮,艱難選出最好聽的一句:「我來。你擱那邊坐著去。」
陸珣望過去,是光頭他們一桌。
「是你弟兄?你讓他們來的?」林雪春一臉『休想瞞過老娘』的表情,陸珣不置可否。
他其實只叫光頭來熱個場子。不過光頭這人的優缺點都在於,你說八分他再揣摩兩份,給你湊個滿十。
因而自作主張帶來了辦公室所有員工,美其名曰老闆請客團結大家,實際上是給未來的老闆娘、以及老闆未來的丈人丈母娘熱場子。
這事兒光頭做得不太有把握——陸大老闆的表情、表揚向來給的吝嗇,天底下沒人能把握住他的心思。光頭在他身邊揣摩的每一絲都走在鋼絲線上,輕易摔得粉身碎骨。所以更敬他,畏他,握著菜單的時刻忍不住偷偷去看他臉色,確保自己沒做錯事。
那模樣被林雪春看在眼裡,自然猜到這七人的來路。只不過前頭沒空揭穿罷了。
「那邊上菜了,你的人自個兒招待去。」
林雪春搶過他手中的菜單,抖了抖,聲音漸低地咕噥:「要沒你這冰箱,今天還招不來這麼多人。兩份人情我記住了。」
這話太柔情,不適合她的做派。臨走前自然狠狠瞪一眼,「不過你別得意,下回再來瞎做好人,看我是謝你還是打斷你的腿!」
說完就往邊上走。
兩個年輕姑娘看送菜單的人變成她,臉色不很好。林雪春仔細看了,這是兩張正值豆蔻的臉,猶如春天冒尖的芽芽兒,定有不少男人喜歡。
哼,幸好給攔住了。
眼珠子一掃,驟然發現里外年輕姑娘不少。眼睛裡點著燭火,五成盯著兒子看,另外五成盯著半兒子看,仿佛狼崽子瞧上大肥羊,想逮不敢逮,光是緊緊看著。
忽然想起鄰居說過,這世上靠譜好男兒比好姑娘少得多,搶手得緊。
林雪春再去看帳篷里的陸珣,就咬牙,真想用兩隻手把他硬生生給掰過去。留個背影給狼崽子,總不能看出花來吧?
點完菜,她匆匆抓住個跑進跑出的阿汀。
「你別折騰了,坐著去。」指的是帳篷所在的方向。
林雪春主意打得很壞很穩,管他野小子能不能成,反正阿汀現在中意,這人就是宋家定下的。狗屁的狐狸妖怪,誰都甭想從她林雪春的寶貝女兒手裡搶東西。
碰不許碰,看都不許多看。
奈何阿汀還傻乎乎不肯走,要幫忙。
「小胳膊小腿能幫上什麼,讓你去就去!」
一會兒陸珣被搶走,躲在被子哭瞎眼都沒用,老娘上哪裡給你再弄個陸珣?
林雪春操碎了心,一個勁兒連推帶趕。
動作溫吞的阿汀被迫失業,往帳篷走去。
王君徐潔兩個小姑娘還沒吃飯,同時光榮退休。免費點了3個菜和兩份炒年糕,接著便快樂舔著冰淇淋等飯吃。
宋敬冬持續勞作:?
不禁湊到林雪春身邊提醒:「你兒子也被很多人盯著看。」
「看就看唄,還能少塊肉咋的?」林雪春繞開他,冰箱裡拿出一隻去了毛的鴨。
宋敬冬:「還被趁機摸了手!」
「摸就摸唄,大老爺們摸兩把死不了。」林雪春不耐煩道:「有人扒你褲子再來說話,嘰嘰喳喳煩死了。碗不夠用了,趕緊回家拿碗去!」
「喔。」他故作委屈。
「別學你妹說話!欠打直說。」
「哦哦哦。」
宋敬冬咬了根牛奶冰棒,抬起一盆髒碗就往回走,避年輕小姑娘們如蛇蠍。
正巧劉招娣夫妻倆大汗淋漓趕來了,說是娃娃晚上睡得遲,鬧得他們來晚了。不消多說多問,他們直接拿起抹布,三兩下收拾掉桌子,動作簡直不能更利索。
站在椅子邊上的阿汀一再張望,總算不用擔心人手不足。坐下去面對七個不算熟悉的男女,桌上一時靜得比較尷尬。
「老闆娘好!」
一男同志笑嘻嘻打招呼,挨了光頭一個巴掌,又齜牙咧嘴的改口:「宋小姐好。」
其他人紛紛附和:「宋小姐晚上好。」
「晚上好。」他們改了稱呼,稱呼裡頭的敬重感不改。阿汀沒好意思問名字搭關係,只應了聲,讓他們管自己,別理她一個蹭飯的。
短髮姑娘就笑:「哪兒是你蹭我們的飯,明明是我們蹭你的面子。」還起身招呼,「難得碰面想敬杯酒,不知道宋小姐肯不肯接?」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緊張,手也有點不自在。阿汀很快明白過來,所謂敬酒不只是敬酒,而是針對上次在廚房裡的一番言論,藉機給她道歉,想知道她願不願意接受。
還發現另一件事:在場七人六個男,傳說中的春梅不在其中。不知是被調走了,還是真的被開除了。
「宋小姐?」短髮姑娘又喊。
阿汀回過神來,對她笑:「我去拿個杯子。」
她不是為難人的性子,人家真心認錯,她就願意給台階。只是人還沒起來,陸珣直接拉著她,示意她用他的杯。
杯里有橙黃色的液體在流動,細小的氣泡冒出。
阿汀說謝謝,不料他手一轉,直接把酒倒進自己的碗裡。只給她一個空的杯,「酒不是什麼好東西,有我碰就夠了,你別沾邊。」
冷冰冰的話一出,帳篷里頓時是心驚肉跳的靜。
個個屏氣凝神,暗自揣度陸珣的意思,揣出千百層,只有一個核心不變:短髮曾經冒犯小老闆娘,小老闆娘這關輕鬆過了,背後還有老闆把這關兒,看樣子難過。
當事人臉色蒼白。
眼珠時不時轉向陸珣,但他僅僅垂著睫毛,骨節分明的手指撥開兩個螃蟹殼,慢悠悠在紙巾上滾兩個來回。擦淨了,再放到小姑娘盤子裡去。
從頭到尾不給她一點臉色,一絲的餘地。以至於她乾巴巴舉著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後悔死自己一時口快,更後悔自己為春梅打抱不平時,大咧咧說了句:不就是得罪了老闆娘麼?有什麼了不得?
那時他給她解釋了拋棄春梅的原因,沒多責怪。原來記到現在來表態:沒錯,得罪老闆娘了不得,我就這樣讓你下不了台。
沒有情面沒有寬容,管你姓張姓李干多少年,陸老闆的規矩就是規矩。
短髮姑娘不在乎出糗,只擔心下了飯桌丟工作。原先說好今年幹得好,陸珣會幫她把鄉下小兒子戶口遷到北通來的,這事泡湯就全完了。
怎麼辦?
她臉上表情一變再變,越變越難看。阿汀看在眼裡,往杯里倒了半杯水,歉意的笑笑:「我不會喝酒,能拿白開水替一下嗎?」
「宋、宋小姐。」
閃閃亮的大台階擺在眼前,短髮姑娘激動地走了聲,「能,當然能。」
兩個杯子碰了碰,兩人坐下。小姑娘碗裡盤裡不聲不響堆了好多東西,她輕聲說自己吃不完,不要再放別的東西了。
陸珣端了一碗水煮蝦放在她手邊,好整以暇:「蝦也不要?」
阿汀如臨大敵地抿唇,細眉皺來皺去,最終抵不住誘惑地吐出一個字:「要。」
陸珣笑了,慢條斯理給她剝。
眾人心口一松,僵滯的氣氛驟然活了過來。
再二十分鐘,又來一桌六人,隔壁紅帳篷坐滿了。林雪春順道到他們這邊問問菜的味道怎麼樣,合不合胃口。
哪兒敢說不好?
七個人爭前恐後地稱好,尤其光頭桌一拍,說這菜滋味妙絕了,頂呱呱。老闆娘好看嗓門亮,整個攤子無可挑剔,儘早賺足本錢開店去,保准客人源源不斷,錢滾滾而來,一下子開他個十家八家阿宋連鎖大排檔。
「數你嘴皮子精!」
林雪春今晚紅光滿面,被他說得高興,一盤燜拍黃瓜兩碗酒上了桌,「不管誰使喚你們來的,反正你們就是這攤子上頭一個客人,送酒送小菜。」
這邊夸老闆娘大方,那邊紅帳篷紛紛起鬨:」老闆娘,我這兒能不能送個小菜哇?」
「多點酒菜,你給我賺頭我給你小菜。」林雪春說著,突然聽到那邊一聲尖叫,青年人手足無措地喊:「老闆娘,你、你這兒子不管好,怎麼往人碗裡搶東西呢?」
哈?
宋家就一個兒子,擱家裡洗碗呢。
只見一個桌子高的小兔崽子,左手握著一隻啤酒鴨的大腿,另一隻手捏著筷子,在熱騰騰的炒年糕中戳來攪去。
林雪春氣勢洶洶過去揪他領子,五指扣著腦袋扭過來一看——
真他娘是那沒家教的小毛孩子,志寶!
章程程生來被批煞星,這輩子只能有一個兒子。婆家原先不曉得這層,還奇怪章女子樣貌歸丑,但屁股很大,看起來很能生養。怎么娘家聘禮要得這樣少?
後來有人說漏嘴,婆家跑到娘家鬧離婚鬧聘禮,拿回不少值錢貨。自此章家封家老死不相往來,章程程夾在兩頭不受待見,倒是肚皮里出來的孩子生得好,幾乎被寵上了天。
那孩子自是志寶。
志是志向遠大的志,寶是心肝小寶的寶。志寶在家脾氣大,連寵愛他的爺爺奶奶都敢踢。反正家裡沒人打他罰他,只會說他力道大、口齒伶俐,日後定有作為。
一來二去,再好的苗子都養成小霸王。
別看志寶白白瘦瘦,其實最大的愛好是吃。
半個月前往外婆家走了一趟,他被宋家豬蹄勾了心肺,回家後總是念念不忘,胃口一落千丈。
不過掉了半斤秤,爺爺奶奶頓時急成火鍋上的螞蟻,派出兒子帶孫子再去外婆家看看,究竟是什麼個玩意兒害志寶如此魂不守舍。
來得不巧,今晚宋家沒人。
志寶對著黑洞洞的房屋大吵大鬧,親爸哄不住,敲門喊章程程出來哄。志寶要的是宋家的肉,不是爸媽的哄,一轉身跑到街上,竟然聞到了自個兒魂牽夢縈的香味。
阿宋夜攤四個大字寫在小招牌上,志寶認不得字,卻認得壞女人的背影,准沒錯!
這下高興了,他跑到小情侶桌子邊上看兩秒,直接伸手進人家盤裡抓肉。其動作之大膽,神態之理直氣壯皆使小情侶震驚,下意識誤會成老闆家的小孩,才敢幹這種事。
臉都氣紅了,他們皺著眉找林雪春討說法,「老闆娘,這菜上來沒兩分鐘就被你兒子弄壞了,你看怎麼辦吧!」
「放心,這菜不算你們的帳。」
林雪春手一揚,將一盤香味四溢的啤酒鴨倒進剩菜桶里。喊著宋於秋重燒一盤,再喊阿汀給客人送盤小菜,緊接就說:「老娘可生不出這偷雞摸狗的兒子!」
一把拽過志寶,她捏圓他的嘴巴,要他把嘴裡的東西都給吐出來。
志寶合不攏嘴,手腳胡亂踢蹬著,壞女人之類的罵詞張口就來。這回竟還有了新詞,什麼□□、下賤、爛屁股都曉得罵。
阿宋夜攤瞬間圍滿了人,封家夫妻倆依稀聽到志寶的聲音。費盡千辛萬苦擠到一半,就見林雪春做出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菜刀擺在志寶眼前,狠狠一下剁掉新鮮的鴨頭,鴨血噴濺出來十厘米。林雪春拿到菜刀對著他,冷笑:「我數十下,再不吐出來,我就讓你跟這鴨一塊下鍋!」
菜刀掄得威風凜凜,鴨頭咕嚕嚕滾腳下。
志寶沒見過這幅架勢,張嘴哇一下吐出所有鴨肉骨頭,接著就來老一套——嚎啕大哭,喊爺爺叫奶奶要把壞女人扔上油鍋煎死。皮揭了做毯子,肉切了餵狗,眼珠都要挖出來給他們家門口的小鳥吃。
字字用勁兒很足,聽得人毛骨悚然。
林雪春叉著腰滿不在乎,沒留意到阿汀什麼時候端起了泡髒碗的水盆,嘩一下潑了志寶大半個身子。油膩膩的菜葉、剩米碎骨頭都在裡頭了。
志寶甩了甩腦袋,猛一下掙脫了束縛,哇哇大叫著要去搶菜刀。
陸珣摸著口袋裡隨身攜帶的摺疊刀,腳一伸,絆得他撲通摔在地上,再不求功與名地收了回來。
志寶終於意識到敵人有好多個,不敢動了。徑直趴在地上用方言大喊:「爸!媽!賤女人還有個小賤貨打我!你們快來救我,打死她們!」
後面還有一串很地道很難聽的話,侮辱性質很重。
林雪春聽不來北通話,抬頭問:「小兔崽子說得什麼?誰能給我說說?」
沒人敢說。
唯獨陸珣低頭看他。碎發壓著眉弓,一雙狹長細眸藏在陰影里,使得旁人猜不透他是用什麼眼神看著這個棘手的小孩。
看雜草看死人的眼神,沒人知道。
只聽他平緩低沉地說:「求饒呢。」
「這就求饒了?」林雪春不信的,「說了那麼一大串,都是求饒?你別仗著老娘聽不懂,就給我胡說八道啊?」
陸珣想了想:「還說你們好看。」
明擺著胡說,眾人笑,林雪春也樂了,「怎麼個好看法?」
這有點為難陸珣了。
「比他媽長得好看,比他全家好看。」
漫不經心地胡扯著,陸珣轉過去看憋笑的阿汀,順勢道:「大的好看,小的更好看。」
「切。」
真能趁機說好話。
林雪春好氣好笑,一菜刀卡在砧板上,腳尖碰碰志寶的手:「老娘四十七歲的人,說話憑良心。有沒有你全家好看不曉得,當真你這麼不成器的小玩意兒,砍了我的腦袋都教不出。」
「林姐你怎麼能這麼說話??」
封家夫妻倆死活擠過來了。
章程程淚眼汪汪,衝過來摟住兒子上看下看,仰頭哭道:「林姐,我敬你年紀大喊聲姐,你怎麼總是欺負孩子呢?要是對我有、有什麼不舒坦的,你直說就是了,別衝著孩子來啊。」
封一行生得白淨文弱,抹著汗應和:「你們幾個大人合起伙兒來對付小孩,多不合適。」
又是這套。
林雪春呸一口:「來我家裡搶豬蹄不夠,還敢來我攤子搗亂。你這兒子年紀不大,嘴巴髒得很。他那一串一串的大傢伙兒都聽著。你倒是說說,你們兩個誰教的?」
湊熱鬧的人忙不迭點頭:「是忒髒,大人說那些話都害臊。你們夫妻倆怎麼帶娃娃的?「
章程程不說話了,封一行假惺惺解釋:「志寶白天到外面玩,許是被別的壞小孩帶了。小孩說話算不得數,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這菜我付錢就是了。別難為孩子。」
「什麼算不得數?孩子說話就不算了?」
林雪春一招手,喚著三個小姑娘:「你們過來,肚子裡有什麼難聽的都給我說!狠狠說他們!」
徐潔張口就來:「老妖婆心眼多,生個兒子養成屎,又髒又臭噁心人,給我擦鞋我還嫌。」
王君撓撓頭:「狗娘養的雜種?」
輪到阿汀了。
她還真說不來髒話,小時候在孤兒院學過,後來被外公管得嚴,全給戒了。
這會兒瞅瞅陸珣,瞅瞅章程程,只好另闢蹊徑說:「媽,你的確比他媽長得好看。」
這是應著陸珣的隨口翻譯呢。
周邊哄堂大笑,章程程已是渾身發抖。偏林雪春來了一句:「都是十八歲大的小丫頭,還沒嫁人,說話算不得數。」
或許為了彌補酒後的暴力形象,封一行清醒時脾氣非常的好,非常的斯文。被人指著鼻子罵了也不生氣,頗有涵養地彎腰道歉。
又說:「林姐你看,孩子們來去扯平了,這事我們就當揭過去了。以後我們管好我們的,你管好你的,行不行?」
管個屁。
林雪春翻著白眼,不說話了。
因為她行走江湖多年的,一眼看看出封一行這人沒有吵嘴的餘地。猶如力氣打在棉花上,白費力氣罷了。
再說生意還要做,她沒空兒繼續掰扯,直接提出要求:「人家小年青上我這兒好好吃著飯,被你兒子嚇住了。我要你兒子去鞠躬道歉,人家說沒事了,再給我賠十碗菜錢,這事就過去了。」
「十碗,你這不是……」
「程程。」
封一行勸住她。摸了摸兒子的頭,不知嘀咕了什麼,志寶眼珠子亂瞟,說了聲對不起。
倆小年青不想鬧事,隨口應了。
封一行掏錢賠菜,眼看著那一家三口牽起手要走。這邊一盤新的啤酒鴨新鮮出鍋,志寶甩了爸媽的手又沖了過來。
抓起一塊鴨肉想跑,但太燙了,放射性鬆了手。
滾燙的一小塊好死不死落在貓肚皮上,它可是動物屆的正宗小霸王,聞著陌生的味兒,撲上去就狠狠撓了兩把。
志寶哇一下哭了,臉上多三道血印子。
封家夫妻眼一紅,作勢要抓貓。
貓三跳兩跳上了陸珣的肩膀,尾巴勾著他的脖子在耳邊咕嚕咕嚕直叫,活像小孩告狀。
「我討厭這貓!它抓我!」
志寶聲嘶力竭地嚎叫:「爸!你快弄死它!!」
不等陸珣發話,帳篷里光頭站了起來。
局勢頓時繃得很緊,堪稱一觸即發。
作者有話要說:陸珣:不說大話,我上過男德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