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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立冬(01)

2024-08-28 17:23:38 作者: 明開夜合
  池小園從後門進醫館,把各個房間的燈打開。打開大門,發現院子裡草葉上落著一層白,驚呼:「下霜了!」她抱著肩膀抖一下,搓一搓手,往掌心裡哈一口氣,跑回休息室,換上白大褂。

  周五是僅次於周一,整個醫館最繁忙的一天,也是池小園最恐懼的一天,因為溫嶺遠會在這天檢查她的功課。

  對溫嶺遠這個人,池小園是又敬又怕,他這種隨和的人,一旦嚴肅起來,反而比那種時常繃著一張臉的要可怕。但凡提問,池小園回答得有一絲一毫錯漏和遲疑,溫嶺遠便會微微蹙眉,說,你再想一想?她壓根什麼都想不起來,越想大腦越空白。

  溫嶺遠下樓的時候,就看見池小園蹲在藥房的地上,數著抽屜念念有詞。

  「小園。」

  池小園嚇一跳,轉頭看他,「溫叔叔早。」表情用如臨大敵形容也不為過。

  「中午十二點抽查,你好好準備。」

  池小園苦著臉,「知道啦!」

  溫嶺遠看診、開藥、治療……忙完一個上午,歇口氣,讓池小園點餐。他們有專門的員工休息室,池小園坐在椅子上,抱著自製的學習資料,抓緊最後時間複習。

  溫嶺遠給自己倒一杯溫水,站在休息室窗前。難得晴天,樹葉邊緣泛金黃,仿佛是讓陽光染成。

  「寧樨和她阿婆今天沒來?」

  池小園愣一下,「我也有疑問呢,還以為她們跟你請過假說不來。」

  在茶室看見阿婆,以及早晚寧樨過來「報到」,這段時間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突然的不來,又沒打一聲招呼,溫嶺遠更多是覺得擔心。

  想到這裡,他給寧樨發了一條微信消息。沒收到回復,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溫嶺遠接到一個電話,是終於回家的寧治東打來的。

  寧治東這個人做事周到,又慷慨好客,所以他能白手起家經營到現在這個程度。

  電話打過來,是為了感謝他這些天對阿婆和寧樨的照顧,同時邀請他晚上去家裡吃飯。

  早在剛搬回南城的時候,寧治東就曾想做東請客。只是那時溫嶺遠剛剛接手青杏堂,事務繁多,無論是裝修翻新、藥材供貨、引進數位化病歷管理系統……事事都要操心。

  寧治東笑說:「樨樨說,新來的湯阿姨也是你推薦的。這個湯阿姨燒客家菜是一絕,嶺遠你一定賞光過來嘗一嘗。」

  溫嶺遠應下,一方面確實寧治東多次邀請,盛情難卻,另一方面,也想過去確認寧樨現在的情況。

  中午的抽查,池小園有錯漏的地方,但不多,溫嶺遠讓她過關,布置下一階段任務。

  池小園抱著自己的小本子,一蹦三跳,要出去,又被溫嶺遠叫住。

  溫嶺遠看她一副驚恐的模樣,笑了,「你別緊張。你去問一問章醫生今天的名額是否飽和,如果還有空餘,把後面預約我的病人安排給他。我今天晚上不加班,要去寧樨家裡吃晚飯。」

  章醫生就是上次代替溫嶺遠給阿婆下針的那個,圓臉寬額,脾性溫和的醫生。他是溫嶺遠的爺爺溫鶴庭在將青杏堂交給溫嶺遠之前,從市中西醫結合醫院挖過來的,當然,用章醫生自己的話說,是「忽悠」。

  「溫叔叔你一個人去吃好吃的……」

  「准你晚上點你大溫叔叔餐廳的外賣。」

  池小園樂壞了,「那我讓章醫生留下跟我一起吃。」

  天黑得早,太陽一落便開始降溫。

  溫嶺遠把車開進別墅小區,泊在停車場,拿上禮物。

  這一片都是獨棟,門牌號要繞去門前才能看見。溫嶺遠找小區內巡邏的保安問一下路,總算找到。

  從別墅的側面拐過去,剛要走到柵欄門外,那門被推開,一人跑了出來。

  「寧樨。」

  寧樨穿一件淺咖色,oversize的套頭毛衣,寬鬆牛仔褲,帆布鞋松垮垮靸在腳上。

  看見她,她第一反應是將手臂往背後藏。

  「……藏了什麼?」其實他已經知道答案,他聞到煙味。

  寧樨似乎也知道藏不住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拿出來,笑著打招呼,「溫叔叔。」

  「我過來吃飯。」

  「知道啊。你進去吧,」寧樨豎起大拇指往裡一指,「飯要燒好了。」


  「你不進去?」

  「和我爸吵架了,待下去可能他忍不住要砸東西。我出去躲躲。」

  「一起吃飯吧,有我在,不至於的。」

  寧樨聳聳肩,「我不想給自己添堵。」

  溫嶺遠看她把煙送進嘴裡,不得其法地抽了一口,動作並不熟練,「我不知道你抽菸。」

  「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她彎下腰,把帆布鞋的後跟提上來,跺一下腳穿好,「祝你用餐愉快。」繞過他,很快就走了。

  她總穿很中性的衣服,過於寬鬆,顯得人就更瘦,晃晃蕩盪的一把骨頭架子。

  屋裡還遺留爭吵過後殘留的罪證,湯阿姨正在打掃地毯上的玻璃碴。溫嶺遠猜想,它原本應該是一個擺放在長桌上的花瓶。

  寧治東熱情招呼,阿婆有一些強顏歡笑。

  是寧家的家事,沒有插手餘地,溫嶺遠什麼也沒有問,遞上禮物,一瓶溫爺爺最喜愛喝的黃酒。

  酒過三巡,寧治東才委婉傳達自己的意思,除非再有針灸的必要,阿婆以後不會去青杏堂了,會讓湯阿姨白天帶她出去活動。附近那麼多老年人組織的項目,總能找到喜歡的。

  溫嶺遠看得出來,這個家,寧治東的決定就是聖旨,不容置喙。

  吃過飯,喝一盞茶就告辭。

  溫嶺遠開著車,繞出小區,在附近那片湖的湖邊,卻看見寧樨。她蹲在堤岸下的棧橋上,看不清楚在做什麼。

  停了車,溫嶺遠順著台階走下去,出聲的時候,寧樨嚇一跳,轉過頭來看他一眼。

  她手裡拿著麵包,撕碎了往湖裡投。

  「湖裡有魚嗎?」

  「有啊,還有野鴨、天鵝,白天的時候躲在那邊的水草里,一大片。」

  溫嶺遠蹲在她身旁,借著路燈光往湖裡看,好像真有魚在搶食。

  「你一直在這裡。」

  寧樨「嗯」一聲。

  「帶你去吃夜宵吧。」

  寧樨偏過頭來看他,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毛衣,會讓她想到白天在湖中所見,棲在綠色樹蔭下整理羽毛的一隻天鵝。

  風吹過來,是湖上的風,帶著深秋初冬的涼意。她沒有第一時間說話,手上撕碎麵包的動作也沒有停。

  「如果你不去的話,我就要走了,車不能久停。」

  「你買單嗎?」

  溫嶺遠笑著站起身,「走吧。」

  寧樨把手心的碎麵包都扔了,剩下的一半塞進自己嘴裡。心無旁騖跟上去,他卻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認真看她,「把煙給我。」

  寧樨乖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煙盒和火機。

  溫嶺遠往手裡看,玉溪境界,不大像是女孩子會買的煙;打火機也沉,很浮誇的龍紋浮雕,「你爸的?」

  「看他放在門口,隨手拿的。」

  「抽菸不是好習慣。」

  「也沒有怎麼抽過。」

  到了車上,溫嶺遠怕她冷,把暖氣打開。

  「跟你爸提了送阿婆回老家的事?」

  「不然怎麼會吵起來,」寧樨腿伸直,坐得很放鬆,「他就很厲害,即便我威脅他不回來就要把阿婆送回去,他依然還是要自己玩夠了才會回來。一回來就要對我們指手畫腳。」

  「有好好交流過嗎?」

  「和我爸,沒辦法好好交流的。他應該去授課,把人弄發火的一百種方式。」

  溫嶺遠笑了笑,「大人不喜歡直接滿足小孩子的訴求,這讓他們覺得沒有權威,你要用他在意的東西和他做交換。」

  「他在意什麼,反正不是我。」寧樨沒精打采。

  她感覺熱,去撥出風口,溫嶺遠看見,把暖氣關上了。

  開到能看見高樓燈火的大路上,溫嶺遠說:「現在交給你一個任務,想一想你想吃什麼。」

  「我有一個疑問,」寧樨嫌頭髮披著礙事,還是將它們都紮起來,邊扎她邊問,「你是不是和我爸利益捆綁很深,才這樣照顧我。」

  「我習慣多交朋友。」

  「那我也是你的朋友嗎?」


  「如果你願意,現在就是了。」

  寧樨笑了,她將前方遮光板扳下來,照著那後面的小鏡子,「真的不是因為你作為醫生的職業病嗎?」

  「或許有一點。」

  「我想好了!」寧樨最後就著鏡子照一眼,「我要吃豌豆粉。」

  「這在我的研究領域之外,不如你來導航?」

  「我手機快沒電了。」

  溫嶺遠從儲物格里拿出數據線插上,把另一端的接口遞給寧樨。

  他好像能應對一切的事情,不管大的小的。

  路上,寧樨看見溫嶺遠放在儲物格上的手機亮了,鎖定的屏幕上,不斷有微信消息提示彈出來,兩分鐘裡,足足彈了二十來條的樣子。

  「……好像有人找你有急事。」

  「嗯,我知道。」溫嶺遠淡淡地應一聲。他的神情,好像很肯定是誰發來的消息

  到了那家點評網上排名第一的店,溫嶺遠停好了車,卻沒有和她一起進去,讓她先去找位,他回個電話。

  寧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著溫嶺遠站在路邊。如果是她站著打電話,很閒不住,一定要不停地走來走去。溫嶺遠則很不一樣,他站在路旁的樟樹下,連肢體語言都很少有。

  這個瞬間,寧樨挺希望他能轉過身,讓她看一看他說電話時是什麼表情。

  這個電話講了十多分鐘,寧樨肯定他不會吃,自顧自地點了單。於是溫嶺遠進來的時候,她已經掰開方便筷在吃,除了豌豆面,還有一碗紅糖豆花。

  寧樨頭髮長,馬尾總要從肩頭垂下。就拆下發箍,重新紮成一個髻。她沒有留劉海,額頭上垂落一些碎發,還沒有完全褪去嬰兒肥的年輕面容,在這個燈光黯淡的小店裡,鮮亮得甚至有一些突兀。

  旁邊桌有個年輕男人,頻頻看她。

  寧樨吃東西很爽利,可能豪放程度只是略遜於池小園。

  一碗湯粉見底,裡面還剩下許多豌豆,她這才放慢速度,拿著筷子一粒一粒挑起來,有種拾取滄海遺珠的快樂。

  和溫嶺遠在一起,好像不需要想話題,想到什麼就能說什麼。

  「蘇雨濃說我,不像個典型的富二代。我問她,典型的是什麼樣的。她說,遊艇派對,豪車接送,一天一個奢侈品包不重樣,化tanned的妝容,全世界各地旅遊,Instagram里發很多濾鏡高級的照片,」寧樨挑一粒,吃一粒,「……聽她的形容,好像是我爸希望我成為的樣子。好奇怪,我不會花錢,我爸也要生氣。」

  「沒有什麼一定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覺得這樣更快樂。」

  寧樨笑一笑,「如果他也像你這樣開明就好了。」

  「我有一個問題,」溫嶺遠看著她,「你排斥成為和他們一樣,還是排斥享受物質這件事本身。」

  寧樨愣一下。

  「那天帶你去吃很貴的點心,你說覺得很快樂。」

  寧樨笑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一句話,很有可能把我啟發成一個敗家子。」

  溫嶺遠也跟著笑了,「物質沒有屬性,要看使用它的人賦予它什麼。」

  豌豆挑得差不多,寧樨放下筷子,「你說得對。小雨替我看了一條好貴的裙子,我覺得我可以買下來,去參加校園歌手大賽。你去嗎?」寧樨眨一下眼,「作為我的朋友,是不是應該過去支持一下。如果這次我贏了,就是第三次蟬聯冠軍。」

  「那你不應該吃這麼辣的東西。」溫嶺遠指她面前的碗。

  「美食和冠軍,我永遠站在美食這邊。」

  溫嶺遠笑說:「比賽什麼時候?如果我有時間,或許可以去。」

  「下下周四——你好像不喜歡把事情說得很絕對。」

  「因為我不是很願意在不涉及原則的事情上使人失望,留一點迴旋餘地更好。」

  吃完,他們站起來正要走,旁邊那個一直觀察寧樨的年輕男人也跟著站起來,問寧樨要微信號。

  寧樨偏著頭看他一眼,「你多少歲?」

  「二十一。」

  「我不喜歡你這個年齡階段的男生。」

  「那你多少歲?」

  「十七。」

  「未成年啊,」年輕男人撓了一下頭,「……那算了。不過,你是覺得我大你太多嗎?」

  寧樨只是笑了一下,跟著溫嶺遠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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