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面的場合有點俗鬧,是在寧樨的升學宴上。
寧樨不喜歡這種彰顯功成名就的方式,好像自己變成了大人眼中的乖巧小孩,而寧治東也變成了一位教女有方的好父親——讓他贏得太輕易,她不喜歡。
鬱悶自己的功勞仿佛被攫取,來來往往的人都要道一聲「恭喜寧總」。恭喜他做什麼啊,是他去高考的嗎?他連高考當天都沒有去送考。
因為這樣小心眼的心思,寧樨並沒有站在門口迎賓,即便她今天穿了一條特別夢幻的小裙子,它有三層的細歐根紗,珍珠白到湖藍色漸變,紗里還紡進了銀線,使人在行動的時候,裙子仿佛晴天陽光下的一捧波光粼粼的湖水。
借了酒店的一間空置包房作為休息室,寧樨、蘇雨濃和蘇昱清三個人湊在一起打《王者榮耀》。
寧樨是高考結束之後才學會這個遊戲的,她玩得非常菜,只會周瑜這一個角色,因為可以放了火就跑。在蘇昱清和蘇雨濃的強行幫扶之下,她也跌跌撞撞上了鑽石段位。再往上就很難突破了。要是周瑜被搶,她就只能選一個甄姬瞎混,隊友氣得狂罵,她乾脆屏蔽了局內打字。
蘇昱清作為打野力挽狂瀾,保住一顆星,但是無論如何不肯再開一局了,「我帶著你這個拖油瓶,一輩子都別想上王者。」
「勝負心不要這麼重好不好,好多人搶著和我連麥雙排的。」
蘇昱清不想理她,對蘇雨濃說:「來來我倆雙排。」蘇雨濃的程咬金玩得很不錯。
蘇雨濃意猶未盡地看了寧樨一眼,她很想繼續,但是不好撇下寧樨。
寧樨站起來,主動給他們讓出空間,「你們兩個玩吧,我去外面看一下。」
就在一個月前,通過寧樨,蘇昱清和蘇雨濃認識。那天是去電玩城玩,蘇雨濃穿一身JK制服,藍三本的關西襟,淺藍色格紋裙。她是瘦而薄的身材,這一身像是日式文藝電影裡的女主角。
那天回去,寧樨就收到蘇昱清是消息:實不相瞞,我看上你朋友了。
寧樨回覆:實不相瞞,她失戀沒多久,目前處於對全體男性都十分仇視的狀態。而且,你們兩個的名字擺在一起,仿佛兄妹亂、倫。
蘇昱清說:你放屁。她比我大兩個月,那是姐弟。
寧樨給他發了一個地鐵老人看手機的表情包。
忙是要幫的,能把他們這對湊成,自己也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於是寧樨慫恿著蘇雨濃一起,三人去學駕照。
每天烈日灼燒,除了曬出一層黑皮,和成功把蘇雨濃也發展成了一起「吃雞」、「開黑」的好兄弟,蘇昱清沒有半點進展,讓寧樨十分懷疑這位老兄和女生的相處方式是不是根本上就出了問題。
高朋滿座的場合,寧治東沒有落下一個有淵源的朋友,連老家來的親戚都坐了七八桌。阿婆坐在那堆親戚中間,場面仿佛眾星拱月。這讓寧樨多少認同這一場升學宴是值得的。
寧樨去了一趟洗手間,順便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珍珠小手包里拿出口紅,補了一下唇彩。
無所事事的暑假,好像除了學車,就是在跟著蘇雨濃學習化妝。開始的動機,真的只是因為無聊。
走出洗手間,手上還沾著水。寧樨不喜歡用烘乾機,認為那是滋生細菌的溫床。
冷氣打到很足,經過出風口,她覺得很冷,手掌握住雙臂,搓一下冒出雞皮疙瘩。
就在最沒有形象的時候,寧樨看見了溫嶺遠。
在門口,他和溫鶴庭、池小園和鍾映一起來的。
打招呼肯定是逃不過了,寧樨有跑回洗手間再看一下自己妝容有沒有整理的衝動。沒有付諸行動,因為池小園看見了她,把一隻手旗幟一樣地高高揮起。
寧樨只能走過去。
都打過招呼,寧樨扶著溫鶴庭去就坐。他這麼大年紀願意賞光過來,並不是看了寧治東的面子,這讓寧樨覺得受寵若驚。
酒宴用的茶也是好茶,今年新採摘的碧螺春。寧樨先給溫鶴庭斟一杯,笑說:「溫爺爺喝茶。」面對溫鶴庭,她總不自覺語氣都要甜上三分。
「咦,」鍾映偏著頭,算了一下,笑說:「按照輩分,是不是應該跟小園一樣叫太爺爺?」
寧樨一愣,她一直這麼叫,沒有人糾正她,包括溫嶺遠,包括溫鶴庭自己。
溫鶴庭卻說:「又不是我們溫家的親戚,小寧樨愛怎麼叫就怎麼叫了。」
鍾映笑說:「爺爺您還是喜歡寵小孩。」
溫鶴庭笑呵呵說道:「那你趕緊和阿遠生一個,我也寵著。」
寧樨不自在,摸一下鼻子,給一圈人倒完茶,準備拉上小園去休息室玩。
溫嶺遠忽然問:「志願沒有填報南傳嗎?」他在看著台上播放的投影,字幕是「恭喜寧樨考取崇城傳媒大學」。
「嗯,文化分比預期高了一點,超常發揮吧。」寧樨語氣平淡地回答。目光低垂,沒有去看他。
正式場合,溫嶺遠穿西裝,深灰色,不系領帶,不會過於正式或是過於輕浮。袖口有一枚銀色袖扣,在他抬手的時候折射光線。清俊而溫潤的一個人,坐在這大紅大綠的熱鬧景象里,格格不入。寧樨突然寧願不要他來,覺得這是一種委屈。
「崇城啊,」池小園也跟著看過去,「我也想去崇城玩。」
「以後可以去找我玩。」
去崇城讀書,有一半是被蘇雨濃慫恿的,因為蘇雨濃報了崇城美院。另一半,源於必須逃離溫嶺遠的決心。
南城距離太近,她怕自己遇到事情總會習慣去找他。她學到一個詞,路徑依賴,如果找溫嶺遠幫忙是解決問題的最佳選擇,她或許不會願意去探詢其他途徑。
不要考驗自己了,她知道自己不是有定力的人。
這一頓飯特別長,寧樨完成了自己必須完成的任務,拉著也已經吃完飯的蘇雨濃,躲回休息室。
蘇昱清下午有事,吃過飯就走了,休息室里只剩下她們兩個。
「那個鐘映,蠻漂亮的。」吃飯的時候看過幾眼,蘇雨濃對鍾映印象深刻,沒見過能將基本款的套裙穿出那種優雅氣質的女人,使她忍不住要八卦兩句。
寧樨「嗯」了一聲,沒精打采地趴在桌面上。
「你不要這個表情啊,」蘇雨濃趕緊摸一摸的頭頂,不敢使勁,只是輕輕一碰,怕弄亂她的髮型,「我都要忘掉姚占雲了,你還對溫嶺遠耿耿於懷?」
寧樨有一點沒好氣,「你多提他兩次,我就忘得更快了。」
蘇雨濃笑了,「好了好了,開學就好。去了大學,還怕沒有年輕帥哥嗎?」
「我本來覺得自己已經放得差不多,今天一看到他,感覺還是……你知道嗎,我現在在祈禱他中年發福,讓我徹底幻滅。」
「……你好狠。」
「是他逼我的!」
此刻,站在休息室外面的鐘映,有一點不知道怎麼辦。
不是要故意偷聽。
他們吃完飯準備回青杏堂,回到車上,溫嶺遠發現自己帶來的給寧樨的一副字放在車上了,忘了給她。
鍾映讓溫嶺遠把車開出地下停車場,去酒店大門口等她,她去送一下比較快。同時,也想趁機同寧樨傳達一點善意。
沒有想到,撞到這樣一番對話。
她覺得諷刺。直覺這種東西,說不清楚,但往往准得可怕。
等了片刻,裡面開始聊別的話題,鍾映才敲了敲門。
寧樨看見來人有點意外。
鍾映笑一笑,呈上裝裱好的字,「嶺遠前兩天才寫完裱好的,說欠了你這麼久,過意不去。」
「我能看看嗎?」
鍾映點頭。
捉著捲軸,在桌面上展開,湖青色錦綾鑲邊,宣紙上筆走龍蛇,是李白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鍾映笑說:「嶺遠讓你珍惜時間,好好學習,不要辜負大學四年時光。」
寧樨從來不喜歡被人說教,她愛跟溫嶺遠待在一起,就是因為他不會對她講生硬的大道理。她不相信這種老學究的語氣會是溫嶺遠的原話,多半可能是鍾映自己發揮。
鍾映看她的眼神,比起起初委婉的試探,似乎多了幾分直白的意味深長。這使她感到莫名。
她必須克制,才能不使自己心生的一層厭惡牽連到溫嶺遠送的禮物。這是一幅很好的字,它應該被公平對待。
寧樨笑了一下,「替我謝謝溫叔叔。」
「會替你轉達的。」鍾映笑說,看她片刻,好像任務完成,卻意猶未盡,「……今天我和嶺遠見證了你人生的重要時刻,希望未來我和他的重要時刻,你也願意去見證。」
「可能沒法立刻就答應你,」寧樨把捲軸捲起來,拿綢繩小心綁好,「我的計劃只考慮到一周以後,不會想到那麼遠以後的事。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裡。」
「那加個微信吧?以後也方便聯繫。」鍾映仿佛絲毫沒有聽出來她話里婉拒的意思,依然笑吟吟說道。
寧樨一時無語,還是將手機拿起來,找出名片的二維碼。
等鍾映走了,目瞪口呆的蘇雨濃才開口,「……她怎麼好像,來勢洶洶?你惹到她了?」
「我三個多月一次青杏堂也沒有去過,用意念惹她嗎?」簡直莫名其妙。
蘇雨濃說:「我發現,哪怕是美人,陰陽怪氣起來也會讓人很不舒服……我是不是立場變得有點快?我剛剛明明還誇她來著。」
「小園說她不這樣的時候是個很可愛的人,是我們沒福消受。」
寧樨在沙發趴下,百無聊賴刷手機。炎熱漫長的苦夏,還要繼續熬。她明明是念舊的一個人,卻在倒計時離開南城的時間。
鍾映回到車上,坐上副駕駛,拉上安全帶,沒有說話。
溫嶺遠看出來她似乎心情不大好,微笑問道:「怎麼了?」
鍾映搖了搖頭,偏過目光,笑得很勉強,「沒什麼。」
鍾映拉下前方遮光板,擋住直射的太陽光,身體偏向車門那側,頭歪靠在座椅靠背上,對溫嶺遠說:「我睡一下。」
溫嶺遠抬手調低了廣播的音量。
鍾映本來想說不會吵,人怏怏的,懶得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