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昏倒

2024-08-28 05:17:42 作者: 咚太郎
  十一月六日下午兩點,南江突然暴雨,完美符合宋婷婷的預知夢。

  夢裡的她本該在城南進行電影《紅裙子》的拍攝,抵不過家裡頭再三打電話催促,聲稱急需用錢,她請假去銀行取錢,半路遭遇大雨。

  拐進某家珠寶店避雨,她倒霉在一不小心親身經歷特大珠寶搶劫案。幸運在新聞報導中為人驚鴻一瞥,引起廣泛社會關注,間接奠定了電影大爆火的基礎。

  不過更重要的是。

  當時被困在珠寶店裡整整六個小時,搶劫犯心態失衡,已是抄刀亂砍亂殺的地步。眼看生死存亡的節骨眼上,是陸珣橫空出世救了宋婷婷,將她帶回他暫住的高檔大酒店。

  不但噓寒問暖,還特意在床邊打地鋪陪著她,以免她半夜被噩夢驚醒,周遭無人安慰。多深情。

  可惜是夢。

  而且白日夢。

  宋婷婷在火車上大夢特夢,於中午十二點抵達南江,純屬來這兒病急亂投醫。

  她沒把握陸珣究竟在不在這裡,沒敢去珠寶店送命。僅僅循著夢境摸索到所謂的高檔大酒店,在大堂一坐便是生生的七個小時。

  整個人腰酸背痛屁股疼不說,還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咕咕地叫。

  想弄點東西吃,奈何兜里錢不多。

  摸遍牛仔外套褲子的口袋,一把零碎的毛角數過四遍,撐死不超過四十五塊。想想回北通的車票要四十,路上四天還得吃喝……

  嘖。

  有夠糟心的。

  宋婷婷第八百次將錢塞回口袋,收緊皮帶箍緊細腰。不經意的一個眼角往門口掃去,猛然捕捉到車上下來的陸珣。

  猶如學生在外頭碰見校長,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直身體。下意識低頭整理衣服褲子,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光鮮亮麗些,更遊刃有餘些。

  而陸珣在外跟矮小老頭談話,臉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笑容,非常具有溫文爾雅的迷惑性。

  直到握手完畢,他轉頭,假惺惺的笑容迅速收斂掉。低頭仔細擦拭掉根根手指頭,似乎在跟身邊人說著什麼,根本沒往這邊看半眼。

  連眼角都沒往這邊走。

  「陸珣。」

  宋婷婷忍不住出聲,他毫無反應。

  聾子麼?

  她提起包往那邊走,繼續叫:「陸珣!」

  他腳步不停,手指頭動了動。邊上阿彪很能看眼色,當即轉身攔住面生的宋婷婷。

  「滾開。」

  宋婷婷冷冷瞪過去:「我有事找陸珣,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攔我的路?」

  哎呀還是個辣娘們。

  阿彪雙手大張著,作出大鵬展翅的動作。左搖右擺死死擋住路,去質問門邊的保安:「這酒店不是全南江最好的麼,怎麼什麼破玩意兒都配進門?你們到底幹什麼吃飯的,像丟飯碗啊?」

  話裡有話,他四兩撥千斤罵了回來。

  宋婷婷本來有不少好東西,名牌衣服包包鞋子好幾樣沒拆封。只是火車上人多眼雜,她忍下盛裝打扮的本能,穿了一身便宜貨。

  這下被阿彪看破點破,倆保安勢利眼至極,二話不說便上來拉拽,動作非常粗魯。

  「髒手別碰我!」

  遙望著陸珣的背影,宋婷婷不甘心地大喊:「陸珣你少裝看不見!我今天找你說事,有關你有關阿汀,你愛聽不聽!」

  為了氣勢再狠狠道:「不聽別後悔!」

  陸珣止住腳步,過會兒又自顧自走。

  宋婷婷看在眼裡詫異在心裡,生怕這最後的指望都落空了,急得當眾吼出來:「我知道那玩意兒的底細,她根本就不是阿汀!」

  「阿彪。」

  陸珣喊了聲,阿彪意揮手驅逐保安,自個兒上陣推搡宋婷婷。甭管她嘰嘰咕咕數落多少難聽話,他力氣大得很,揪住後衣領直接往房間裡摔。

  砰的一聲關門。

  宋婷婷好幾下踉蹌,險險穩住身子。

  陸珣坐在沙發上,她看見了,立馬調整好表情坐上旁邊的沙發。一雙內尖外翹的媚眼繞著房間打轉,視線最後停留在陸珣手上的茶杯。

  「進門時客,不給我來杯茶麼?「


  聲調輕佻,兩條修長的腿慢悠悠疊在一塊兒。擱夢裡是無人能夠抵擋的風情,夢裡男人個個喜歡她這幅腔調。

  如今放在現實上演,陸珣卻是傾了點茶杯,稍微露出熱氣騰騰的開水泡茶葉。

  旋即撩起眼皮,輕慢地說:「潑你臉上?」

  他雙眼冷銳,裡頭煞氣濃重。宋婷婷僅僅對上兩秒,後背驟然爬滿細密的涼意,徹底放下了□□的幻想。

  「我在樓下說的都是實話。」

  雙腿擺正,宋婷婷進入正題,還夾帶諷刺語氣:「你現在心肝寶貝的阿汀純粹是個冒牌貨。不過在說具體原因證據之前,為了讓你相信我的話……」

  「現在是八點四十五,新聞聯播正在報導沁姚路78號珠寶店的搶劫案。」

  她找到茶几上的遙控器,摁下開關。

  7號台,新聞聯播男主持字正腔圓,確實在報導珠寶店的搶劫案。

  這次生死交臂讓宋婷婷更加堅定攀登之心,所以她反覆看過不下百次的報導——當然這都是夢裡的事情。

  她記憶力很好,夢裡延伸到夢外,張口就來:「此次事件是我市今年以來發生的第七起搶劫案,共有2名店員當場死亡,1名顧客受傷住院。據受害店長採訪說明,近來沁姚路出現一團不法分子,頻頻上門要求收取保護費……」

  所說的話幾乎與新聞裡頭半字不差。

  「下則報導有關閱兵儀式。」

  「然後是全國第一家肯德基在北通開業。」

  「還有工廠垃圾污染城郊水源……」

  一口氣報出十多條新聞,直至尾聲,全中。

  宋婷婷頗為得意地轉過頭來,以為迎接她的會是一張難以置信的震驚臉。

  誰知道只有阿彪與徐律師的確是兩臉震驚,唯獨近在眼前的陸珣神色冷漠,瞧不出半點真實情緒。

  糊弄不住麼?

  那麼再接再厲:「明早九點有雷雨,明晚六點停雨。有部叫《紅裙子》的電影在余爻路拍,下午三點整條街路堵。還有後天……」

  「就這些?」

  陸珣抿了口茶,嘲意濃重。

  宋婷婷暗暗咬牙:「我還知道你們陸家的事。排行第三的上個月出局,但他背後還連著排行第五,是個表面上看起來不爭不搶的女人。還有你這趟來南江,是陸老爺子給你指派的任務……」

  邊說邊看著臉色。

  留意到他的手指在杯沿細細摩挲,宋婷婷心想這料足夠重磅炸彈,便轉了話鋒:「十五歲那年阿汀摔進田裡,她昏迷,我開始做夢。斷斷續續夢到現在,剛才我說的所有事都是夢裡出現過的。」

  「之所以說她冒牌貨,是因為在我的夢裡,阿汀暑假單獨在家,跟瘸子孤男寡女被撞破,後來自願嫁到別的村子,再沒回來過日暮村。」

  「但她醒來之後,她變了。我想過很多次都想不通,夢裡其他事情、不管颳風下雨還是你媽上吊自殺都照常發生。為什麼只有她和她身邊的事情變了?」

  宋婷婷忽然直直看過來,目光犀利:「你住在她家隔壁十多年,應該也清楚她之前是什麼性格,現在又是什麼性格。哪有人能變得這麼天翻地覆?一下子變白變好看/成績提高還莫名其妙鼓搗起飯菜和草藥?」

  陸珣垂著眼眸,一副懶散沒勁兒的樣子。

  搞不明白他到底有沒有在聽,她沒有別的退路,只能一鼓作氣得出結論:「除非根本不是同個人!」

  室內瀰漫起詭異的靜,所有人呼吸放輕。直到好半晌後,陸珣低道:「她不是人,她是鬼?」

  他勾起嘴角,幾乎是天底下最陰冷的弧度。

  「是人是鬼我不知道,反正她不該在這裡!」

  宋婷婷也笑,冷笑:「來這兒之前我夢到過,她在中藥鋪子裡幫她外公看店。那店裡有薄的電視,有冰箱,人來人去手裡有隨身電話,但比我們這裡剛弄出的東西小十倍。」

  「外面到處是你那種車開來開去,還有叫空調的東西。她沒什麼能幹的,天天窩在那裡翻草藥,能不認識那些玩意兒麼?還有燒飯菜,是她外公請廚子教的,天南地北各種各樣。我們這裡壓根沒聽說過,沒人能做,不然你以為她們家攤子憑什麼生意這麼好?」

  這個夢是真的,她連續夢好多天。


  夢裡日曆翻著2019年,醒來門上掛著1987年,其間的詫異讓人感到恐懼。

  宋婷婷儘量穩住心態:「草藥、廚藝都給你對上了,你離她近,來往多,往這個方向走早晚能試出真假。我話就說到這,權當做我的誠意。」

  「畢竟我來談合作。」

  「所謂合作就是導演名氣小不小無所謂,我要女主角我這個月要拍電影。作為報酬,之後你在南江要做的事,我能幫你做得更快更好。下個月你會發生件大事,非死即傷,我能幫你逃過去。怎麼樣?」

  陸珣大約在考慮?

  該死的,她看不透。

  「沒必要擔心我出去亂說,威脅到你倆。畢竟這事說起來沒人信,他們只會以為我腦子有問題。或者我的夢有問題,首當其衝的人不是你們而是我。」

  出於心急,宋婷婷加重砝碼:「阿汀月底還會出事,關係到他們全家,你不想知道麼?」

  拉出阿汀好像有用,她感到他的目光冷森森地掠了過去,不緊不慢給了兩個字:「合作。」

  成了!

  夢裡明年四月有個電影評選節,有作品的演員都能入內。宋婷婷將在那兒邂逅一個厲害人物,在圈內人際關係網龐大,而且離北通十萬八千里遠,絕對跟阿汀打不著干係!

  他會成為她的秘密武器,幫助她甩掉陸珣,接到更多的作品散發出光芒。

  前提是,她有作品參加電影節。

  「作為合作夥伴,我希望你現在就打電話。」

  頂著陸珣壓迫力極強的注視,宋婷婷掐著手心堅持:「我今晚給的誠意夠多了,做生意不是講究禮尚往來麼?你該給我點誠意。」

  場面僵滯十秒,陸珣轉開目光,漫不經心地叫來阿彪,問他手頭有沒有相關人員的電話。

  「我翻翻看啊。」

  阿彪掏出小本子翻呀翻,「有了。陳啟安是開電影公司的,還有個武江上拍電影。要打給誰?」

  兩個名字宋婷婷都沒聽過。這個時代沒有網際網路,消息少得可憐。

  「武江上。」陸珣說。

  「好我這就去!」

  阿彪屁顛屁顛回到小房間去,一屁股坐在床上,繼續大口小口啃他的蘋果,沒有半點要打電話的意思。

  徐律師看了就奇怪:「你不打電話麼?」

  阿彪擺擺手:「打個屁,壓根沒武江上這人。」

  「什麼意思?」

  「就沒這人,不給她搞電影啊。」

  「陸珣不是答應她給她女主角嗎?」

  「徐律師你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過兩天做個樣子,飛機嗖一下把人扔山溝溝里、扔鄉下扔地圖邊邊哪裡都行。人死活說不準,誰還扯女主角不女主角的?」

  阿彪非常的理所當然,仿佛習以為常。徐律師還真不清楚陸珣處置人的手段,不免皺眉:「她是個姑娘家。」

  阿彪點頭:「是啊。」

  「還年輕。」

  「是啊。」

  「漂亮。」

  「是啊,腰挺細的。」

  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徐律師兩道眉毛越皺越緊,「把她扔到那種地方,她這輩子就毀了。」

  「是啊。」

  阿彪想也不想地回答,隨後又摸摸腦袋:「嗨,你看咱老闆下手管過男女老少麼?」

  「……」

  還真沒有。

  徐律師沉默了,對著窗外長長嘆氣。

  不由得感到既無奈又忌憚,陸老爺子的心情大抵如此吧。

  合作關係達成,電影女主角到手。要求陸珣給她訂個豪華大套間後,宋婷婷走時心滿意足,滿面春風遮不住。

  陸珣獨自靠在沙發里,手指摩挲著額頭。

  頭頂的水晶吊燈盛大璀璨,粒粒分明。落下陰影遮蓋眉目,剎那間他想起很多事。

  車、安全帶、別墅、冰箱、隨身電話。

  所有珍稀昂貴的東西,所有阿汀反應不太大的東西。那些陸珣老早察覺但不太在意的細枝末節划過腦海,最終沉於寂靜。


  徐律師盤腿坐在陸珣對面,若有所思地托著下巴:「她說你十二月會出事,還有宋小姐家裡……」

  「假的。」陸珣懶洋洋地打斷。

  宋婷婷自打三年前就有個毛病:說謊的時候眼皮會快速閃動。今天她說他十二月非死即傷,沒閃;說阿汀月底有難,閃得厲害。

  可見前者真後者假。

  「其他事呢?」

  徐律師不放過任何疑慮:「陸老三陸老五的事情她說准了,還有你來這趟的原因,連陸以景都不知道,她從哪裡知道?我還是認為她的夢……」

  「我說是假的。」

  陸珣微微抬起眼皮,戾氣橫生,血淋淋。

  徐律師立刻舉雙手投降:「您說假的就是假的,當然假。我只是合理發表意見,合理猜測她有信息來源。撇去她的夢來夢去不提,說不定是陸家其他人拍過來的臥底?」

  「不管怎麼樣,我覺得她對我們有點利用價值,沒必要直接除掉。」

  阿彪膽子養肥,嬉皮笑臉地點點頭:「是啊老闆,要不你再考慮考慮,那娘們要是真幫得上咱們,不如留她試試,用完再……」

  陸珣的注視太恐怖了,他聲音越來越小。後來乾脆捏住嘴巴,要多老實有多老實。

  夜深了,電視機里播放節目的頻道越來越少。布置完明天的行程與任務後,徐律師阿彪都曉得陸大老闆夜夜要找阿汀打電話的,連忙找藉口走。

  不過沒走出門,阿彪被叫住。

  「啊?」他扭過頭。

  「明早你回北通。」

  陸珣臨時更改計劃,交代完就關門。

  門外阿彪一臉丈二摸不著頭腦的表情,門忽然打開,縫隙里丟出一句:「坐飛機。」

  「老闆我……」

  啪嗒關門,不容置疑。

  嘖嘖。

  「你看,什麼叫嘴硬心軟。」

  阿彪指著門擠眉弄眼:「嘴巴上說假的假的,心裡特放心不下小老闆娘,到頭來還是折騰我。」

  徐律師聳肩:「背後笑話陸老闆,小心被他聽到。」

  「不是吧?徐律師你別烏鴉嘴!」

  阿彪說不上傻裡傻氣、還是流里流氣地貼上門,壁虎那樣偷聽裡頭的動靜,還嘀咕:「聽到了麼?沒聽到吧?」

  徐律師爽朗的笑笑:「回去睡吧。」

  心裡想的卻是:

  陸珣這份嘴硬心軟,要是能多分給別人一點就好了。

  同一時間。

  北通鄰市城郊的廢棄倉庫里,幾個掛著灰背心的男人坐在紙板箱上玩紙牌。

  「我的我的。」

  「我來!」

  「你們拉倒吧,這把又我贏了!」

  背對著拉門的男人瘦瘦小小,尖耳猴腮。他是今晚贏錢最多的,背心衣底拽在地木桌下,手掌橫掃桌面,硬幣紙幣乒桌球乓往衣服里掉,微微下沉。

  「來,再來一把!」他興致勃勃。

  旁人哀嚎且酸溜溜地說:「孫猴你白賺十塊錢了還想玩?心太貪了吧,還讓不讓我們活?兒子買卷筆刀的錢都給你搶走了。」

  「搶什麼搶?老子正兒八經贏的!」

  「而且區區十塊錢算什麼?擱在十多年前我都看不上,用得著現在跟你們貪?你們是不知道我那時段有多威風,要什麼有什麼,還有幫弟兄,到處收收保護費,還有家家戶戶交雞蛋交米麵,那日子過的真是……」

  他又說上癮了。

  大伙兒默契交換眼神,白眼撇嘴各有神色,一份默契十足的不屑藏不住。畢竟那些故事他們聽過幾十上百次,沒了新鮮,反倒懷疑起真實度。

  說話這人在倉庫里管了兩年的貨物,風評不太好。說是毛手毛腳,色年輕小伙子都很起勁兒的那種髒玩意兒。

  姓孫,沒名字,自個兒讓別人喊他孫猴,有時還死皮賴臉要別人管他喊孫猴子。

  就彩雲耍棒的那七十二變孫猴子。

  他常常撿根樹枝瞎比劃,然後洋洋得意吹牛皮,說自個兒年輕時候多麼了不得,砍過多好人摸過多少姑娘。來來去去最愛說:當年我還親手剁過人家的手指頭呢!


  「當年我還親手剁過人家的手指頭呢!」

  瞧,來了。

  「我這樣舉著刀,左手摁住他那個小指頭,眼睛不帶眨直接給下去了。真的!」

  他繃著臉一人分飾二角,無比驕傲地演示起來:「刀這樣下去,咔嚓一聲碰到骨頭,怎麼使勁兒都下不去。我就想哎呀,這刀沒下准,歪了咋辦啊?沒事,我再給他這樣抽出來,血嘩嘩的濺我滿臉,真的是滿臉哇。使勁摁住他,那慫貨還給我動。」

  「我想你丫動什麼玩意兒呢?然後巴掌蓋過去,掂量著刀重來,是這樣還是這樣……」

  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有人丟開拍:「不玩了我回家去,媳婦在家等著呢。」

  其餘人爭先恐後地跟上:「等我!」

  「我也走我也走。」

  觀眾轉眼間消散,空蕩蕩的倉庫里剩下孫猴,兀自堅持他的獨白:「那手指頭下來還會動,蟲似的活蹦亂跳,血里跳過來粘著我不放。我把它揣兜里回家放進盒子,天太熱,沒過多久它爛了。我又去抓螞蟻蒼蠅吃它……」

  「……」

  停止了一小會兒,他說:「那可是他的手指。」

  「是他的手指。」

  孫猴喃喃著意味不明的『他』,眼裡閃現似欽佩似怨恨的光芒。後頭傳來聲音:「誰的手指?」

  誰?

  沒來得及調動渾身警戒,後背已被一隻囂張的腳踹上。五十多歲的孫猴身子骨虛弱,蜷縮起來骨碌碌滾了兩圈,呈團狀癱在地上。

  「這也太老了吧?跟廢物似的。」

  花襯衫的男人用指甲搔搔人中,笑嘻嘻去看後頭身材纖細的女人:「你真要找他辦事?」

  女人不說話。

  高跟鞋的聲音噔、噔、噔的迴蕩,她走到孫猴手邊。

  孫猴仰頭給她色眯眯地笑,她寡淡的五官也牽起個柔和良善的笑,隨即鞋跟一挪,完全踩上那隻瘦骨嶙峋的手背。

  「啊……」

  孫猴捂著手齜牙咧嘴。

  轉動腳根,他又哭爹喊娘。

  「誰的手指?」女人問。

  孫猴喉嚨嘶嘶說不出話來,她笑了笑,淡色的唇中溢出一個名字:「宋於秋的?」

  七日下午六點,阿宋夜攤照常營業。

  深秋氣溫低了,不過美食節照常人來人往。

  攤子上帳篷圍得更細了,不那麼透風。憧憧人影落在鮮紅的布上,這裡吵吵嚷嚷著乾杯,那邊嘻嘻哈哈話家常,個個嗓門大、無所顧忌,快活勁兒上來激動到臉紅脖子粗,確實比飯店裡頭熱鬧又熱乎。

  因而攤子生意沒有下降,反而迎來高峰期,夜夜忙活不開。

  宋敬冬老師那文章評上市獎,修修改改還得競爭國家獎。近日不是跟著老師四處亂跑走訪資料,便是通宵達旦修改文章,七天瘦掉三斤,可謂用盡全力做功課。

  阿汀周末來幫忙,算上兩個幫工、林雪春,一共四人仍然被呼來喊去,忙到不可開交。因此完全沒留意到,離鐵鍋最近那個桌上,一個年輕女人偷偷摸摸掏出紙筆,伸長脖子往鍋里瞅瞅,再往紙上寫寫。

  嘴裡嘰里咕嚕念念有詞,雙眼精光大盛。

  她選的位置很好,前頭有人自能看見,後頭來人有影子為她做警醒。但凡那影子冒個頭,她便手腳麻利藏起紙,佯裝細細品嘗一大桌子的菜。

  直到旁人走開,再掏出袖口的紙——

  眼角忽然划過黑影,手下紙張被搶。女人始料不及,反射性喊:「有賊啊!!」

  過路人循聲看來,竟是個滿身橫肉的光頭老爺們。手捏著幾張紙舉得高高,以至於那年輕女人跳來蹦去,怎麼都碰不到。

  「阿彪?」

  阿汀鑽出紅帳篷,瞧見他便雙眼放亮,四下里搜尋起陸珣的蹤影。

  「老、老闆他還沒回。」

  說這種話真是罪惡啊。

  瞅著小老闆娘漸漸失落下去的眼睛,阿彪撓著頭,揚起紙張:「宋小姐你快來看看這玩意兒,上頭沒幾個字我看得懂的!「

  女人認識阿汀,先聲奪人地呵斥:「你這攤子怎麼這樣?不准人用紙筆還是怎麼的?憑什麼搶我的東西?憑什麼看我的東西?!」


  「少說屁話,讓開!」

  阿彪大手大腳推開她,徑直將紙遞過去,大咧咧道:「我在那頭看老半天了,這人鬼頭鬼腦不曉得張望個什麼勁兒。兩張紙藏著掖著不敢見人,多半沒安好心。宋小姐你先看,要是我弄錯了,這事我擔著!」

  「擔什麼擔!」

  那人仍張牙舞爪著仍要搶:「你們攤子伙兒搶東西偷東西的是吧?小心我找公安說,讓他們銷了你們的證!看你們這攤子怎麼開!」

  阿彪輕而易舉攔著她,外頭人們交頭接耳,都說這攤子是有些不講道理,怎麼能隨便拿人家東西來看呢?

  但——

  「找公安吧。」

  小姑娘吐字清晰,眾人發怔。

  「水煮活魚配料:紅辣椒、花椒小半碗、蔥姜蒜、白芝麻、黃瓜切塊、土豆切片。魚剔骨切片,魚片魚骨分開燒……」

  水煮活魚出現在阿汀那個世界的1985年,不知這個世界有沒有。或許有,或許礙於交通障礙沒能流傳開。總之諾大北通市只有阿宋夜攤有這份**辣、香噴噴的水煮活魚,當作招牌菜色推出至今,火氣大大爆棚。

  附近大小飯館有樣學樣弄活魚的不少,但學不來攤上的美妙滋味。阿汀看著白紙黑字細細念下去,在場不管行內行外都反應過來:這女人膽大包天,眼紅人家菜餚賣得好,居然上門來偷師!

  「除了水煮活魚,你還點水煮肉片、酸菜魚。這兩道菜的配料做法記在紙上,還有你沒點的菜,還有很多記在上面。」

  阿汀抬起頭,雙眼明淨地朝她笑笑。

  看起來很好欺負,話卻說得很利:「偷東西的人好像不是我們,是你。」

  「我沒有!」

  女人咬牙不承認,阿汀眨眨眼睛:「那我們去問問公安怎麼看,或者問問大家怎麼看吧。」

  明擺著的事兒還用看?

  大伙兒出聲:「別看了就是她偷學手藝呢。」

  「年紀輕輕不學好,做賊啊!」

  「還有臉潑別人髒水!」

  人群之中有人拍個掌:「我認得你!你不是那個美味飯館的老闆女兒麼?是不是?」

  她著急:「不、不是!」

  旁人伸手一指:「看她結巴的!就是她!」

  「真不是!!」

  女人百口莫辯之際還捨不得走,想找機會搶回那張紙。然而字落瞬間,林雪春走出帳篷。

  顯然被動靜鬧到了,她開口便是一聲氣鎮山河的:「什麼狗玩意兒又來老娘頭上撒野?!」

  宋老闆娘的潑辣狠勁兒赫赫有名,果然不讓人失望。眾人哄堂大笑,紛紛七嘴八舌。

  有說不是狗是賊撒野,有說同行欺到頭上老闆娘你得打回去哇。還有更過分的,竟然原地大吼:「美味飯店養的好閨女,狗膽包天來偷手藝!人年紀不大心思多,老闆娘你再不發飆,你這攤子這生意都要被偷走咯,沒得做咯!」

  」切,就這偷雞摸狗的小伎倆?」

  林雪春上下打量,鼻子裡噴出一個哼音,故意道:「年紀不大?看著怎麼跟我差不多年紀?四十還是五十?五十五?」

  天下女子愛顏面,受到譏誚的女人自尊心大大受損,驀然漲紅臉:「我年輕著,誰要跟你這樣的黃臉婆差不多年紀?你、你看著七十歲!臭老太婆全是皺紋,臉都要爛了,拿什麼找我比?「

  這可說不得。

  「阿彪。」

  阿汀連連拽阿彪,阿彪回過神來,三兩下摁住女人的肩膀。口頭沒什麼好說的,直接往公安局拖就行了。

  而林雪春一腳踩在凳子上,嗓門嘹亮地回嘴:「數你年輕有本事偷玩意兒,給臉不要臉的小丫頭片子,抓緊牢里關你個十年八年的,出來看你老不老!」

  「沒你老!」那邊不死心地傳來回應。

  「滾你奶奶的!」

  「我奶奶也……」

  「再說老娘撕爛你臉皮試試?!」

  「撕就撕、我唔唔。」

  聲音漸遠,應該是被阿彪捂住嘴了。

  攤上有人支著腿,玩笑道:「老闆娘,你這攤子生意太好遭人恨哇,一天兩天來鬧事的真不少。」


  「儘管鬧去,鬧出名堂算我輸!」

  林雪春說起話來仍是氣勢洶洶,但阿汀注意到她垂下嘴角,菜刀咣咣拍辣椒。辣椒掉地,她低頭扯了扯自個兒身上的灰色舊衣服——攤上油煙多,好衣服怕糟蹋。她穿來穿去都是灰色黑色,記不清多長時間沒扯布,正經給自己做身衣服。

  林雪春眼睛發直的盯著,阿汀湊過來了,雙手搭在桌邊說:「媽,明天我們去逛街吧?」

  「幹嘛?」

  老媽子快快收起失態面,斜眼:「多少衣服了還要買?成天打扮成喇叭花還有沒有心思念書了?」

  「不是我買。」

  阿汀細聲細氣道:「給你買呀。」

  皺巴巴的皮肉之下,老心臟咚咚跳著。林雪春高頻率眨眼睛,偏過頭去:「有什麼好買的?」

  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二十多歲做姑娘、初為人母那段日子打扮過,年紀大了眉毛鼻子都塌了,有什麼好打扮的?

  再說人要本分,要認老。

  再再說那死木頭除非喝了酒,不然什麼時候管過她美醜,說過她衣服好不好看?

  心跳恢復正常,老媽子莫名喪氣。

  阿汀偏偏固執己見,像模像樣勸說:「我們賺錢了,為什麼不買衣服?你可以燙頭髮染頭髮,買衣服買褲子買裙子買鞋子,反正我們賺錢是為了花。「

  「哎呀去去去。」

  林雪春推她:「小丫頭片子懂什麼!」

  「那要買嗎?」

  「不買不買不買,別煩我!」

  「買嘛。」

  「不買!」

  「買嘛。」

  「再吵我打你了啊!」

  「買嘛。」

  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非要追在老娘屁股後頭念念叨叨。

  林雪春暴跳如雷,三四十歲的客人紛紛逗阿汀,問她買什麼。阿汀老實巴交說家裡賺錢了,要給親媽買衣服。

  原來是這麼回事,男男女女笑得合不攏嘴。

  「老闆娘,買就買唄!」

  「女兒孝順多好,買呀!」

  「小姑娘說得沒錯,錢用來花,不花錢你辛辛苦苦賺錢幹嘛?」

  瘦條男人拉長脖子,喊了聲:「宋老闆,你家姑娘吵著要給你媳婦兒買衣服,你怎麼看啊?買是不買?」

  宋於秋轉過來,林雪春慌忙轉過去。

  一個不漂亮的背影對著他,一件油膩膩的灰色長袖對著他。他啞啞地說:「買。」

  「這兒聽不到,你大點聲!「

  「買。」

  「買什麼?老闆娘買金項鍊行不行?」

  他那破碎的喉嚨從未如此大聲過。他說:「買。想買什麼買什麼。」

  末尾補充一個沉沉的:「都買。」

  老心臟縮小了,又漲大了。

  林雪春回過眼睛去,迎上一張照樣不年輕的臉。照樣灰撲撲的衣裳,汗流浹背,瘦如包骨,這人本是如此不聲不響不喜不怒不夸也不貶,本是如此陪她二十多年過來的。

  她不打扮如何呢?

  他能嫌棄她年老色衰不成?

  她打扮又如何呢?

  他能嫌棄她花枝招展不成?

  「買就買。」林雪春咕噥:「賺來的錢都花光!」

  他仿佛聽到她孩子氣的放狠話,嘴角微微上提,意思就是你花,你全花光。

  別剩給我。

  反正除了你,我本就兩手空空。

  第二天母女倆真去逛街了。

  百貨大樓間間掃蕩,燙頭髮染頭髮,買衣服買褲子買裙子買鞋子。買發卡買發膏買保養品,老媽子還在寶貝女兒的鼓動下,邊不耐煩邊仔細挑了對銀戒指,小心翼翼包在紅盒子裡,放在袋子裡,手伸進去摸摸再摸摸。

  「你爸以前給我買過金戒指。」

  她說這個,不是那種『我有過金戒指『的炫耀,而是『別看你爸現在沉寂,他曾經輝煌過,曾在貧瘠的年代裡有本事賺到金戒指還送給我』的光榮色彩。


  「還有金耳環。」

  林雪春摸摸耳朵:「就是後來給當了,這麼多年沒戴過耳環,洞眼合上十多年。」

  人老了,話里有點兒物非人非的惆悵漏出來。阿汀敏銳抓住,大眼睛四下里張張望望,對著左手邊的鋪子一亮。

  興致勃勃說:「媽,我們去打耳洞吧!」

  「打什麼打,我可不打。」

  林雪春躲躲閃閃,扒拉掉她的小手。隨即又被小跟屁蟲死纏著不放,來來去去的:打嘛打嘛打嘛打嘛打嘛,猶如和尚敲鐘。

  「煩死了!」

  老媽子惱羞成怒,伸手戳腦門兒:「上輩子幹什麼壞事生你這麼個麻煩精!早知道生出來那會兒直接丟河裡去得了,人家不要女兒的都這麼幹!」

  阿汀光笑,軟綿綿再問:「打嘛?」

  「疼不死你!」

  最後的最後,當然還是打了。

  晚上阿汀回到寢室還被兩個小夥伴圍觀,競相採訪打耳洞疼不疼、什麼滋味。

  徐潔喜歡珍珠耳環,嚷嚷著也要打。王君無情嘲笑她耳垂太厚,人家未必打得穿,卡在裡頭就尷尬了。兩人追來打去,阿汀笑做和事佬。

  正在522寢室氛圍最好的時候,大門被猛烈敲響。

  「宋千夏在沒!」

  宿管大姨喘著氣道:「你家來電話,你媽不知怎麼往醫院送去了,讓你趕緊看看去!」

  門裡瞬間安靜,落針可聞。

  作者有話要說:日常超字數,其實我很不喜歡hhhh

  因為字數多了有時候是用力過猛,就廢話多;然後還不好修改(錯字也多!發出悲鳴!

  我是那種不太適合更新太多的人,因為對我來說是比較代入情感。不管撕逼分家吵鬧或是感情戲,差不多我晚上躺在床上構想出電影畫面,然後再自己寫出來……(這大概是我越寫越多的1個原因?因為電影一個畫面里好多人!!但8可以!

  下本書再努力斟酌8,應該是我筆力不夠才會過分繁複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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