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預定計劃,減重山和一眾工程院的科學家都會留守基地,等凌辰他們出發後,更新到13.2版本的防護網就會升起,到時候就是真的固若金湯,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
出發前一天晚上,和平日裡沒什麼不同。獵豹和預備隊又約了一場比試,打到後面沒再打下去,強行平局。吳子彥用工程院出品的機械臂和秦嶺握手,相視一笑。
江燦燦拖著江木去了餐室,用他的狗爬字在餐室的事件記錄牌上提前寫下,「十月十六日,出發,必勝!」最後一個感嘆號打得尤為巨大。
減蘭和減重山聊了很久,出來之後去訓練場打了幾套拳,帶著一身熱汗癱倒在地板上,盯著天花板的吊燈發呆。
蜉蝣僅剩的三個人,將唯一的一張大合照從抽屜里拿出來,小心地擦了一遍又一遍,讓每一張再也見不到了的面孔都恍然如初。
凌辰和葉宵一起,最後巡視了一次基地。
黑色作戰服外套被隨意地披在身上,行走間衣角劃出和緩的弧度,凌辰手臂搭著葉宵肩膀,在夜風吹來時,本能地把人往自己懷裡攬了攬。
「以後應該不會回來了。」
葉宵手裡提著一個草編的小燈籠,聽凌辰這麼說,有些疑惑,「為什麼?」
「要是輸了,沒有回來的機會。要是贏了,會重新回到軍區。」凌辰望著黑暗中山岩的輪廓,向來堅定的聲音里透露出些微的不確定,「小毛毛,害怕嗎?」
葉宵搖頭,「我不怕。」
對葉宵來說,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凌辰死。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我害怕。」凌辰短促地笑了一下,散漫的聲音里多了些別的東西,「我怕會輸,我怕所有人都再也回不來,我還怕就算竭盡了全力,局勢依然無法挽回。」
人前,他是必須時刻都如泰山般巋然不動的凌辰,是必須輕鬆淡定談笑風生的總指揮。他需要向所有人傳達一個信念:我們會贏,一定會贏。
直到單獨面對葉宵,他才敢將自己的不安和不確定表述出來。他相信葉宵能懂,也不會被影響。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葉宵比他還要堅韌地多,仿佛認準了一個目標,千難萬難也不會放棄。
葉宵想了想,「我們會贏的,有百分之九十一點三四的勝利率。」
凌辰笑起來,揉揉他的後腦勺,「我們小毛毛從哪裡拿到的數據,精確到了小數點後面?」說到這裡,他笑容頓了頓,忽然有了一個猜想,「計算出這個概率的,是發放任務的人?」
葉宵誠實回答,「對。」這是他之前詢問諾亞時,諾亞給出的答案。
凌辰心裡打了個突——可以計算出未發生事件的成功率……
他語氣故作輕鬆,「那我呢,我活下來的概率是多少?」
這個問題葉宵正好也問過諾亞,他很快回答,「百分之九十八點九九!」
「這麼高?」凌辰心裡隱隱冒出一個答案,但他沒再多問,繼續帶著葉宵滿基地轉悠,在路過工程院的實驗室時,還進去看了一眼白橫雲和凌定南,只不過站了不到兩分鐘就被趕了出來。
一直到半夜,整個基地都安靜下來,凌辰和葉宵才回了房間。葉宵從柜子里翻出一個罐頭盒子,將草編小燈籠放了進去——凌辰做給他的草編小東西都被完好地保存在裡面。
凌辰從後面抱著他的腰,親吻他露出來的一段白皙脖頸。
葉宵將罐頭盒子重新放好,剛關上柜子門,就被凌辰壓在了門板上。
凌辰穿著軍靴,身高被拔上了一米九,完全將矮了一截的葉宵攏在了懷裡。他作勢頂了幾下,嗓音帶著一點曖昧,「來親親?」
問這個問題都是走流程,還沒得到葉宵的回應,他就先一步親了下去,含著葉宵的嘴唇吮咬深入,半點不見溫柔,全然是最本能最原始的渴望。
又紅又熱的耳尖被凌辰叼在嘴裡,呼出的熱氣沿著耳蝸往裡鑽,讓葉宵整個腦袋都昏蒙起來。他喘著氣,眼睫濕潤,「想洗澡……」
凌辰鬆開牙齒,一把將葉宵抱起來,「走,哥哥帶寶貝兒去洗澡。」
第二天早上六點,天剛蒙蒙亮。
山林間的霧氣還沒散,在外面站久了,會沾染一身的露水。都是火里來雨里去雷厲風行的性子,整裝待發前,少了諸如動員大會、激動人心的臨別演講之類的固定環節,凌辰只是打開通訊頻道,認真說了句,「兄弟,活著回來。」
只有涼風從四面八方吹來。
他笑了一下,「諸位都給個回應?」
很快,「嘀嘀嘀」的聲音匯集成一片,顯示屏上,是密密麻麻閃爍著的小點。
等嘀聲停下,凌辰轉過身走了幾步,看向站在基地門口的減重山,身體繃直,腳後跟「啪」的一聲併攏,行了一個標標準準的軍禮。
晨霧中,他的身影有如旗幟。
減重山沒有拄拐杖,他穿著嚴整的軍裝,袖口都理得齊整。滿是褶皺的五指併攏,指尖貼在太陽穴上,巍巍然如山嶽。
一直到最後一輛裝甲車消失在晨霧裡,他才放下手臂,轉身一步步地走回基地內,關上大門。
沉沉的轟隆聲響起,防護網升了起來。
裝甲車上,江木正在核對路線,江燦燦趁著兩邊的隊伍沒有走遠,抓緊時間和減蘭說話,不過他們的對話實在沒什麼營養。
「吳子彥新裝好的那個機械臂厲害了,還可以伸長縮短!燦爺我實名羨慕!」
「那以後不敢找游龍的打架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沒關係,還有獵豹!」
「獵豹有工程院黑科技加持。」
江燦燦撓頭,「那好像……就只能找預備隊的打架了?」
旁邊預備隊的楊笑和張義齊齊翻了個白眼。
最後是減蘭先一步結束了通話,「不說了,回見。」
江燦燦掛斷通訊,後知後覺,「燦爺我怎麼覺得,減蘭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都是她嗶嗶嗶我掛她通訊的,現在掉了個個兒,她的話真的越來越少了!」
江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應該說,除了江燦燦和葉宵,他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在發生變化。時事如此,沒有保存自我的餘地。
江燦燦也就嘀咕了幾聲,之後就忘到了一邊,坐過去和預備隊的人聊天了。
兩支隊伍駛出基地範圍後,就各自分開。減蘭所在的隊伍要比凌辰他們先到達目的地。
時下正是深夜,秦嶺拿著夜視望遠鏡順著樹幹下來,蹲在灌木叢里,唏噓,「不久之前,聖裁來攻打臨時基地,我還帶著兄弟們回擊了。」
而現在,攻打臨時基地的人換成了他們。
減蘭蹲在樹叢里,「誰不是?我還在總控室樓上和聖裁的狙擊手幹過架。」她折了根草咬在嘴裡,緩了緩情緒,「商量商量,怎麼打?」
吳子彥很直接,「懟上去!火炮開路!」
秦嶺搖頭,「你家裡是開礦的啊?火炮火藥不要錢?」
幾人爭論了幾句,最後是減蘭果斷地拍板,「臨時基地我們熟,繞開容易被監控掃到的地方,從東南角進,直接占了他們的總控室!」
旁邊蜉蝣的阿九一直安靜著沒說話,到現在才開口道,「我們可以當前鋒。」當前鋒多半就是送死。
減蘭看了他一眼,直接駁回,「把命留著,還要和我一起去問減云為什麼。」她拉好作戰服外套的綁帶,摸了摸冰冷的槍管,沉聲道,「按照之前的安排,一隊跟我走,剩下的原地待命!」
「是!」
夜色安靜,確實和情報說的一樣,臨時基地已經被聖裁打殘了,好幾個需要布崗的位置都是空的。一路深入,吳子彥都忍不住問,「我們真的不是進了陷阱?或者減雲他們已經不在這裡了?」
減蘭躲在牆角的陰影里,「去總控室看看就知道了。」此時的她,完全褪去了往日裡的大大咧咧與衝動,雙眼沉如深潭。
眾人在夜色中敏捷穿行,也不用看地圖,熟門熟路地摸去了總控室。
總控室里,坐在監視屏前的人打了個哈欠,感慨,「天氣開始冷下來了。」
旁邊正打瞌睡的趙磊強行打起精神,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去倒杯咖啡,石哥你要嗎?」
「要,不加糖,謝了。」
「行。」
開水壺擺在窗邊的桌面上,趙磊擺開杯子,從盒子裡把速溶咖啡粉拿出來,撕開包裝,一個杯子裡倒半包進去。不經意地抬眼,發現眼前有繩影晃過去。
以為自己是瞌睡地眼花了,他抬起手背揉揉眼睛,突然心口一跳,血液湧上腦袋,後退兩步,嘶聲道,「敵襲!」
與此同時,減蘭吊著繩索,藉助慣性,從開著的窗戶直接突入!
就地一滾的同時,減蘭一手一槍,分別指著總控室的兩個人,肅聲警告,「都別動。」
「減……減少校?」
她之前在臨時基地待了這麼久,被認出來很正常,等秦嶺他們都從窗戶里進來後,減蘭站起身,「是我,我不想傷人,只是想問你們幾個問題。」
一邊說著,她一邊謹慎地將儀器屏幕一一掃過,確定沒有驚動其他人,才繼續問道,「減雲還在這裡嗎?」
趙磊看著黑洞洞的槍口,舉起雙手,「在。」
石松將減蘭和吳子彥他們挨著看過去,忽然問,「你們現在是和凌指揮、白教授他們一邊的嗎?」
秦嶺也端著槍,點頭承認,「是。」
石松思忖幾秒,肯定道,「你們想問什麼我都可以回答,但可不可以不開火?我的意思是,不朝基地開火?」
吳子彥發現,這情況和他們預料的有些出入,「什麼意思?」
石松苦笑,「前段時間,基地被聖裁圍攻,死傷……怎麼說呢,」他輕輕笑開,笑容卻比哭還要苦澀,「我原本和九個人住一間,現在只剩我一個人住了。」
趙磊眼睛也有些紅。
「我們其實不太清楚,為什麼減將軍帶我們叛出軍區駐紮在這裡後,老將軍和凌指揮他們又走了,雙方成為了敵人。但我相信,你們應該是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減蘭沉默後,收回了槍。
總控室里,儀器發出「滋滋」的運行聲,劍拔弩張的氣氛消散,吳子彥的視線落在一包分成兩份來泡的速溶咖啡粉上,開口問,「最近基地都沒有補給進來?」
趙磊搖頭,肯定道,「沒有。我之前就是管後勤的,這兩天才被臨時調派過來值夜。基地已經很久沒有補給送進來了,武器庫也差不多快見底了,就連總控室樓上的機槍組也缺彈。」
秦嶺看了眼減蘭,先一步問出來,「那減將軍呢?」
石松回答,「自從聖裁圍攻後,減將軍的辦公室房門緊閉,沒怎麼露面。」他頓了頓,組織著措辭,好一會兒才說出來,「減少校,吳隊,秦隊,自從基地封閉,老將軍和凌指揮他們離開後,我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該怎麼走,還能不能走下去。」
他在詢問一個答案。
減蘭鄭重道,「事情結束後,我們會給你們一個解釋。」
石松臉上露出笑容,沉默著行了一個軍禮。
減蘭抬手回禮。
從總控室離開,吳子彥言語感慨,「我之前也和那個兄弟差不多,很迷茫很疑惑,不知道到底該相信什麼,該聽誰的。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或者誰是對誰是錯,誰是忠誰是奸,都不知道。
我現在相信了,時代的洪流確實存在,我們這些普通人,都只是在被這股洪流推著往前。至於對的錯的,誰也說不清楚。」
秦嶺配合他聊天,「後來呢?」
「後來我發現,人還是要高尚一點,眼界寬大一點,思想境界最好也超脫一點,比如我現在,就以拯救世界為己任。你們別笑,我真的是這麼想的!」
減蘭回頭,沉著點頭,「這方法不錯!」因為目標明晰,就不會糾結遲疑。
她也是這樣。
一路走到減雲辦公室所在的樓層,竟然暢行無阻。中途遇到幾個巡視的士兵,幾目相對,雙方都沒有出聲。最後相互行了個軍禮,假裝沒看到一樣放行了。
吳子彥咋舌,一頭霧水,「剛剛那個拿槍的士兵明明看見我了,還把我認出來了,但他馬上又移開了視線,假裝沒看見?這什麼情況?」
減蘭腳步很快也很輕,「因為臨時基地的人心已經散了。聚攏人心,要不就是極度信任一個人,願意將他的劍之所指,作為自己的心之所向,同時將自己的理想寄放在上面,九死不悔。要不就是大家有相同的追求,有相同的信仰,並願意為之拋頭顱灑熱血。
但臨時基地,現在兩樣都不占。就像剛剛在總控室聽見的,下層士兵已經開始迷茫,開始懷疑,這就說明,減雲已經不再讓他們信任。」
辦公室的門口空無一人。減蘭停下話,在門前站了幾秒,胸廓反覆起伏後,她屈指敲了門。
眾人屏息。
不一會兒,「叮」的一聲,門鎖開了。減蘭擰動門把手,開門走了進去。
吳子彥驚訝——他都已經把槍上了膛,做好硬闖突破火線的準備了。沒想到會這麼平和。
減雲的辦公室很寬敞,擺設不多,一套木質的辦公桌椅,一個深色立櫃,還有亮著光的三維沙盤儀。此時,厚實的窗簾拉著,辦公室里昏昏暗暗,減蘭直接伸手按下了開關。
短促的「啪」聲後,辦公室亮了起來。減雲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掀起眼皮,「你們果然來了。」
和之前比起來,他的雙眼裡已見暮色,沉沉無光。雖然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讓他正襟危坐,面色沉著,但整個人已經少了鋒銳的氣場。
「嗯,來了。」減蘭拄著槍杆站在原地,沒有再走近。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匯合,減雲先閉上眼,聲音有種難言的喑啞,「不過成王敗寇。不是落在聖裁的手裡,就是落在你們的手裡,沒什麼區別。」
他眼睛看向門口站著的減蘭,嘆氣道,「要殺或者怎麼樣,都任憑處置。」
減蘭雙眼緊盯著減雲,聽完這番話後,握著槍管的手指越捏越緊,到最後,都用力到痙攣了。
驀的,她突然鬆開力道,抓著槍管大步朝減雲走去。長至小腿的軍靴鞋底厚重,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腳步聲。
疾步走到辦公桌前,減蘭「噔」的一聲,將右腳踏在辦公桌上,手裡的槍被抬起,槍口直指減雲,「成王敗寇?」她諷笑,眉目凌厲如刃,「在你眼裡,就只是成王敗寇這麼簡單?」
減雲垂下眼皮,嘴角的肌肉有些微的下垂。隔了一會兒,他睜開雙眼,古井無波,直視減蘭,淡聲反問,「不然呢?」
減蘭鼻翼煽動,不太明顯的喉結動了動,嗤笑,「我發覺,我根本就不了解你。」
減雲沒說話,老僧入定般。
這一瞬間,減蘭忽然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腦子裡不斷浮現出畫面,但記憶里的那個父親,面容已經模糊不清。
她從減雲的態度里清楚地認識到,減雲是真的認為自己沒有錯,而自己竟然在妄想減雲會悔恨會懺悔?
不會的。她想起減重山說的,這個被她稱作父親的男人,從青少年時期起,心志就極為堅定,少有動搖。
「你呢,減蘭,你說我是錯的,那你又堅信自己就一定是正確的?」減雲坐在椅子上,完全沒有受到指著自己的槍口的影響,條分縷析地開口道,「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我失敗了,你們勝利了,所以你們斷言我是錯的,我無可辯駁,只能承認。成王敗寇,有什麼不對?
我唯一認為自己有錯的地方,就是在將聖裁拉入局中後,沒能在聖裁反噬之前,將他們扼殺,以至於讓聖裁如跳樑小丑般逼至眼前。功虧一簣,落到這個地步,這是我唯一的失誤。」
減蘭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她托著槍的手很穩,淡聲道,「爺爺讓我轉告你,好自為之。我想告訴你,以後,減家我會撐起來。」
減雲的瞳孔微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那你們要處置我?就地槍決?」
減蘭沒回答,看向阿九,「辰哥曾經答應你,會找到當年銀刃背後的人,殺了他。」
阿九瘦得已經撐不起沉重的安全護具,他穿著單薄,虛弱地搖頭,「我提出這個要求,不過是想給兄弟們、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可就算找到了,逝去的人也回不來了。
他看著減雲,像是在看著過去,出了會兒神,阿九釋然道,「一切都有了結局。」
減蘭緊抿著唇,頷首。她重新看向減雲,「就地槍決於你而言太輕鬆了,不足以配上你犯的那些錯,你會在軍事法庭上陳訴自己所犯的罪行,給所有人一個交代。就像你說的,成者王,敗者寇。」
二區。
裝甲車行駛在山嶺之間,天已經黑透了,江木正在找可以紮營的地方。江燦燦哼著從工程院一眾教授那裡學來的兒歌,辨識著方向。
後車廂,葉宵嘴裡含著顆奶糖,正熟練地往右手的手腕上綁繃帶。聽見聯絡器發出提示音,他點開,只一眼就怔住了。
「我這一生,能有機會看到日升月落與星辰璀璨,能見識世界的廣袤,能有可以交付後背的兄弟,一起暢快笑談,嘗酸甜,識冷暖,已經足夠幸運。就此別過了。」
手一松,收緊的白色繃帶散開,落在了腳下。
江木的聲音傳過來,「辰哥,減蘭來了消息,就在剛剛,蜉蝣的三個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