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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重回日暮村(2)

2024-08-28 05:17:48 作者: 咚太郎
  王家夫妻的確在家。

  前腳接到林雪春電話通知,估摸時間差不多要到。他們尚未回過神,後腳兩個漂漂亮亮的孩子已然走進門來、站在眼前,所謂的又驚又喜不外如是了。

  當然沒有瞧見自家寶貝女兒,還是有那麼點小小失落的。

  「君兒沒回來啊?」

  王爸眼巴巴瞅著後頭,不死心問出聲來,被妻子輕輕拍過手背。

  「不是說了車裡坐不下麼,數你瞎能問。」

  她搬來兩個板凳,細心擦了擦,招呼倆孩子坐下,轉身再去忙活燒開水。

  「君兒在學校里還成吧?」

  王爸小心翼翼瞥眼媳婦背影,支著手掌小聲問:「沒跟學校里外的地痞癩子胡來吧?」

  「沒有的,她天天在圖書館裡。」

  雖然並沒有學習,而是絞盡腦汁地修改。

  「那就好。」

  王爸一連嘟囔好幾個『我放心了』。

  王媽端回來兩碗熱水,邊拉著褲腿坐下去,邊開口道:「我聽說阿澤的事……」

  王家在村里幫忙照看著中藥鋪子進出帳,隔不到兩天便要打電話去北通算帳。緊密聯繫之下,自然聽聞點吳應龍之事。

  那時候他們提出上北通看看情況,奈何林雪春是個咬緊牙關不喊苦的硬氣婦女,不肯多說,嘴皮子刁鑽挑刺不讓他們來。搞得王家夫妻倆去不是留不是,心裡七上八下總沒個底。

  這下找著機會,趕緊事無巨細地問起來。

  阿汀將來龍去脈仔細說了,像個起伏跌宕的故事,夫妻倆聽完滿口唏噓。

  王媽生為女人心有餘悸,不太舒坦地撫摸著胸口嘆:「這事兒跟刺似的堵在你爹媽喉嚨口好多年了,□□難免沾點血肉骨頭沫的。舊傷養養會好的,就是你們兄妹倆以後千萬要爭氣,說什麼都別做傷爹媽心的事。」

  小丫頭自是老實巴巴地點頭。

  身為長輩不好顧此薄比,夫妻倆硬著頭皮關照陸珣幾聲,說著說著便到下午四點了。

  「不行不行,再不走來不及了。」

  王爸拍著大腿站起來,臉上浮起父女倆如出一轍的嬉皮笑臉:「不曉得你們要來。今個兒答應陪王叔我一個遠房大表哥去城鎮請媒人的,這事實在推不得,壞姻緣的。要不你們坐著,下午到處轉轉,晚上咱們再弄點好吃的慶祝慶祝。」

  王媽大為贊同:「陸小子好長時候沒回來了,你不在,你家那房子村長做主給租出去。隔壁租戶想買,村長正想著能不能賣,有空你們往村長那走趟好了,給個準話。」

  兩人換身衣服出門,熬夜開車的阿彪已躺在後駕駛座上呼呼大睡。

  院子裡兩塊小菜園子健在,三間房屋依舊並排,依舊陳舊。

  「我家房子就是賣給剛才那個阿祥叔叔了。」

  視線挪到旁邊,阿汀歪腦袋:「不知道你家租給誰……」

  陸珣表示不感興趣。

  他純粹陪著看這看那,繞到後頭去看宋家圈出來的豬圈。小姑娘口中所謂兩頭小豬崽子,驟然長成粉皮圓滾的大豬。哼哼哼,哼哼哼的縮在窩裡,一幅沒勁兒動彈的樣。

  「它們長真快。」

  大約被情感濾鏡蒙蔽了雙眼,阿汀感嘆:「長大了還是憨憨的。」

  「丑。」

  身旁陸珣客觀而冷漠地評價:「還不如那兔子。」

  豬:滾。

  窩裡兩頭豬哼哼唧唧地翻過身去,獨獨豬耳朵豬屁股留給他們看,還放個臭屁。

  這小學生行為超眼熟的!

  阿汀拉拉陸珣,眼睛笑成月牙,「你以前差不多這樣,現在看到它們有沒有種……」

  「沒有。」

  「我還沒說完誒。」

  她好奇地巴眨巴眨眼睛:「真的沒有嗎?那種見到同類的親切……唔。」

  親吻來得突然、短暫,進階為初中生的陸昏君涼涼放話:「再說,說半個字親十下。」

  阿汀:「……哪有人用半個字當威脅單位的。」

  「有,我。」

  陸珣落下視線,「有意見你提,半個字十下。」


  ……那還是不提了吧。

  阿汀默默拉高圍巾防止突襲,迅速遠離危險的豬圈。

  兩人走出院子的時候,她回頭去看中間那種寂靜無聲的房屋。伸手指著門邊的石頭,沒頭沒尾地咕噥:「我之前站在那上面看到過你,透過那個窗戶,你躺在地上沒理我。」

  陸珣喉結滾動,猶如瞬間被拉扯回那個夏日午後。

  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手指頭攀在窗邊,逆光站著,所以渾身是光。

  那種被期望著誕生,被寵愛著長大的女孩,連頭髮絲都盛著刺目耀眼的光,他為什麼要看。

  長久伏在陰暗世界裡的他憑什麼看。

  怎麼敢看。

  直到後來解開鐐銬冷然而去的時候,他還是那樣既倨傲又貧窮,沒有底氣回頭。

  因為她從頭到腳都是好的,而他從骨子到皮肉都是爛的。

  兩手空空,只有光‖裸的腳背、渾身的刺;

  至多給她骯髒的老鼠、偷來的桃。

  以及偷桃得來的遍體鱗傷,或許有那麼點赤誠。

  太破敗了。

  「人會自卑,動物會。」

  他遠遠地望著那裡,仿佛對著那個伏在地上的少年,自言自語道:「不是人又不是動物的東西天生自卑。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就是這樣。」

  年少的他當然不信,雙眼驟然狠戾,搖晃地撐起手腳,非要掙扎個兩敗俱傷頭破血流。

  常常如此。

  「走吧。」

  阿汀小弧度搖了搖牽著的手,陸珣轉身。

  就把狼狽的少年留在那裡,別給他同情,不要輕易憐憫。

  反正他有磨尖的指甲、深夜清冷的月亮以及漆黑的貓。

  還有不被期待照樣非要活下去的一腔孤勇。

  他們離開他。

  拐進日暮山的小道,山下那間小木屋沒有絲毫變化。

  永遠有大群嫩黃毛色的小雞崽子滿院子蹦跳,老人閉著眼睛坐在院裡搖椅上,迎著寒風慢慢地搖,衣著單薄,只披件絨絨的軟布在膝上。

  「來了。」

  隨之腳步聲的接近,她緩緩拉起蒼老的眼皮,眼珠顏色混了。

  「奶奶,您怎麼穿那麼少啊?」

  阿汀頭回走進院子,小雞崽子團簇而來,在腳下嘰嘰喳喳地亂竄。

  她解下圍巾蓋在她身上,碰到冰涼涼的手,不禁皺眉:「外面風太大了,您還是進屋吧。」

  「林雪春……原是坎兒過了。」

  老人喃喃自語著,抬起乾枯的手,「陸小子,讓他過來。」

  阿汀招招手,陸珣走進來,同樣受到小雞崽子圍攻式歡迎。

  老人雙眼眯成縫看著,視線里昏白。

  她顫巍巍伸手去摸,沿著眉骨鼻樑摸索到下巴,又摸了摸耳垂。終於心滿意足地躺回去,乾裂的嘴唇里溢出一聲淺淡的嘆息:「兜兜轉轉總歸是拽回來了,不容易。」

  老樣子云里霧裡地說話,阿汀只堅持攙扶她進屋。

  「這個。」

  老人的動作幾乎要常人放慢十拍,從枕頭底下掏出紅布包裹的一塊。

  「這是什……」

  「別丟了,給你爹媽看去。」

  眼皮沉沉落下,她獨自躺在散發著老人味的床榻上,嘴裡念著『去吧』、『去吧』。不再理睬他們,好像疲憊地睡著了。

  「忘了讓神婆奶奶算八字了。」

  走出院子的時候,阿汀才想起這回事。

  陸珣瞧了瞧她手裡的紅玩意兒,稍稍挑眉:「這就是。」

  鄉下辦喜事必定合八字在前,他之前撞見過幾回的,人們或哭或笑或愁容滿面地走出來,手裡通通有這麼個玩意兒。

  「我看看。」

  他攤手,阿汀卻是正經八百地拒絕,「不行。」

  「看兩眼沒什麼。」

  要有不好的內容順便提前撕了了事。

  陸珣如是想道,再次被小古板認真拒絕:「不行,我們不能看的。」


  她邊說便往口袋裡藏,護得嚴嚴實實,拉他往前走。

  陸珣始終牢牢盯著口袋,被推開腦袋。

  「別看這個了。」

  阿汀望著山,時隔三年再次牽著手站在腳底下仰望山頂,心裡不禁涌動起難以名狀的情緒。

  「我們上去吧。」

  她微微偏過頭來,眼裡瑩瑩亮亮,柔軟而靈動。

  那麼多期待。

  南方的山同樣沒有冬天。

  山林清幽,樹影婆娑,綠意濃郁地涌動,唯獨薄薄白霧四處瀰漫,仿佛是成百上千高聳的樹木、旮旯窩裡躲藏著的小動物共同呼出的好大一團氣兒。

  空氣輕而靜,有點冷冷的熱烈感。

  陽光從樹葉縫隙落下來,照亮林子裡隨處可見的木牌。

  大多用刀刻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大致表明這是什麼草藥的出沒地、以及採摘季節,避免錯誤季節進去亂踩亂踏。底下棵棵樹根更是裹起『冬衣』,套上『木架子』,以免冬寒侵害。

  「這都是阿健去年組織大家弄的。」

  他們沿著整齊排布的石階往上走,阿汀說:「阿健就是以前老虎幫里年紀最大的,初中畢業就沒讀書了。你記得他嗎?」

  依稀有那麼點印象。

  陸珣輕輕鬆鬆一步兩階,伸手拉她。

  「老村長要培養他當下個村長,所以村里很多事情都交給他。不過想想阿健今年十六,比我還小兩歲的,能做好這些事真的好厲害啊。」

  小姑娘發出由衷的讚嘆,陸珣稍稍挑動眉角。

  活像常年霸占誇誇榜首位的人,後頭突然冒出個『好厲害』的傢伙緊咬不放、死命搶位子。

  陸老闆本能地擺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左眼寫著『這算什麼低級副本有什麼好厲害的』,右眼寫著『那我在城裡單打獨鬥混成這樣也很厲害』。

  明明臉上大寫的『阿健就是個菜雞』,口上還要故作漫不經心地反問:「厲害麼?」

  他直直瞅過來,有點兒『你敢點頭我當場翻臉親死你』的威脅架勢。

  阿汀毫不猶豫,正義且明智改口說:「但比較起來肯定還是你厲害。」

  及格答案。

  陸珣似笑非笑,「厲害在哪?」

  這是加題了?

  恍惚變成答題生的宋同學飛快運轉腦袋,鄭重其事地回答:「太多了,好像說不完怎麼辦?」

  陸珣微微眯眼,目光不緊不慢地轉悠老大圈,終是放下這個話題。

  意味著安全過關。

  呼。

  小心臟啪嘰落地,阿汀漸漸說起別的話題。

  風吹起碎發,葉片沙沙作響、婉轉落地。

  他們在模糊的光影里前進,好似在時間倒流的邊緣徘徊。放眼望去有草堆有清澈的溪流,有大塊的石頭、樹梢踩著鳥雀輕微下沉。

  五點半抵達山頂,正是落日的時刻。

  天地盡被一抹玫瑰金的暮色渲染,雲拉成絲絲縷縷的形狀。

  目睹那輪夕陽慢慢下墜、泯滅,很難不去想從前。

  「陸珣,你記不記得上次來這裡的時候,我真的好怕你走。」

  「現在想起來……」

  黑白分明的眼凝望著遠方,阿汀唔了聲:「說不定那個時候我就喜歡你了。」

  「沒我早。」

  手背若有似無地碰著,陸珣伸手去勾。

  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攥進手心裡,他懶懶道:「我喜歡你才下山找你的。」

  「那麼早嗎?」

  她抿唇,「那我放你走的時候已經喜歡了,就是你走掉都不回頭。」

  「我要糖的時候已經喜歡,你還把糖分給別人。」

  阿汀翻著回憶,溫吞吞:「我喜歡你,所以天天給你熬藥。」

  陸珣眼也不抬:「我喜歡你,不然你熬半缸藥都不帶理。」

  說不清道不明的勝負欲上頭,阿汀鼓臉:「我給你豬蹄的時候就喜歡。」

  陸珣:「我咬你的時候就喜歡。」


  「我、我剛看到你就喜歡。」

  時間點拉扯回驚鴻的一瞥,小姑娘露出狡黠的淺淺梨渦,「是不是很早?」

  陸珣想了想,手指摩挲著她柔軟的指肚,低低地反擊:「我還沒見到你就喜歡。」

  「怎麼可能……要睜著眼睛說話啊。」

  她晃了晃緊握的雙手,歪著腦袋,細緻的眉目朦朧著一層淡淡的黃昏餘暉,那麼好看。

  陸珣沒說話。

  不過驟然覺得,搞不好他真的早在未曾謀面的時刻就已經迷戀上她,期盼她,深深渴望著她。

  為了她遲早有可能來,為了喜歡她被她喜歡,才咬緊牙關撐了那麼久那麼久。

  好在終究到來,猶如一場編織十七年的夢驟然綻放。

  他偏頭凝望她,心血來潮地比劃出身高,慢悠悠道:「沒長高多少。」

  「長高了!」

  再度伸手比劃:「沒高。」

  「真的高了。」

  作為全家最矮的存在,阿汀提到身高有點兒炸毛。立即雙手握住他的手往下壓,同時踮起腳來,細細咬著字說:「是你長太高,我都碰不到肩膀了。」

  行。

  賢良淑德陸老闆立即打彎膝蓋,「現在你高了,有什麼感想?」

  「嗯……空氣視野非常好,呼吸順暢。」

  「還有呢?」

  「大家都要早睡早起努力長高。」

  她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仿佛想起什麼:「還有謝謝陸大老闆地自我犧牲,給他鼓掌。」

  「你傻麼。」

  陸珣翹起唇角笑了笑,她稀里糊塗靠著他也笑。

  兩個傻的。

  他想著,席地坐下來,躺下來,像連體嬰兒那樣靜靜緊貼。

  「陸珣,有件事情我想問很久了。」

  尾音軟軟的,拉長,她停頓好半會兒才問:「你從南江趕回醫院的那天晚上,我是不是提到外公了……?」

  說這個啊,他嗯。

  阿汀轉過臉來,眼睛近近望著眼睛,屏息著開口:「你不問嗎?」

  「不是嫌我管太多了麼。」

  他一眨不眨,目光如牢籠,但酷酷回了句:「沒什麼好問的。」

  並不在乎過去的秘密。

  陸珣僅僅是尾巴圈牢獵物,以求長久未來的保證。

  無論什麼人膽敢涉及到這個部分、搗亂,就算只有丁點,他都會變成殘忍又兇狠的存在。但大前提不動的情況下,他很好說話,很容易滿足。

  仿佛抱住心愛的玩具,便能安安靜靜忍受所有糟糕污濁的小孩。

  阿汀慢慢眨著長睫,湊近過去親他的眼睛,柔軟的唇畔怯生生滑過眼皮,又抬起。

  親吻落在鼻尖,落在唇角。

  她有些生澀,像含羞草似的,舌尖探出來碰碰牙根,沒到兩秒再默默縮回去。

  陸珣揉她的耳朵,眼眸暗沉。

  他知道她有話要說。

  「我以前有個外公……」

  果然,她側身蜷縮起來,額頭抵著他的肩膀低聲說起來。

  那個尚且遙遠的未來年代,那個頑固的小老頭外公,規矩多多。

  拋父棄女的女人,中飽私囊的孤兒院,好的壞的娓娓道來。他摟她進懷裡,不聲不響地聽完沉重的記憶,為了轉移開注意力,忽然問:「你外公好說話麼?」

  「不好說話,超難。」

  她笑,「外公在的話,你肯定沒那麼容易過關。」

  陸珣舔了舔後槽牙,「我夠難了。」

  「再難點?」

  「不。

  阿汀揚起一雙燦亮的眼眸:「你可以試試捏肩捶背洗腳三件套,我外公喜歡這個。」

  陸珣掐她的腰,「又開始了?」

  「什麼?」她裝傻,眼睛睜得大大的扮演無辜。

  「欠教訓。」

  他一口咬過去臉,留下淺淺的牙印。


  「你才又開始了,又咬人。」

  小姑娘抹著臉控訴,陸珣好整以暇:「你可以咬回來。」

  「才不要。」

  她小動物似的磨磨蹭蹭趴在胸膛上,咕噥著說:「我不傻,不上你的當。」

  傻死了。

  聰明人被咬早跑了,就你還有心情來送排骨送米飯,管他的死活。

  「我能聽到你心跳。」

  她給他撲通、撲通的數,軟綿綿的聲音為逐漸暗下來的天添了幾分愜意。

  山頂風大,他抱緊了些。

  心跳數到九十九下,阿汀停下。

  「陸珣,我們換個約定好了。」

  「嗯?」

  「就……之前要一起長大的約定,你食言了。我們換個。」

  「換什麼?」

  「以前醫生說我活不過十五歲,送我願望清單,我想了好多。」

  她眼睛亮亮地掰手指頭,「想看熊貓、海豚,當兩個月的動物飼養員。想去國外領養大象,看海,在海邊紮營住帳篷、圍著篝火說鬼故事。還有旅遊,做好看的旅遊本……」

  看似別無所求的小姑娘,原來心思不少。

  陸珣閒散想著,聽到她說:「所以我想好了,新的約定。」

  「陪你做完這些?」他猜。

  同時心裡清點財產,陸老闆準備收起錢袋子跑路了。

  「不是這個。」

  她湊過來,貼在耳邊輕輕軟軟地說:「我們慢慢變老吧。」

  這時白晝完全泯滅,眼前夜空浩瀚盛大,星星尚未亮起,月亮在雲霧間藏匿。

  他沙沙地應:「好。」

  捕捉到身後窸窣的動靜,起身回望去,無數個大小的輪廓在夜色中隱隱約約。

  是狼狗。

  好大群的狼狗,高高低低包圍山頭,良久後走出來一頭老狗。

  尾巴僵直垂在兩腿之間,四肢哆嗦。頂著雙黯淡的眼睛走近他身邊,它仔仔細細地嗅,隨即緩緩趴俯下來,有氣無力地嗷嗚一聲。

  「嗷嗚~~」

  狼狗們接連嚎叫起來,似狼似狗,似凶似泣。

  那隻老狗合上眼皮,逐漸沒了呼吸。

  「就是它帶我去後山,找到桃林。」

  抹黑挖坑埋狗的當下,陸珣冷不防說了這樣的話。

  他記得很清楚。

  當年的小屁孩還沒有貓,好不容易掙脫束縛,無處可去,橫衝直撞闖到後山狼狗地盤中,剎那間被上百雙戒備的眼盯住。它是領頭的那隻,高高在上,動作敏捷。

  像道閃電猛划過來,又抓又咬,人狗打成一團滿地滾。

  那段日子他總在山上亂逛不肯離開,雙方邂逅必有打鬥。

  似乎是不死不休的對頭模式。直到阿香找來三四個粗壯的幫手,用食物用網用棍棒硬生生將失去意識的小屁孩逮回去。那隻狗遠遠看著,目光炯炯。

  時隔半個月他再度躥上山,如無頭蒼蠅般翻來找去,餓到半死。無意撞見狼狗群掃蕩孤山,抓捕兔子麻雀為食,甚至去山腳偷點村人後院的雞鴨飽腹。

  他無聲無息跟著,偷偷摸摸學著。

  它們偶有騷動,但被領頭狗掃兩眼,便乖乖沉默下來,權當他不存在。

  被驅逐畏懼的狗,與被驅逐畏懼的小毛孩,大約從那之後默認關係緩和。

  春夏他上樹摘果,冬天他下水抓魚。而它分享暖烘烘的窩,領著他去找桃子,到後來實在沒什麼好玩意兒,便叼回來只**睜不開眼睛的小黑貓崽子,送給他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非常公平合理的跨種族合作。

  恰好那天陸珣肚裡飽飽,心情好,貓得以劫後餘生,安安穩穩在狼狗群里長大。過不到兩年便長成雜食動物,嗓子裡動不動冒出不倫不類的狗叫,驕橫到不行。

  一切過去記憶猶新,奈何狗壽命短短,已是英雄末年。

  想必純靠意志力撐了好久,舊友碰面知平安,這才安然死去。

  「陸珣……」


  阿汀小心翼翼靠向他,一個模糊的黑團。

  「沒事。」

  「我習慣了。」他淡淡地說:「只要你……」

  話語半路戛止,土坑填好。

  圍坐在周圍的狗紛紛湊上來,鼻子貼地四處嗅嗅,仿佛要深深記住這裡的氣味,深深沉入肺腑。

  猶如約定俗成的規矩,它們嗅完了,齊刷刷走過來,伸出濕熱的舌頭舔舔陸珣的手。或圍繞著走兩圈,而後不約而同名地轉身離開,遠去在夜裡。

  「聽說狗是群居動物,能夠分辨你有沒有親近的家人。你很孤獨,它才會靠近你安慰你。」

  看不清陸珣的表情,阿汀輕輕道:「現在它們都走了,說明你沒那麼孤獨。」

  「這樣去想的話,好像反而變成好事了,是吧?」

  她小心翼翼靠近他,貼著他安慰。

  過了很久,四下看不清路,陸珣背著阿汀不緊不慢往山下走。

  不知怎的她忽而開口問:「你有沒有認識的出版社老闆?」

  無緣無故不可提及出版社,陸珣反問:「王君?」

  果不其然的,阿汀悶聲悶氣地抱怨,「要是君兒的不好就算了。可是他們明明都承認不錯,只因為她是女生,不讓過審不肯冒險……」

  「太不公平了。」

  本質為了賺錢,避開風險而已,站在生意角度陸珣無可厚非。

  回歸陸先生角度便是瞭然:「出點錢幫他們分擔風險,試個水不難。後續售賣怎麼樣,就要看書的質量了。」

  阿汀快快地點下巴,原本便是看王君走遍出版社沒回信,希望她有個機會罷了。

  「知道了。」

  陸珣說:「待會打個電話就行。」

  「嗯。」

  寬闊的背溫暖而平穩,小姑娘伏在肩頭,手指頭撥弄著他短短硬硬的發梢。

  腦海里不禁浮出個成語,叫做歲月靜好。

  她小小打個哈欠,昏昏欲睡著,咕噥出聲:「陸珣,我有點愛你。」

  鄉間小路上,陸珣腳步心跳皆是一滯,好半晌質問:「就有點?」

  「那樣才有進步的空間呀。」

  她含糊地說:「還要好久好久才變老,現在太愛你……以後你聽膩了,我還得想別的好聽話來哄你,很難想的。」

  陸珣:行,算你厲害。

  什麼扮豬吃老虎,揣著聰明裝糊塗,宋阿汀不外如是。

  「算盤打得還挺長遠啊。」

  他捏捏她的小腿,她笑著晃悠甩開。

  兩人東倒西歪往前走,前頭黑瘦的小伙子尷尬撓頭:「阿汀、老大,呃……」

  「阿健。」

  有外人在,阿汀登時滑下來,陸珣腦殼突突地跳,有個聲音喊:阿健阿健,好厲害的阿健。

  上下看兩眼,小伙子其貌不揚,打扮土氣,獨獨笑起來牙齒白燦燦的。

  「你找我們嗎?」阿汀問。

  他點點頭:「村長給你們擺了四桌酒,大傢伙兒就等你們了。」

  陸珣想:處於變聲期,聲線不咋樣。

  阿汀詫異:「擺酒?什麼時候的事,我們怎麼……」

  「隨意擺的幾桌,大伙兒湊錢謝謝你們家分出來的草藥活計嘛。」他乾笑,「王姨王叔已經去了,還有你們車上那個男的都在。要沒什麼要拿的,我現在領你們去?」

  會不會太麻煩了?

  阿汀猶豫不定,陸珣兀自想:個子不高,視線閃躲,看起來膽子不大鎮不住場。

  總結:不咋滴的阿健,完全無法搶奪陸榜首的鋒芒,不必放在心上。

  好了他回過神。

  接風洗塵的酒桌擺都擺了,兩人抬腳走。

  誰知後頭猛然冒出條體型龐大的狗,經過他們,然後倒地,汪汪嗚嗚開始打滾。

  碰、碰瓷……?

  阿汀揉揉眼睛,只見它發病似的左滾右滾,袒露出軟綿綿的肚皮。

  「這山上的狼狗吧?」


  阿健蹲下身要摸,它雙手雙腿擋住,尾巴啪啪甩地,焦急的目光瞅著陸珣。

  「汪汪汪汪汪。」

  邊叫邊打滾,狂蹭褲腿狂扒拉褲腿。

  狗:你懂吧?這下懂了吧?

  陸珣:?不懂。

  在場三臉懵逼一臉冷漠,阿健不得不催促:「要不咱們先走吧,別讓他們等急了。」

  陸珣冷血無情地用腳推開傻狗,三人直走不到兩百米,村長家燈火通明。裡頭兩大桌,外頭三桌隔著檯燈,冷菜擺了一圈。

  人們坐沒坐相地嗑瓜子、聊閒話,嘈嘈切切地說笑聲傳播出去老遠。

  「來了來了!」有人喊。

  其餘人閉上嘴巴,眼看著他們走進,再度熱絡地張開。

  「阿汀回來啦,成績怎麼樣?」

  「北通大學好不好哇,在城裡住著總歸比不得自家自在吧?」

  「爹媽咋沒回來?冬子明年是不是大學念完了?」

  稀奇古怪什麼問題都有,大伙兒笑吟吟招呼小丫頭。眼珠話題全圍繞著她轉,不好意思、更不敢沾惹到陸珣分毫。

  她們默契忽略他,多多少少害怕他長出息了,回過頭來找她們仔細算帳。

  「阿汀,陸小子,來。」

  裡頭傳來粗啞的老人聲響,他們急忙讓路:「村長喊呢,快去快去。」

  個別心思活絡的,順嘴搭話道:「村長惦記陸小子多時候了,你們別堵著路。」

  冬日裡個個穿戴臃腫,費力讓出一條道兒,盡頭村長老得跟神婆不相上下。面上深褐色斑斑點點增多、擴大,張嘴只剩下淺淺的牙床。

  「宋丫頭,你爹媽還成不?」

  「成的,他們都好。」

  出門在外只興報喜,不興報憂。

  老媽子再三交代過,因而眼下光瞧著阿汀笑靨淺淺的,外頭大伙兒都說宋家日子保准好。

  「好就好,好就好。」

  村長眼睛成兩條有弧線的縫兒,又拍拍陸珣的手背:「你成不?現在做什麼活計?」

  古往今來長輩的問候大多大同小異,除了成績活計便是婚姻。

  村長曾是全村里為數不多出手相助的,陸珣衝著這個低了點架勢。頭兩個問題一筆帶過,他感興趣的是最後那個問題,被問及有沒有中意姑娘時,雲淡風輕地回:「已經定了。」

  「媳婦定了?」村長難以置信地重問,村民亦是譁然。

  畢竟他算得上衣錦還鄉,那車那司機那氣派,估計擱在城裡照樣是狀元女婿哩。

  「定誰啦?」

  「是咱們村的不?」

  這話出來被身旁女人笑話:「人家什麼人,還能看上咱們村的?」

  那可不一定。

  好事者眼神在倆小年輕身上打轉,壓低聲音嘰咕:「我覺著多半定了宋家。」

  「不能吧?」

  女人捂著嘴巴,「城裡姑娘千千萬,不弄個千金大小姐,誰看得上鄉下姑娘?」

  那人搶嘴:「要不是定了宋家,他回來做什麼?擺明陪著宋家丫頭回來的,這還看不透,你眼睛丟了得了。」

  「哪兒能……這、這不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麼。」

  外頭議論紛紛,聽得村長心念直動,阿健黑紅交加的臉色迅速變白。

  「行了,別嚷嚷。」

  村長心裡大致有數,不必多問,只是道:「宋家丫頭這回回來,惦記著你們家裡個個孩子,買了不少城裡課本紙筆過來。當年要不是他們家開了草藥路子,現在有你們幾個的好日子過?是不是這個理?」

  大家連連點頭,是的是的。

  「還有陸小子,你們以前怎麼對人家,心裡有數。」

  他語重心長:「外頭數不好多少人想占咱們後山的便宜,我這把老骨頭熬不了多少年了。只望咱們日暮村里人人齊心,日後誰家有難多幫幫,俗話說風水輪流轉,人家時來運轉自會感激你。倘若你冷眼看著人家受難不理,轉過頭來別眼紅人家被報恩,曉得不?」

  這話不輕不重,單單甩在心思骯髒的人的臉上。


  大多數男女謙遜低頭,老老實實地受訓,結合這話往回想去,還真應了世事難料四個字

  誰能想到昔日被宋家大屋壓死的小屋,如今能全家搬到北通去享福?

  誰又能猜到處處被人嫌惡的陸小子到頭來人模人樣,有錢有勢?

  「不說了,坐下,儘管放開去吃,別客氣。」

  村長收回手,大家入座,氣氛沒多久再次活絡起來。

  阿彪大胃王幾乎來到天堂,要多不客氣有多不客氣。

  阿汀細嚼慢咽雷打不動,肚子填個小飽,被左手邊王君媽附耳提醒了一聲:「老太太在門外。」

  定睛望去,兩個女人身影遠遠停在明暗交接處,想靠近又不敢近的模樣。

  「十多分鐘了。」王媽說:「怎麼說都是你奶奶,不好給晾著。」

  阿汀點頭:「我去看看。」

  她不要陸珣陪,逕自走出來。

  看不太清楚對方樣貌,試探性喊:「奶奶?」

  「哎。」

  陸老太太眉開眼笑,走上前來拉她的手,「聽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你爹媽還好不?」

  阿汀正要回答,她口氣轉變成不安,「前段時日那運草藥的小孩說,你爸腿傷著了是怎麼回事?你媽還住院了?這遇上什麼事了弄成這樣?」

  發自肺腑的焦急隱藏不住,原來為這事操心來的。

  小丫頭斟酌著回答:「我媽不小心犯高血壓,我爸太著急不小心摔到了。他們在醫院裡只住了兩三天,沒有特別嚴重,您不用擔心。」

  「還好還好……」

  老太太大大鬆懈下氣,險些沒站穩。

  不遠處蹦蹦跳跳的女人轉過身來扶她,怪聲怪氣地念叨:「你怎麼又晃啊?爸說了天這麼冷別出來的嘛,非要出來摔倒怎麼辦?你壓根看不清路。」

  宋菇。

  咬著手指頭、小孩似的宋菇杵在眼前,偏頭瞅瞅木登登的阿汀,拉扯著老太喊:「她好好看啊,你看這像不像我女兒?」

  陸老太拍拍容易忘事的腦袋,再問:「阿汀啊,你在學校里有沒有看到你表姐?婷婷這孩子不曉得怎麼回事,好幾個月不打電話回家了,連個信兒都沒有,讓人白操心。」

  宋婷婷……

  阿汀誠實搖頭:「我只知道她想演電影,好像接到戲了,學校期末考都沒來。」

  「這孩子是念叨著電影,嫌家裡沒人幫得上忙,上回吵吵鬧鬧不讓我們給她打電話。哎……她沒事就好,拍就讓她拍吧……」

  她疲憊嘆氣,宋菇摸摸口袋,掏個糖丟過來。

  「不用謝,給你了,小孩才吃糖。」

  往日刻薄的姑姑,已是懵懵懂懂的瘋女人,拽著老太太的胳膊便鬧:「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電視,快點快點。」

  「好好好,就回。」

  宋老太從懷裡掏出兩張五十塊錢,伸手要往口袋裡塞。

  「奶奶沒零錢,給不了多少,這給你拿回去當壓歲錢……」

  阿汀果斷後退躲開,義正言辭:「我十八歲了,不收壓歲錢的。奶奶您留著用,過兩年我畢業工作了,輪到我給您壓歲錢了。」

  「傻孩子,有這份心就夠了,五十八歲你在奶奶這裡還是小孩。」

  她慈祥的笑:「快收著,外頭風大,奶奶吹得骨頭疼,得回去躺著了。」

  阿汀堅持不收,「不行,收了錢我肯定要挨罵的,這樣,我送您回去……」

  「不了不了,不麻煩你。你回去吃菜,奶奶自個兒走咯。」

  老太太無奈地收起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不鬧了,咱們走了。」

  「走走走!」

  宋菇手舞足蹈,老老媽子落在後頭喊:「慢點,別跑。」

  聲音被風帶出去好遠。

  世事難料,人生百態,人世間總是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八點半的我存下這章稿子,打字的手微微顫抖,十二點我能完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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