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阿澤

2024-08-28 05:17:43 作者: 咚太郎
  世上有想生孩子的女子和不想生孩子的女子,皆屬平常。

  林雪春湊巧屬於前者。

  她有過富貴之家,上有兄長下有弟妹,最終因家道中落而個個死去,徒留下她頂著姓氏獨自存活;宋於秋的家世截然不同,不過說到底,依舊難逃無依無靠的孤兒處境。

  老天爺不知是太長眼、或是不長眼的讓這一對殘缺落魄的男女湊合成夫妻過日子,像是兩個半圓形成圓。他們圓滿了,但這個家裡仍然孤零,有好多漏洞需要孩子來填。

  夫妻倆都想要孩子,所以結婚半年後、林雪春發現自己如願以償的懷上孩子時,兩人激動一天一夜睡不著覺,開始急哄哄給孩子取名字。

  畢竟他們堅信,天底下所有被期盼的生命都該有個名字——頂好是鄭重其事的名字,閻王爺瞧見這名兒就曉得這孩子是家裡頭所寶貝的,就不那麼輕易帶走他。

  夫妻倆用心良苦,直接放棄所謂狗蛋、二丫之類好養活的賤名。他們正兒八經買字典翻字典,多多請教附近的文化人,再結合八字考量精挑細選,最後孩子敲定的小名為阿澤。

  澤,意為水匯聚的地方,意味著恩澤福祿。

  或許隨了這個名字,阿澤打小喜歡水。

  幾個月大的小孩哇哇大哭,怎麼哄都沒用。唯獨往水盆里一丟,他能手舞足蹈安生老半天;牙牙學語的時期更對湯湯水水好奇心弄髒紅。無論溫涼濃淡醬醋茶,他必定伸出肉嘟嘟的手指頭蘸一下,再往嘴巴里塞。

  這個壞毛病屢教不改,最好笑的一次是偷嘗了親爹的酒。三歲大的娃娃暈乎乎坐在床邊拍手,咿咿呀呀唱起自編的歌兒,逗得滿桌子人哈哈大笑。

  或許也隨了這個名字,阿澤附近好多水。

  出生那日瓢潑大雨來勢洶洶,滿月那日南方發大水,新家舊家不到五百米處始終有條長長的河。

  說來那個年代死掉的小孩很多,多到數不勝數。有餓死的有病死的,還有小小年紀干體力活成皮包骨,像阿貓阿狗那樣不起眼的疲憊至死。

  大傢伙兒往往不放在心上,往往繼續生。

  源源不斷地以生去替代死、磨滅死,那會兒名字越起越賤,情感越用越稀薄。初為人母的林雪春實在說不清楚,粗心半輩子的她是從何時防備起來、小心起來,日夜拉著阿澤教訓:

  樹上野果別亂碰,病死的貓狗不准貪嘴。

  身家姓名不能亂報,在外不隨陌生叔叔阿姨走。

  不偷不搶不說謊。

  不給外人開門。

  還有還有,切記切記:遠離河邊。

  「絕對不能去河邊玩!」林雪春總是大聲叮囑。

  「窩知道辣!」

  說話走路快別家孩子好幾倍的宋阿澤,常常人小鬼大的搖頭:「媽媽你嗦好多次,昨晚剛嗦過,你怎麼又忘了?」

  林雪春冷哼:「我這是怕你忘了,讓你記著!」

  「窩昨晚就說窩記住辣,是你忘了。」

  宋阿澤繼續搖頭嘆氣:「哎媽媽,你老這樣讓爸爸怎麼辦哦?」

  坐在桌邊吃早飯的宋於秋忍不住哈哈笑。

  「笑屁!有你笑的份兒麼?!」

  林雪春去抽他,後頭又傳來兒子咚一下倒在床上的聲音。

  白白淨淨的糯米糰子,生得眉清目秀,捂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問他笑什麼,他就含糊不清地說:「媽媽你真的好好笑哦。」

  林雪春:……

  父子倆合起伙來笑話人是吧?行。

  老媽子當下眼疾手快搶走這個筷子,再撲騰上床掰扯那個耳朵。

  「我飯還沒吃完!」

  「窩襪子還沒穿好呢媽媽,你不要搗亂窩!」

  父子倆同時發出抗議,大的壓上來抽筷子,小的捂住耳朵在懷裡掙扎。大清早便玩鬧成團,沉重的日子中僅剩下這點小小的歡欣。很快被打破。

  兩天之後,孫猴帶著那伙人重新登門,自此圍在門外不散;

  兩月後夫妻倆身心疲憊至極,潦草用過午飯後昏昏欲睡,終是靠在床鋪角落裡睡去。一覺睡到太陽下山,灰濛濛的、處處殘破的家裡沒了四歲的阿澤。

  他們立即去外頭喊,去找。


  喊到聲嘶力竭嗓子干啞,找到精疲力竭滿腳水泡,焦灼恐懼的情緒使他們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裡里由受盡折磨的人變成奄奄一息的鬼,日以繼夜遊走在大街小巷裡,哭著叫著:阿澤。阿澤你在哪兒呢?該回家吃飯了啊。

  今天給你燒湯喝啊。

  宋阿澤是個好小孩,向來聰明聽話,不讓人操心。

  冰河初融的時刻,他本該順著河流漂向遠方。這世上沒人能說明白,為何他會在四天之後出現在離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念家麼?是心疼父母到處亂跑麼?

  總而言之他乖乖地浮出來,唇角抿成直線,兩個濃深的酒窩若隱若現,仿佛在說:媽媽你別找辣,窩自己回來辣!開不開心?!

  鄰居瞧見了,便到宋家欲言又止:「林雪春,你家阿澤好像……」

  林雪春奪門而出,沖向被人團團圍住的河岸,用盡力氣地喊:「阿澤!!」

  不料出口卻是微弱的一聲喃喃:阿澤。

  細若蚊足,所以他沒有回應。

  阿澤阿澤阿澤阿澤阿澤……她拼命拔高嗓門叫,恍惚間聽到他輕輕回了句:「媽媽。」

  就這兩個字,林雪春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氣,摔在皚皚的白雪裡。

  冷呀,身是熱的心冷了,天是亮的你坍塌了。疼呀,手疼腳疼頭疼渾身疼痛要裂開,疼得無法呼吸。

  胃部生生抽搐起來,眼淚鮮血嘔出來,似乎還想將心肝肺再嘔出來。她所貧瘠的人生里,她肚子裡頭那點小學文化要如何去形容呢,這種肝腸寸斷的絕望。

  他今年才四歲。

  才四歲。

  他的人生還那麼長,他那麼懂事,為什麼是他?

  就算世上壞人死絕了,還有年長的好人,為什麼要輪到他?

  為什麼?

  林雪春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跡。她爬到邊上了,擁擠的人群為她散開,但她看到那隻手,光光是那隻凍僵了的、小小的手……

  剎那間崩潰,她昏厥了。

  醒來之後是一段很長很長很長、長到窒息的日子,猶如生活在漫無邊際的漆黑中,人成了脆弱的砂礫傀儡。不冷,不熱,不餓,不困,沒日沒夜沒合眼,你以為眼淚早晚有盡頭,但它沒有。

  沒完沒了。

  白天如行屍走肉般躺在床上,夜裡鑽進床底抱著一雙襪子一隻鞋無聲痛苦。平靜地往飯菜里摻耗子藥,平靜地擺在桌面上。林雪春平靜地提起筷子,被宋於秋打落。

  他已失去清朗的聲音,沉默彎腰撿起筷子,在她眼前狼吞虎咽般扒著飯。

  還直直望她,用那種全然知情的目光。

  「別吃了。」那是林雪春初次開口,離發現屍體已有足足十天。孩子早早化為骨末、入土為安,而她的肚子裡好死不死有了新的孩子。

  他一眨不眨,繼續吃。

  她兇惡地掃落滿桌飯菜,碗筷乒桌球乓碎滿地。他迅速低下去,再用手粗魯的、決絕的一把抓起飯菜,鮮血淋漓地往嘴裡塞。面無表情,同樣的對世間毫無留戀。

  「我叫你別吃了!!」

  林雪春忍無可忍地甩個巴掌,加之多日不曾進食的腸胃抽動,宋於秋吐了出來。未經仔細咀嚼的碎末、鐵碗摔壞的殘渣,以及濃重的血、破碎的心臟統統吐出來,擺在林雪春的眼前。

  這些日子他勸過了,泣不成聲過,因多管閒事招致災禍,他下跪認錯說離婚說遠去說以死謝罪。都沒用。

  失去兒子的母親自我封閉,不接受外界任何的刺激。直到這天晚上他把他那份初為人父、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想死的衝動成功表達,她終於稍稍後退,不再想著法兒折磨自己折磨肚子裡的孩子。

  不再折磨這個家,轉而懷疑起兒子的死並非意外。

  「阿澤是怎麼出去的?」

  她直勾勾盯著外頭,目光幽幽:「我說過千萬次不能到河邊玩,他記得。他不可能趁咱們睡覺跑出去玩,更不可能去河邊。」

  是隔壁鄰居家的小孩找阿澤出去玩,外面雪下太大,他不小心滑到水裡。

  宋於秋如此解釋,林雪春想也不想地否認:「不可能!」

  自從仇家上門後,其他鄰里不願招惹麻煩,早早與她們宋家斷絕聯繫。平日迎面撞上直接當沒瞧見,還再三告誡他們兒女別靠近宋家阿澤。那些孩子集體排斥阿澤一月有餘,怎麼可能忽然找他玩?


  「是他們!」

  林雪春忽然道:「我知道就是他們!!」

  沒頭沒尾沒有詳細解釋的他們,仿佛指代一群來無影去無蹤的鬼魂。

  提到他們的剎那,林雪春那雙乾涸的眼睛因為怒火而濕潤,她滿腦子構想將仇人碎屍萬段的畫面,面上閃爍著詭譎的光。

  但宋於秋說:「不是他們。」

  阿澤畢竟年少,人在骨子裡嚮往集體,更何況他原先在附近小孩群中最受歡迎,一時間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堪比天上跌落地下?

  宋於秋給出解釋:附近孩子們私下喜歡阿澤,只不過為父母所迫,不能找阿澤玩。事發當日他們偷偷來找阿澤,發現外頭沒有亂七八糟的人,發現裡頭他們睡著,雙方便達成默契,決定瞞著他們這些大人痛痛快快玩一場。

  誰沒料到能出意外?

  孩子們私下悄悄交代:那天河面浮起薄冰,阿澤一不小心跌下去,沒人看到,只有咕咚的聲響。他們在玩捉迷藏,老半天沒看到阿澤,以為他自己回家了。後來得知阿澤沒回來,猛然想起那聲咕咚,不過他們太害怕了,沒敢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家爸媽,怕挨打。

  這說法還算合理。

  肚子裡孩子依稀有點動靜,林雪春的手掌隔著衣服放上去,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真的。」

  宋於秋給予肯定的回答:「騙人天打雷劈。」

  一句沉甸甸的誓言壓住林雪春去死去復仇的衝動,一壓便是二十多年。她從未完全相信過這份說法,他也不曾。但誰都沒勇氣多想。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擺在眼前,打開它,直覺告誡他們不要打開、千萬不要打開,否則你們會迎來滅頂之災,再無法帶著兒女生存下去。

  他們忍了又忍沒去打開,偏偏事到如今,舊仇人不請自來,施施然踹翻了盒子。那積壓多年的醜惡的真相紛涌而出,果真是令人無法承受的殘忍。

  林雪春頭腦空白,再次倒下了。

  「嫂子!」

  「雪春!」

  「雪春姐!」

  眾人的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他們迅速團團圍上來。林雪春眼前的天空被割裂了,時而閃過所謂龍哥狠戾的笑,時而浮現阿澤微弱的嗓音:媽媽我好冷啊。

  他說:一個娘們而已,別太得意!

  他說:媽媽,你怎麼還沒找到我啊?

  他說:不管你們夫妻倆想什麼法子,三天後給我交出五十塊錢。不然錢賠不上,遲早讓你們拿命來賠!

  他說:媽媽,那個叔叔好壞呀。他為什麼要把我摁在水裡呢?水那麼冰那麼冰,我都喘不過氣兒來了,好不舒服哦。

  他說他說她說她們說。

  嘈雜喧囂的聲音頓時拉遠,林雪春幾乎能聽到腦瓜子裡血液倒流逆沖的聲音。她的瞳孔擴大了,伸手攥住宋於秋,嘴唇高頻率顫抖著,老半天沒能吐出清晰的話語。

  「別說了雪春姐!先上醫院吧!」

  懷裡劉大寶哇哇大哭,劉招娣沒有多餘的手攙扶林雪春,連連喊:「你們讓讓!讓人趕緊送醫院去!別看了都別看了,讓開點!」

  孫猴趁亂溜走,宋於秋顧不上他,雙手作勢要抱林雪春,嘶啞道:「我們去醫院。」

  不。

  手指扒住門扉,林雪春突然咬舌。疼痛和血液讓脹大的頭腦清醒了點,她斷斷續續地說:「我……不去醫院!」

  這節骨眼上說什麼胡話?!

  劉招娣邊拍後背安撫大寶,邊湊上來勸慰林雪春:「別說傻話了,哪兒能不去醫院呢?有事咱們去那邊再說,人沒事能有什麼事情來不及好好說道,是不是?雪春姐你鬆手!」

  「我不!」

  林雪春掙扎著落地,狼狽地癱坐下去。

  宋於秋蹲下來扶,被她發狠推開,反踉蹌在地。

  她冷光畢露地盯著他,嘴裡重重咬出兩個字:「騙、子!」

  他一怔,眼皮仿佛凍住了,忘記眨眼。

  「騙子!」

  林雪春瞪得更凶,眼淚嘩啦啦往下掉,手腳全身開始顫抖。

  「我兒子根本沒有不小心掉進河裡,他被人害死的!你騙我!」


  「好你個宋於秋有膽子騙我!你這天打雷劈的騙子、窩囊廢軟腳蝦!你不要臉你騙我!!你怎麼能騙我!!」

  林雪春整張臉上淚水布滿,又兇狠又可憐地抓著門不放,猶如傷痕累累的雌性野獸堅守老窩,拒絕任何好心惡意的幫助。

  沒人敢靠近她,只有他空著雙手走近,但她死命推開他,踹他,撿起石頭毫不留情地扔在他腳邊。

  「你走!」

  「我不要看到你!你走開!啊!」

  殺了他!殺了他們!

  從未如此強烈的殺人衝動,林雪春邊哭邊尖叫起來:「孫猴跑了!他跑了你看到沒?你還在這幹什麼?!」

  「去找他,去弄死他!他們統統得給我兒子償命!!我要他們死我要他們的命!你去給阿澤報仇啊你還在慫什麼!!」

  「你去啊!!」

  她越說越激動,一個石頭過去砸得他頭破血流。這場面太過厲害,旁人沒膽子沾惹。連劉招娣都是頭腦亂糟糟,硬著頭皮扶起林雪春說:「這樣。那什麼孫子讓宋哥找去,咱們上醫院,我帶你上醫院成不成?孫子後頭不是還有個龍哥麼?雪春姐你身子要緊啊!」

  劉招娣邊說邊側過頭給宋於秋使眼色,催促他走,別留在這兒繼續刺激林雪春。

  同時路邊響起滴滴的喇叭聲,動作麻利的阿彪坐在駕駛座上,探頭喊:「宋哥上車!嫂子讓他們看著吧,我們追那孫子玩意兒去!」

  宋於秋撿起腳邊的刀,默默站起來。

  走出去十多步再回頭看過去,林雪春給他的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你走!」

  口上沒說你滾,眼睛已經說了幾十遍。

  宋於秋深深望她一眼,像公狼被趕出窩的那種寡淡而孤寂的目光。

  隨後握緊了刀,大跨步走上車去。

  花襯衫是個有錢仔,有輛拉風炫目的摩托車停在朝柳巷口。

  孫猴年紀大,偏偏那副見風使舵的做派靈活到不可思議,早在林雪春倒下的瞬間拔腿就跑,並且搶在主人前頭跨上逃跑利器摩托車。摸出早先順來的鑰匙一插一扭,眨眼間隙便飛馳出去十米二十米的,任由後頭花襯衫怎麼火冒三丈,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氣死他了!

  「我的車啊!!我搞你阿媽的糟老頭!!」

  他用雙腿追出去半條街,剩下的狠話被摩托車滅。口裡嘀咕著你給我等著、別讓我逮到之類的話語,花襯衫雙手撐住膝蓋呼呼喘氣。

  「小毛頭!」阿彪開車追了上來,減速問:「往哪裡跑了?」

  「那邊那邊!」

  花襯衫毫不猶豫地出賣孫猴,雙眼亮起:「我新買的摩托車被他偷走了,你們要不要帶上我?!這會我肯定……」

  話沒說完,汽車加速將他遠遠甩在屁股後頭。

  兩次被超越的花襯衫捶胸頓足,仰天大哭:「新買的摩托車,我還欠錢啊嗚嗚嗚嗚嗚!!」

  而這邊兩輪摩托車與四輪汽車得緊緊,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一股勁兒沖向荒郊野外,四周陰暗。

  花襯衫自稱並非當地人,他們從隔壁市大老遠趕來。然而孫猴路線熟絡,仿佛心裡早有逃跑地圖般,拐角抄小道兒,分分鐘消失在城外密集的倉庫堆中。

  汽車開不進去,只能停下。

  「這離咱們自家倉庫不遠,那邊有不少人守倉庫,我先打個電話……」

  說話間,宋於秋徑直推開車門。瞥見身旁倒地的摩托車,他壓根沒去考慮裡頭是否會有埋伏,直接低頭彎腰鑽了進去。

  倉庫內光線幽淡,木裝箱依稀可辨。空氣里是濃濃的木屑味,還混著一絲血腥味道。

  「孫猴。」

  他淡淡說:「出來。」

  孫猴當然不動,傻子才主動出去呢。

  他的目的地本來不在這兒。奈何摩托車操作陌生,他又逃得著急,一不小心便被外頭的雜物絆倒,摔個狗吃屎。

  迫不得已才棄車鑽進倉庫里,他捂住滿口的血和碎牙不敢動,儘量將喘息聲降到最低,將聽力靈敏度調到最高。依稀聽到腳步聲,輕而穩健,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現在該把握時機摸出去還是按兵不動?

  孫猴拿不準主意,他懷疑那個人高馬大的阿彪,很可能偷偷重合宋於秋的腳步——以前道上經常玩這套,兩三個人偽裝成一人來降低警惕。孫猴多次遭受過戲耍暗算,心裡有陰影,連忙沉下心去聽……


  奇怪!

  默數整整三十秒,怎麼遠處半點腳步聲都沒了?

  難道那邊有側門,他們直接從側門出去了?

  不對,這邊沒搜乾淨怎麼可能就走了?

  孫猴左右看了看,還好身邊沒有任何側門的存在,不需要擔心那兩人背後殺來。

  背後靠著牆,左手邊堆積著一打貨物,蓋一層厚實的綠皮。他小心翼翼地縮成團,又默數三十秒、六十秒又或是兩三百秒?

  傳聞說人太緊張容易幻聽,孫猴此時精神極度緊繃,的確時時被細小的風吹草動驚住。但回過神來又是滿片落針可聞的寂靜,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似乎只是他自個兒發出的。

  時間過去很久,腳步聲不再出現。真走了?

  孫猴正想活動一下發麻的手腳,前頭傳來微小的動靜,綠皮蓋布隨之顫動,碰到他的臉頰。又碰,再碰,他預感到了什麼,垂著腦袋不敢動。前頭動靜更大起來,鋒利的邊緣大力拍打起臉側,刮出道道紅痕。

  宋於秋在這附近嗎?

  他滿懷戒備的看向四周,半晌之後才脖頸一僵,慢慢慢慢地抬起頭,視線里出現個朦朧的黑團。

  是他!

  原來他爬上箱子繞過來,蹲在上頭不聲不響觀察他許久!!

  細密的涼意攀上脊背,孫猴整個人僵住了,愣愣張大嘴巴……

  一聲驚恐的叫尚未出口,宋於秋縱身一躍,百多斤的重量全踩在孫猴背上,壓得他噗一下吐出大灘酸臭的老血。還有磕斷的兩片黃牙齒,靜靜躺在血泊里,仿佛預兆著主人的下場。

  不,孫猴還不想死!

  像被摁住後殼的烏龜,他擺動著手腳想往前爬,冷不丁被一腳踹翻面,後腦勺重重落地。

  劇疼,伸手去摸便是一隻血淋淋的手掌。

  「呃……宋、宋哥,其實我們可以好好說兩句,你兒子那事……」

  竟然有臉提!

  宋於秋默不作聲的逼近,揪起衣領又是一摔。

  隨後面無表情地坐到孫猴身上,他的拳頭猶如狂風驟雨般猛落下來,孫猴一磕腦袋被打得左右搖擺,連連吐出血沫,哇哇大喊著求饒:「宋、宋哥你別,你兒子那事……」

  拳頭撞上太陽穴,長達好幾秒鐘的死寂,孫猴頭昏眼花。

  而宋於秋高抬起拳頭,眼前滑過林雪春憤怒的眼神,她咬牙切齒地說:「騙子!」

  他確實騙她。

  在那個險些死在滿桌飯菜上的夜晚,妻子猜到兒子的死與那伙兒喪心病狂的傢伙有關。他在她眼裡看到漩渦般無窮盡的憎恨之意,那份心情足夠毀滅所有。

  當時的他連著她然枯敗的容顏、腳下一片狼藉以及這個支離破碎的家一塊兒看著,視線最後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驟然發現眼前只剩下兩條路可走。

  進是不惜任何代價、豁出命去找那群人報仇雪恨,運氣好的話,還能拼到一個同歸於盡的下場;

  退則忍辱負重活命為上,繼續搬家、甚至離開北通,天下之大總有他們容身之處,待得他日重新歸來,新仇舊恨一塊兒算。

  宋於秋選擇了後面那條,因為他不甘心。

  不甘心送死,不甘心連累無辜的妻兒,那群人在他眼裡根本不配同歸於盡。更何況那些人絕口否認,自稱家裡有老有小,不至於對小小的孩子下手。

  他勉為其難信了,迫不得已信了,所以他對林雪春說,不是他們幹的。

  萬萬沒想到事實證明他徹底高估他們,或是徹底的低估,他們竟然真的……

  宋於秋拳頭沒有間斷,眼前又滑過兒子的影像。

  哭的,笑的,玩的,鬧的,絕大多數還是揮舞著兩條白嫩嫩的胳膊,活潑地喊:「爸爸抱!」

  那是他十月期盼的孩子,是他在這世上所知道、所擁有的第一個真正的血脈親人。他在產房外來回踱步地等,屏氣凝息抖著指尖抱。他曾在夜裡偷偷爬起來望他發呆,而他攥住他的手指,掀開眼皮沖他笑。

  他經常背他,讓他騎在脖子上,拉著他的小手轉圈圈。

  到後來。

  也是他抱起他冰冷腫脹的屍骨,為他伐木打造棺材,最後眼睜睜看著他化成小小的一壇,永遠塵封在黑暗的泥土之中。


  「別、別打了……」

  鼻青臉腫的孫猴弱弱哀嚎,打斷了宋於秋在記憶中的深陷。他低頭,拳頭遲遲未落。

  「怎麼死的。」

  「什、什麼……」孫猴大腦轉不過來了。

  「我兒子。」

  宋於秋雙眼通紅,唇角縫隙里漏出一句遲到多年的質問:「我兒子、是、怎麼死的?!」

  「是……」

  「是龍哥……」

  孫猴咳咳兩聲:「那天風大,你家、你家曬在外面的被單掉了。龍哥撿起被單,趕走守門的人……你兒子多半以為他是好人,出來說謝謝……龍哥給他糖,他不要,他說不能無緣無故收別人的禮物。龍哥改口說帶他去河邊釣魚,釣來的魚是他、他自己的。」

  「魚很好,你家多久沒魚了?」

  龍哥當時四十有餘,彎下腰來親切地笑著:「你的魚,你能送給你爸爸媽媽。」

  宋阿澤回頭看看爸媽,看看桌上零丁的菜葉豆腐皮,然後他去了。

  宋於秋幾乎能想像到那個畫面,他的兒子到死,都死得不貪玩、不任性。

  他錯在天真年幼不知事,又錯在天真年幼知太多,小小年紀便惦記起爸媽的伙食,牽起惡徒的手蹦跳走向河邊。被人哄著低頭去看薄薄冰面下的魚,被一隻手掌貼著後腦勺摁下去。

  然後連人帶魚沉進河裡,再沒能回來。

  但天真年幼是什麼錯?懂事又是什麼錯?世上怎麼可能獨有孩子的錯而沒有身旁大人的?

  林雪春說的沒錯,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這群人,他們理該償命!

  宋於秋驀然抽出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往下扎。孫猴瞪大眼睛,生死關頭爆發出極限體能,雙手緊緊攥住刀刃。

  「別、別這樣宋哥!!」

  他口齒不清、焦急地解釋:「你兒子那事跟我沒關係,我還讓他們別這樣!真的!他還小他就是個娃娃,當年我也抱過他,我怎麼、怎麼可能看著他去死呢?我撲上去救他了,是他們人多攔不住啊。」

  「今天這趟不是我要來的,我就是個打頭陣的嘍囉,真是你們家女婿得罪人了。你、你就放我一馬吧,看在阿澤喊我一聲孫叔的份上!!」

  「你沒有。」

  宋於秋面冷如水,刀尖擦過皮肉往下,離孫猴的眼睛不到三厘米。

  「我真的有!我真的幫阿澤說話了!他那麼乖,當年差點叫我乾爹了!!」

  刀往下,「你沒有。」

  「我有啊!我有啊啊啊啊!」

  刀再次突破阻力直直往下,尖稍堪堪沾上眼皮,孫猴承受不住這份折磨,終於精神潰敗。

  「我沒有我沒有我是沒有!!!」

  他承認了:「我錯了,我真錯了,這些年我沒睡過好覺我老夢見他拽我的腳,要把我拖到河裡淹死!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鬼使神差,我看著他使勁掙扎我沒說話。」

  「我真、真不知道為什麼,我說不上來!!明曉得你幫過我很多,我感激你,我摸著良心感激你感激你媳婦兒!你是好人,你們全家都是好人!」

  「可能我下賤,我天生是個髒玩意兒你明白嗎?沒救!」

  孫猴忍不住哭,涕泗橫流:「那時候我腦子蒙了,我想岔了我覺著你太好,好過頭了遭人恨!所以我一邊想著娃娃無辜,要是我豁出去把他給救住,至少這輩子干成一件天大的好事,我死得值得。但我又想著不,不要那樣干。我不想死,這世道就是條狗舔狗屎都想活著,我為什麼要跟龍哥對著幹?」

  「人人說好就是你宋於秋,說壞就是我孫猴,我想知道的是咱們倆這輩子能不能沾個邊!所以我沒管他!我眼睜睜看著他腦袋被摁到水裡又抬起來,抬起來又摁下去!我沒幫他說話!我沒動!我不是想讓娃娃死,光想著看看你懂嗎!我想看看你會不會淪落成我這樣,我——」

  喉結滾動,宋於秋一刀戳下去,孫猴及時偏頭。

  刀身划過眼尾,生生剜下一片肉。

  孫猴邊後怕哭著,邊吼:「宋於秋你不能殺我我!不能!!你有老婆有小孩,這輩子好不容易繞回來了還動我幹什麼?!手上沾人命你就完了,不如我了知道麼?堂堂宋於秋連我孫猴都不如,你活著幹什麼?!」

  外頭阿彪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來,見勢不妙,也勸:「宋、宋哥你冷靜點,大不了咱們把人帶回去折騰。今晚太多人看著了,風險大,你別幹這檔子事,犯不著為這種人把自個兒送進牢里去啊。」


  孫猴繼續紅著脖子大吼:「林雪春還在醫院裡,你不想著她了麼?!」

  「你那攤子紅火得很,日子過著好得很,你殺我幹什麼?!」

  亂了,全亂了。

  孫猴語無倫次說起來,扯媳婦兒扯兒女,扯到那個大宅子、扯起當年的樁樁件件。連他自己都弄不分明,他究竟為了活命、為了活誰的命才鼓著青筋朝宋於秋怒吼,如此假仁假義地教訓他,仿佛足以圓滿人生之中的缺陷。

  如果說宋於秋是那頂天地里的英雄,他必定是街邊人人喊打的野狗。

  他曾以為英雄隕落能給他些許安慰,結果到最後他只得到迷茫。

  為什麼連那無所不能的宋於秋都能落進悲慘地步里?為什麼他心裡不夠痛快?是他做得不夠?切手指不夠,害死無辜的娃娃不夠,他還想要什麼?

  他應該想要他垮掉。

  但事實證明,英雄的垮落對卑賤的野狗而言毫無意義。

  直到這時候他恍然大悟,或許世間人人羨慕之下有嫉妒、安慰之下藏著幸災樂禍。人這種動物生來不純粹,它太難誠心待見別人的好,總有這樣那樣的醜陋情緒絲絲泄露,便是那剎那間的惡意。

  怪他太沒意志力,是他輸在那份惡意之下,淪為不人不鬼的玩意兒,反不如狗。

  人活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勁兒呢?

  孫猴的手漸漸鬆了,這個剎那間又覺得死了無妨,總歸世上沒人會在意他。

  「快走。」

  他直視著宋於秋的眼睛,有氣無力地告誡:「我只是個、嘍囉,後面肯定還有別的……」

  斷斷續續說著,邊驟然放開手,他交出命。

  阿彪阻擋不及,催眠似的反覆著『別別別別別別別別別』,只見宋於秋刀起刀落,銀光斬斷半根手指。

  血肉飛濺出去,孫猴張大嘴巴無聲抽搐著,眼淚稀里嘩啦的落。褲‖襠再次濕掉,尿騷味四處瀰漫著。

  下個片刻,外頭鐵門被唰的拉開。一個戴著粗大金項鍊的男人拍了拍手,雙手插兜,朝宋於秋吹了聲口哨。

  「好久不見啊老宋。」

  他翹著單邊唇角,笑得擰邪,身後還有兩排掂量著破銅爛鐵做武器的人。

  少數二三十個。

  「媽的。」阿彪暗地裡地吐了口唾沫,「真上套了。」

  作者有話要說:難道是我的心理問題,休息1天之後就覺得手生(之所以休息就是希望,我夢遊的時候能把這章寫完!我單身狗沾沾感情戲已經很艱難了,年紀輕輕還要想像痛失愛子的悲痛!!

  而且是當爹又當媽的兩種悲痛!!我太難惹。

  字數不想再多,不知道孫猴的轉折會不會太過突兀。

  不過沒關係,應該沒必要再拉長搞推進了,這人就是突然爆發、突然語無倫次、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沒意義又突然態度轉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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