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請了幾天假,再次踏進游泳館,聞著消毒水的味道,段灼卻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他今天是打算找王野請長假的,但王野沒在辦公室,他來游泳館找人。
經過更衣間的時候,聽見有人聲,他撩開布簾往裡瞅了一眼,碰上正在換衣服的隊長。段灼走上前跟他打了個招呼。
「江隊。」
江凱原回頭,眉梢抬了抬,驚喜道:「欸,你最近都幹嗎去了,怎麼這麼久不過來。」
「我爸身體不太好,我陪他去做檢查了。」
「哦,」江凱原換好泳褲,披上了件外套,「情況怎麼樣啊?」
「不是很好,」段灼搖搖頭,大致和他講了講情況,「醫生說是尿毒症,之後要長期做透析。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會動手術換腎,我得一直陪著。」
江凱原露出了同情的眼神,「那真是太可惜了。」
「嗯?」段灼沒太聽明白,「什麼可惜?」
「你還不知道嗎?」江凱原抬了抬眉,「張家延的A瓶血檢結果昨天出來了,呈陽性。」
呈陽性就是有異常。
不過為了保證測試結果的準確性,工作人員在對運動員進行尿檢和血檢的取樣時,都會分AB瓶儲存,在A瓶呈陽性的情況下,被測者可以進行申訴,再驗證B瓶樣本。
如果B瓶樣本再呈陽性,直接禁賽處理。
「他申訴了嗎?」段灼問。
「申了,他自己說是賽前吃了感冒藥,」江凱原眼神里透著幾分鄙夷,「就是死鴨子嘴硬罷了,結果肯定是一樣的。泳協的官微昨晚發了公告,校領導都把王教練找去談話了。」
段灼困惑道:「張家延的檢測結果不合格,找教練幹什麼?不應該直接找張家延嗎?」
「怪他沒帶好頭,有責任唄。」江凱原往門帘外望了一眼,湊到段灼耳邊,小聲說,「其實我覺得最主要是因為前段時間的那個視頻。」
段灼聽得雲山霧罩,擰眉道:「什麼視頻?」
「我去……」江凱原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是活在新石器時代嗎?這麼大個新聞不知道?」
段灼搖搖頭,消息滯後這一點他沒法不承認,他的手機和平板都沒有安裝熱門的社交軟體,微信朋友圈也很少看,平時隨緣獲取資訊。
說著,江凱原把柜子里的手機拿出來,點進一個短視頻APP。
「就是這個……」江凱原說,「但這個只有一小段,前邊張家延挑釁教練的話都沒能錄下來。」
視頻的畫面並不清晰,還有輕微的晃動,應該是有人躲在游泳館的承重柱後方偷拍的。
一點開便是一個很有視覺衝擊力的畫面——王野像拎小雞一樣揪緊了張家延的領口,輕而易舉地將他推到牆上,王野的力氣大,撞上去的那一下都能聽見一聲悶響。
張家延的臉霎時像喝醉了酒一般,漲得通紅,他低吼:「明明是你自己一直偏袒他!自從他來了以後,你眼裡就只剩下他了,你就是覺得我們所有人都不如他。」
段灼眉心一皺,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說到後來,張家延的聲音里竟然帶著哭腔。
「我游得快一點你就覺得是我吃了藥,那他之前進步那麼多,你為什麼不懷疑他吃藥?在你眼裡,天賦就是比努力重要,所以不論我怎麼努力都沒有用……」
這段說得還挺委屈,不過王野態度很堅決。
「你少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我現在就問你一句話,做不做檢測?不做的話以後就甭跟著我練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張家延冷笑道,「你以為我願意跟著你這個死同性戀?」
張家延語出驚人,只聽見錄視頻的人驚嘆了一聲,段灼也跟著倒抽一口涼氣。
他一直以為整個學校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王野的這個秘密。
眼看著又快要打起來的時候,幾個同學一起湧上去將兩個人分開,視頻到這裡便結束了,引得人陣陣遐想。
話題很具有討論度,光評論就有兩萬多條。
段灼點開看了眼。
可能是因為視頻中的張家延處於一個弱勢的位置,大家一邊倒地認為王野沒有師德,要求學校開除掉這樣的老師,他們提出的理由不僅是王野毆打,威脅學生,還有人把矛頭對準了他是同性戀這個方向,說這樣的人留在學校,會危害到孩子的身心健康。
看似義正辭嚴,實則主觀片面,不講道理。
段灼的血壓有點兒高,「這都是什麼玩意兒啊。」
「哎,網上嘛,都這樣的……」
只有一小部分人認為,視頻內容並不完全,存在斷章取義的可能,但真的只有極少一部分。
段灼被那些帶有侮辱性的詞彙刺激著,很不好受,實在看不下去了。
江凱原收起手機說:「教練實名舉報之後,大家都在關注這件事情的後續,結果就很丟人嘛,現在全網都知道我們學校的學生服用興奮劑,我們學校的老師……」話到這裡,他攤攤手,露出一個很無可奈何的表情,沒有繼續下去。
「教練今天來學校了嗎?」
江凱原朝泳池的方向指指:「來了,你放心啦,學校不可能因為張家延一句話開除教練的,都什麼年代了,同性戀又不犯法,只是打架的事情,他恐怕得去跟張家延賠不是了,要不然這事兒鬧到教育局就很麻煩。」
段灼走進泳池,看見王野坐在岸邊的凳子上,目光正正對著是業餘游泳區的方向。最近氣溫漸漸回升了一些,閒暇時來這邊游泳的學生比之前翻了一倍。
王野倚著牆,像看幼兒園的小朋友表演一樣,姿勢愜意,他還往泳池裡丟了個幾個海洋球要學生去撿,似乎並沒有被張家延的事情影響心情。
「教練。」
「嗯?」王野回過頭,淡笑道,「家裡的事情處理好了?」
「還沒,」段灼搖了搖頭,「今天過來就是想跟你請個長假的。」
「長假?」王野把接到的兩個濕漉漉的海洋球放回收納籃里,擦擦手,看著段灼,神情有幾分不悅,「幾個意思?」
名額是王野費半天勁,甚至不惜丟掉名譽換回來的,段灼覺得愧疚,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兩堵高牆卡住,動彈不得。
「家裡的事情,沒有其他人幫忙處理嗎?」王野又追問了一句。
「嗯。」段灼低下頭,聲音很輕,「我媽很早就沒了。」
把家裡那些難以啟齒的情況詳細說明了一番,王野的嘴巴半張著,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內容消化下去,眯起眼說:「那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說啊……」
「之前也沒想到會有名額的事情,更沒想到你會因為這個事情跟張家延吵起來……」段灼深感無奈,鞠了個躬,「真的很抱歉。」
「不是名額不名額的事,」王野抓了抓後腦勺,起身道,「現在你爸還在醫院嗎?領我過去看看。」
「啊?」段灼有些不知所措,「過去幹嗎啊?」
「別問,」王野抬手遮在倆人之間,「你直接帶我去就行了。」
他堅持要見段志宏,又不說明緣由,段灼為此感到糾結,腦袋瓜子不停地轉。
「其實不用親自上門的,有什麼要說的我可以幫你轉告。」
王野乾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大人的事情你別管,就按我說的去安排。」
段灼有了種被人蒙在鼓裡的怪異感,而就在轉身走出遊泳館的時候,猛然間想起了一個人。
前段時間,他好像也是這樣藏著事兒,用和王野相似的態度對待蔣隨,讓他別多問,別多管。
自己體驗了一回才知道這滋味有多不好受。
他忽然好想抱抱蔣隨啊。
有了王野的加入,之後事情的發展就完全不在段灼的控制範圍里了。
在得知段灼正在為租房的事情煩惱,王野直接打電話聯絡了一個在房產中介所上班的朋友幫忙推薦醫院附近的房源。
不容拒絕和推脫,王野直接帶段灼去看了房子。
「這屋子朝陽,冬天曬曬太陽很舒服。」介紹人的個子不高,還是個有點謝頂跡象的青年人,他的頭髮抹了層油亮的髮膠,發縫在陽光下格外的顯眼。
他說話的時候,段灼的目光總是很難逃開這道發縫。
王野趴在陽台的圍欄上往下看了一眼。
「這是一樓啊,夏天招蚊子。」
陽台狹窄,段灼走出去的時候光顧著看洗手台,不小心被樹枝戳到了頭皮。
他轉頭一看,是棵巍然挺立的桑樹,至少種了十年有餘,根深葉茂,一串串黑紫色的,飽滿的桑果藏在層疊的綠葉之下。
王野看見了,隨手摘了一串,兩顆往嘴裡塞,剩下的遞給了段灼。
中介說:「蚊子三四層都有啊,驅蚊液點一下就行了,不妨事,重點是這地方租金便宜,一個月只要這個數。」
他比劃了一個低於市場價許多,讓段灼都感到驚訝的數字。
「為什麼這麼便宜?」王野轉頭問,「不會是凶宅吧?」
中介搓了搓手,露出了一個難以啟齒的笑容。
「我靠,還真是凶宅啊?」王野怒了,兩道橫眉飛揚,嗓音拔高了些許,「你他媽腦子是不是有泡?」
「不是不是,你聽我解釋……」中介吞了吞口水,跟著王野走了幾步,「這邊雖然是死過人,但不是兇殺,是自殺,大伯的頭七已經過了,短時間內,肯定是不會回來的……」
「那也不行!」王野打斷他,「你給我介紹個好一點的,我學生的家人要在這兒養病的,你搞個陰氣這麼重的地方讓他怎麼養?」
段灼聽著想笑,他倒是不相信怪力亂神這一說,只要價格夠便宜,讓他晚上給鬼做飯都行。
「就這吧,」他低頭看了眼中介說,「我覺得挺好的。」
和房東簽合同的時候,段灼沒忘記答應蔣隨的事情,他把合同詳情拍下來,發過去。
蔣隨剛好結束體能訓練,一通電話戳過來問他在哪兒。
「現在還在中介這邊複印證件,」段灼一邊翻看合同,一邊說,「等結束就去旁邊的超市買點菜,我租的這個地方有個廚房,還挺乾淨的,你等下要來這邊一起吃飯嗎?」
「好啊,」蔣隨答得果斷,「你定位發我,正好我也想去超市囤點吃的。」
這頭電話剛掛,段志宏來電說已經到南城的火車站了,擔心他身體不好,走不了太多的路,段灼說:「你打個車過來吧,叫司機開到這兒我來付。」
王野就坐在段灼的對面,他揮揮手,用口型說:「我去接,我去接。」
段灼怔愣著,王野已經把電話搶過去開始了一番自我介紹。
他的積極時常會讓段灼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並不是他的教練,而是身邊的某個親人。
「好了,搞定。」王野想把電話還給段灼,結果按了幾次掛斷都沒反應。
段灼的手指在按鍵上停留了三秒,通話結束。
「要這樣才行。」
王野愣了愣:「太高級了。」
段灼和蔣隨約在商場樓下的肯德基碰面,因為等房東取鑰匙費了點時間,他到的時候,看見蔣隨坐在玻璃窗邊玩手機。
段灼走上前敲敲玻璃,蔣隨抬頭,沒有出來,而是用口型讓他等一下。
「怎麼啦?」段灼推門進屋。
蔣隨正在手機上下單:「我肚子有點餓,點個薯條和冰淇淋,你還想吃什麼不?我再加點。」
「不吃了。」段灼說,「你也甭吃了,一會兒我做的晚飯你都吃不下。」
「甜食又不占肚子。」蔣隨不聽他的,點了結算,「你放心,你做的晚飯我肯定全給你消滅光。」
暖色的光線拂了蔣隨滿身,他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笑容燦爛又溫柔,段灼的目光根本離不開他,直到喊到蔣隨的名字。
「拿好了哦。」店員小姐姐笑眯眯地將甜筒遞給蔣隨。
出門,段灼瞅了蔣隨一眼,一隻手同時攥著薯條和甜筒,怪不方便的。
「要幫你擠醬嗎?」他問。
蔣隨搖搖頭,抽出一根炸得酥脆的薯條,在冰淇淋上滾了一圈,遞到段灼嘴邊。
「嘗嘗。」
內心最柔軟的部位被一擊即中,段灼的雙膝有一瞬間的酸軟。
商場的大廳里人來人往,有些喧鬧,他迫不及待,又故作矜持地湊上去,咬住蘸著冰淇淋的那一半。蔣隨沒及時鬆手,嘴唇不小心貼到了涼涼的指尖,段灼心如擂鼓。
「怎麼樣?」蔣隨笑著問,「是不是也很好吃?」
入口冰涼,微甜,帶一點兒奶香,段灼正要發表評價,轉過頭卻愣住。
蔣隨的食指尖沾到了一點兒冰淇淋,他伸舌舔了舔,被發現後,像個偷吃被抓包的小朋友,咧嘴笑開了。
冰淇淋的那一絲甜味兒在段灼的身體裡綻放,他就知道,這輩子都再也不會有什麼冰淇淋,能夠超越這一口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