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皇太子冊封大典,祭天地、宗廟、社稷。
再兩日,指婚聖旨到東宮,太子妃的人選,就是之前溫瀛親筆勾下的那位。
准太子妃的叔父是內閣輔臣,但排位靠後,入內閣的時間也不長,在朝堂中算不上扎眼,溫瀛這個選擇,倒是讓皇帝比較滿意,自覺這個兒子有分寸,並不一昧貪圖那些家大勢大的高門勛貴,是個心思穩重的,因而更讓他高看一眼。
婚期定在了明年夏日,那小娘子及笄之後。
雖還有大半年,但婚事已定,聘禮卻得先下。
聘禮單子沒幾日便送來了東宮。
雲氏掌管宮務,連皇太子的婚禮操辦之事,皇帝都交給了她把關,這聘禮單子也是她親手擬下的。
溫瀛沒看,只讓東宮屬官去核對,凌祈宴卻將人叫住:「幹嘛不看,給我瞧瞧,淑妃娘娘都給殿下準備了哪些好東西,要送去准太子妃家下聘。」
溫瀛瞅他一眼,沒說什麼。
那東宮屬官是個機靈的,見狀趕忙雙手將禮單冊子呈給凌祈宴。
一份聘禮單足足上百頁,凌祈宴咋舌:「這麼多?上回狗東西娶太子妃,都沒送過這麼多東西吧?」
「陛下說了,這回的婚禮定要辦得比上回更風光熱鬧。」那東宮屬官高高興興道。
「是麼?」凌祈宴拖長聲音,神色里更多了些意味深長。
溫瀛將冊子從他手中抽走,扔回去,淡聲吩咐:「下去吧,按著流程辦便是。」
待人走了,凌祈宴似笑非笑地瞅向他:「殿下,好歹做做樣子,你這麼敷衍不太好吧?」
溫瀛沒理他。
「嘖,那小娘子都還未及笄,許給你豈不是虧了,你真好意思選個這麼鮮嫩的小姑娘。」
「你選的。」溫瀛冷聲提醒他。
凌祈宴不承認:「與我有什麼干係,又不是我娶妻。」
溫瀛漠然轉開眼。
凌祈宴被他的反應逗樂。
他都不生氣,這人真好意思因這事跟他鬧彆扭?
再半月之後,是皇太后的壽誕。
那日凌祈宴一早去了寧壽宮,特地去送上壽禮,是他前些日子從廟裡求來的一串佛珠。
今日宮外各家的命婦都會進宮來請安吃壽宴,凌祈宴不好多待,與太后說了幾句話,就告辭要走。
太后提醒他:「宴兒,晚上的家宴,你也過來吧。」
凌祈宴一臉訕然道:「祖母,這不好吧,陛下肯定不願見我,還有其他那麼多宗親在呢……」
他這麼個「死人」突然大咧咧地出現在人前,豈不惹人非議?還給溫瀛添麻煩,還是不要了。
太后自然知道這個理,可她心裡不得勁,尤其在一連沒了兩個孫子後,哪怕凌祈宴並不是她的親孫兒,她卻捨不得這個孩子受半分委屈。
「祈宵也會過來,那你要一個人留東宮裡嗎?」
說起這個,太后心下更不是滋味,她勸了好幾回,但凌祈宴不肯聽她的,執意要繼續與溫瀛廝混,再多說些,他就不敢來寧壽宮了,她老人家只能暫且作罷。
「沒事,一個人就一個人吧,」凌祈宴笑著安慰她,「等明日我再來陪祖母一塊用膳。」
回去東宮,溫瀛果然不在,估摸著不到晚上用完家宴不會回來,凌祈宴撇了撇嘴,先前在寧壽宮時還不覺得,這會兒倒真有些不爽快了。
好似,他真的就是那見不得人的一樣。
倒在榻上,瞪著眼睛發呆一陣,再闔起眼,懶得想了。
戌時末,溫瀛終於回來。
進門後他脫下.身上大氅,順便吩咐人傳膳。
睡了一整日的凌祈宴從榻上坐起來,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望向他:「你不是用過家宴了嗎?怎麼還傳膳呢?」
溫瀛走過去,伸手捏起他下巴,打量他臉上神色:「你今日吃了什麼?」
凌祈宴「唔」了一聲,肚子配合發出咕咕叫聲。
他沒用午膳,下午吃了幾口點心,晚膳也沒吃,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和發呆,這會兒被溫瀛一問,才覺餓過頭了。
這麼想著,他有一點不好意思說,眼珠子胡亂轉了幾圈。
「我也沒用晚膳,陪我一起吧。」溫瀛丟下這話,鬆開手,在榻上坐下。
他叫人上來個羊肉鍋子,再添了幾道配菜,涮著吃。
吃著熱氣騰騰的鍋子,凌祈宴空虛了一整日的脾胃漸漸暖和,順嘴問道:「你不是吃家宴的麼?都這個時辰了,怎餓著肚子回來了?」
溫瀛抬眸看他一眼:「我不回來,你就打算一直不吃東西?」
凌祈宴不想承認他確實有些彆扭:「你胡說,我哪有。」
「有沒有你自個心裡清楚,」溫瀛夾了一塊最嫩的羊肉進他碗中,「吃吧,別餓著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何不用家宴?」
「沒用成,」溫瀛淡道,「被人砸了。」
凌祈宴一噎:「……太后壽誕,天家家宴,被人砸了?」
「嗯。」
「誰幹的?」
「皇后。」
凌祈宴愕然:「她不是被關在鳳儀宮裡,哪都去不了麼?」
溫瀛卻道:「你不餓麼?先吃東西。」
跟溫瀛這悶葫蘆說話累得慌,凌祈宴直接讓跟著他一塊去的下人來說,很快弄清楚了事情前因後果。
傍晚寧壽宮家宴剛開席,正熱鬧時,那位被禁足了的皇后突然出現,闖進去,瘋瘋癲癲又哭又鬧,大喊著要人償她兩個兒子的命,還發了瘋地砸東西,在一眾宗親前,將皇帝苦心隱瞞的凌祈寓和凌祈寧真正的死因給泄了底,把皇帝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竟直接暈了過去。
家宴就這麼徹底砸了。
後頭溫瀛將皇帝送回興慶宮,一直待到皇帝喝了藥睡下了,才餓著肚子回來東宮。
凌祈宴聽得一愣一愣的:「皇后不是被禁足了麼?怎麼去的寧壽宮?」
「下人疏忽,讓她從鳳儀宮側門跑出去了。」
稀奇。
凌祈宴隱約覺得不對,被禁足了的皇后因為宮人疏忽,從鳳儀宮側門跑出去,且恰好跑去寧壽宮,砸了皇室家宴,就有這麼巧合?
但見溫瀛神情平淡,他想想又算了,咂咂嘴,只問道:「皇帝真被氣暈了?當真氣得那麼厲害?」
「嗯,暈了,掐了人中又醒了,喝了藥,這幾日怕是上不了朝了。」
凌祈宴無言以對,想想那位皇帝曾經每回罵他時中氣十足的模樣,如今竟被皇后給氣暈了?
「……皇帝這回真要廢后了吧?皇后沒了你這個太子怎麼辦?」
「隨他。」溫瀛丟出這兩個字,渾不在意。
凌祈宴頓時樂了:「也是,你這個太子位置又不是靠皇后來的,管她呢。」
用完晚膳,凌祈宴去沐身,溫瀛聽人來稟報事情。
「將皇后娘娘從鳳儀宮放出去,再引導她去寧壽宮,都是淑妃娘娘安排人做的,太后娘娘像是起了疑心,派了人去查,奴婢等已經先一步將沒抹乾淨的痕跡,都替淑妃娘娘抹去了,還抓了個發現端倪,想去告發的鳳儀宮宮人。」
「殺了吧,」溫瀛淡道,「這事到此為止。」
對方喏喏應下。
兩刻鐘後,凌祈宴回來,爬上榻,從身後抱住正倚榻里看書的溫瀛的肩膀,對著他耳朵吹氣:「窮秀才,你方才又做什麼了?我去沐身你不跟著,肯定又瞞著我做壞事了。」
溫瀛回頭睨向他:「你猜。」
學壞了,竟然讓他猜。
「懶得猜,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不說算了。」
「那你還問?」
「問問不行啊?」凌祈宴輕哼。
「沒什麼,下頭的人來稟報點事情,和方才家宴上的那一出有關的。」
溫瀛沒有細說,凌祈宴吧唧一口親上他的臉:「不說算了,你做什麼壞事我都不管,你別欺負我就行。」
溫瀛沉聲問:「我幾時欺負過你?」
「你真好意思說,你哪日沒欺負我?」
溫瀛伸手一攥,將靠自己背後的人拉至身前,攬入懷中。
凌祈宴在他懷裡眯起眼睛笑,溫瀛嗅著他脖頸間的清新香味,迷戀地吻上去。
翌日,一道廢后詔書自興慶宮發下,沈氏由鳳儀宮遷出,住進了皇宮西北角最偏僻冷清的棲恩殿裡。
又半月後,皇帝突然傳口諭,要遷去東山下的湯泉別宮休養,留皇太子坐鎮宮中。
這半個月皇帝大病了一場,先是被沈氏氣暈,後又染了風寒,精神氣差了許多,在雲氏的提議下,才決定去別宮休養一段時日。
走的那日清早,溫瀛將御駕一路送出城門,凌祈宴閒來無事,扮做他侍衛一塊跟了來,打算等送走了皇帝,就去城外莊子上小住兩日。
半道上,前頭突然有人過來傳話給凌祈宴,說淑妃娘娘想見見他。
凌祈宴正窩皇太子的車輦中吃點心,聽到這個,慢吞吞地咬下一塊糕點,要笑不笑道:「我一東宮侍衛,去見淑妃娘娘,不大合適吧?」
「娘娘說,就跟您說幾句話,已經請示過陛下了。」
凌祈宴略猶豫,看向溫瀛,溫瀛沒理他,丟出一句「你自己決定。」
氣人。
凌祈宴跳下車,騎馬去了前頭。
到了雲氏的車駕邊,隔著一道車窗,他問:「淑妃娘娘叫我來,有事麼?」
安靜片刻,裡邊傳出雲氏低緩的聲音:「陛下給你封了爵賜了府邸,你為何不搬去住,卻留在東宮裡?」
凌祈宴不咸不淡道:「勞淑妃娘娘關心,您就當我是太子殿下的侍衛也好,東宮屬官也好,太子殿下需要我,我便留東宮裡頭。」
「是麼?」雲氏的聲音里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意味,依舊是不疾不徐的,「若太子妃進門後呢?」
「那是殿下的事,與我何干?」
雲氏推開半邊窗,望向他。
凌祈宴不動聲色地回視。
這是這二十多年他們母子倆第一回單獨見面,隔著一扇車窗的距離,沉默對視。
半晌,雲氏幽幽道:「我不信你是個傻的,也不信你甘心委曲求全做小伏低,既然你選擇留在東宮,想必是太子給過你什麼承諾,無論這樣的承諾最後能否實現,至少眼下看著,他還是個好的。」
凌祈宴沒接腔,淡漠看著她。
雲氏也不在意,繼續說道:「我之前與他說,你比我幸運,或許吧,說不得你能幸運得更長久一些,我與你本無母子緣,日後也不會有,想來你也看不上我,但總歸,你是我肚子裡出來的,這一點你不需要記得,我記得便是,言盡於此,日後你且好自為之吧,別過成我這樣就行。」
凌祈宴冷聲開口:「不會。」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允許自己活成第二個雲氏。
雲氏點點頭:「也罷,你終究是命好的,興許真能瀟灑一輩子。」
闔上窗戶之前,她最後丟出一句:「下回去拜祭你爹,替我給他上柱香,就說我這輩子對不起他,下輩子若有機會,做牛做馬報答他。」
凌祈宴心不在焉地縱馬往回走,暗自想著雲氏那句「你不需要記得,我記得便是」到底是何意,心下莫名地一陣不舒服。
回到車上,他將雲氏的話與溫瀛複述了一遍,猶豫道:「你覺得她是什麼意思?」
溫瀛卻問:「你會在意她的想法?」
凌祈宴頓時啞然,也是,無論雲氏在想什麼,又與他何干?
溫瀛輕拍了拍他手背,倒了杯熱茶遞過去。
凌祈宴雙手捧著茶杯,望著杯中裊裊而升的水汽,輕抿唇角,心頭那點波瀾隨之散去。
出了城門,溫瀛被叫去前頭御駕上,皇帝正靠在車裡閉目歇息,頭上還綁著抹額,精神不濟,確實是病了。
「朕這回去別宮,只怕要到明年夏天天熱了才會回來,朝政上的事情,你這段時日也跟著朕學了不少,你是個聰明的,一點就通,不需要人多教,不是要緊之事,就與內閣幾位輔臣商議著拿主意吧,他們都對朝事知之甚透,你有不明白的就問他們,真遇上拿不定主意的大事,再派人來報給朕。」
皇帝的聲音沙啞,言語間儘是疲憊。
溫瀛領命應下:「兒臣省得。」
皇帝輕出一口氣:「去吧,也讓朕看看你的本事。」
從御駕下來,溫瀛在車邊頓住腳步站了片刻,一直目送著車駕走遠,再回去車上。
凌祈宴手撐著腦袋,笑看向重新坐進車裡的溫瀛:「殿下,陛下這回去了別宮,還回得來麼?」
溫瀛沒有回答,吩咐人往山莊去。
凌祈宴伸了伸懶腰,分外暢快,宮裡沒了皇帝,皇后又被打入冷宮,他們可算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扔了顆糖進嘴裡,他趴去溫瀛腿上:「好殿下,我那便宜娘可嫉妒我,說我命比她好,比她走運,你瞅著呢?」
溫瀛擼了一把他的臉,平靜道:「你不必試探我,你不是女子,不需要依附著我過活,你的命好不好,得問你自己。」
說的也是,凌祈宴心道,溫瀛要真變成他那個皇帝老子一樣的風流種馬,自己肯定有多遠跑多遠,哪怕他當了皇帝、得了整片江山,自己出了大成朝照樣有廣闊天地。
於是揚起唇角笑嘻嘻道:「殿下放心,我總不會對你始亂終棄就是。」
溫瀛懶得再跟他說這些不著調的廢話,將人摁進懷中,輕撫他的背,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