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喻舟此人,從不吃回頭草,既已認定寶珊不識抬舉,再不會多花心思在她身上。
自那天起,梅織苑的人都知道寶珊失寵了。沒了陸喻舟的庇護,那些眼紅的大丫鬟,開始對寶珊冷嘲熱諷,趙氏更是藉機報復,剋扣她的月錢,出了心頭惡氣。
故而,除了吃穿用度,寶珊每月只能拿到微乎其微的錢兩。
屋漏又逢連夜雨,一日夜裡,小黃狗染了病,吃什麼吐什麼。
寶珊想帶它去看獸醫,可一窮二白,哪裡承擔得起藥錢。
一旁的慕夭雙手托腮,看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黃狗,嘆氣道:「要不是邵霽那小子被邵大將軍送去軍中歷練,咱們能差這點看病的銀子!」
從小到大,慕夭只有邵霽一個發小,也只有邵霽不會將她送回宰相府。
當然,慕夭還可以去求助一位貴人,就是自己的二叔慕時清,可慕時清是隱士,慕夭不愛跟他嘮叨逃婚的破事。
寶珊蹲在地上,順著狗毛,忽然想起府中有一位專門給馬匹看病的獸醫。她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帶著小黃狗去往偏院的馬廄。
緗國公愛馬,府中圈養了許多良駒。
一進馬廄,麥秸味撲鼻,寶珊走到最裡面,在水井旁找到了那名獸醫。
男子身穿粗布短褐,小麥膚色,身材魁梧,正一腳踩在水井上,往外拎水,察覺到有人走來,沉聲道:「要牽哪匹馬?」
府中人只知道他叫范韞,尚未成家,以前為軍犬看病,後來受了戰傷,不能隨軍,被緗國公帶回府邸。
寶珊踟躇上前,「這位大哥,我是梅織苑的侍女,想請你幫個忙。」
女子聲線清悅柔美,似風吹鈴鐺發出的清脆聲,又似晨間的鳥啼。
范韞看向她,硬朗的面龐浮現異色,「什麼忙?」
寶珊遞出小黃狗,說明了情況。
別看小黃狗平時淘氣,還敢時不時去觸碰世子爺的底線,可一到范韞手上,竟夾住了尾巴,老實的不行。
范韞把它放在地上,四肢朝上,仔細檢查起來。
寶珊退到一旁默默等著,隨意打量著馬廄中的馬匹,每個馬棚上都標有院落的名稱,她一眼鎖在梅織苑的馬棚,裡面拴著一匹黑色大宛馬,毛髮烏黑髮亮,極為惹眼。
正當她走神時,耳畔傳來一道聲音:「吃壞了肚子,喝兩副藥就能好。」
寶珊道了謝,拿起藥方,帶著小黃狗離開。
等人走遠,范韞看向她窈窕的背影,眸光微動,二進院的寶珊姑娘,早在他進府那天就打過照面,可她已經不記得了。
回去的路上,寶珊遇見了趙氏的大丫鬟辰荷。
昔日在趙氏那裡,寶珊總能壓自己一頭,連招待祈安王世子這樣可以攀高枝的機會,趙氏都留給了寶珊,辰荷對寶珊存了心氣兒,此刻遇上,不免奚落幾句。
「珊妹妹不知道公爺見不得狗?」
寶珊不想與她浪費口舌,柔聲道:「是世子養的。」
這會兒知道拿世子爺做擋箭牌了,府中誰還不知她已經失寵,辰荷譏嘲一笑,「一條狗而已,世子哪裡會在意,是不是,珊妹妹?」
指桑罵槐嗎?
寶珊忍著氣,不想與落井下石的人一般見識,「姐姐若沒事,妹妹先走了。」
廊道就那麼寬,擦肩而過時,寶珊甚至能看清對方眼中的嘲諷。
「對了,」辰荷扭過頭,笑著道,「聽說公爺相中了宰相府的嫡次女,慕宰相也中意世子,兩家都在努力撮合,私媒都找好了。」
寶珊腳步未停,抱緊小黃狗,頭也不回地離開。陸喻舟議不議親,與她何干?她是奴僕,他是主子,中間隔了萬千星河。
金烏西墜,梅織苑懸起高高的紅燈籠,世子爺遲遲沒有回府,李媽媽托人去官署打聽才知,樞密院與皇城司發生衝突,中書省介入調和,身為中書省的副長官,陸喻舟定然是抽不開身的。
李媽媽將飯菜裝入食盒,拿給寶珊,讓她去官署送膳,「這些都是世子愛吃的,你快去快回。」
寶珊為難,以陸喻舟的脾氣,若是知道飯菜是她送去的,會直接丟掉吧,「媽媽還是讓別人去吧。」
這麼好的機會都不知道把握,李媽媽瞪她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府中不養閒人。」
在李媽媽的催促下,寶珊拎起食盒,坐上了陸喻舟的墨綠小轎。
緗國公府與中書省官署離得不近,途中要穿過汴京夜市的一條長街,長街兩排的店鋪鱗次櫛比,其中,當數成錦樓門庭若市。
成錦樓是汴京最大的青樓,在這裡,富賈一擲千金買花魁一笑是常有的事。這晚,明越帝姬趙薛嵐女扮男裝,與幾名友人來到成錦樓吃酒,友人中就有那次被陸喻手教訓的紈絝子。
按理說,皇城司被諫,趙薛嵐應該忙活在朝堂之中,可她有官家撐腰,有恃無恐,根本不屑與官職大她許多的樞密使對峙。
他們點了幾壺美酒,賞著舞姬曼妙的舞姿。
紈絝子拎著酒壺坐到窗前,對月抒發逸致,餘光忽然捕捉到穿梭在人群中的墨綠小轎,「那不是陸世子的轎子麼,這個時辰,他不是還在官署嗎?」
幾人探頭望去,其中一人調侃起上次的事,紈絝子臉色發黑,啐了一口。
趙薛嵐倚在窗前,凝著那頂小轎,忽見夜風撩起窗帷,泄露出寶珊那絕美的側顏。趙薛嵐眼一眯,吩咐道:「把人攔下。」
幾人觳觫,誰敢隨便攔下陸喻舟的轎子啊。
趙薛嵐嫌他們礙事,拉開門扉,讓扈從下去攔人。
街道上,寶珊正發愁一會兒要如何把飯菜送到陸喻舟面前,還能避免與他有言語上的交流,倏然感到轎子一晃,只聽轎夫低斥道:「何人攔轎?」
卻不想,那些人撥開轎夫,掀開轎簾,一把抓住寶珊的手臂,「我家主子有請姑娘上樓一敘。」
寶珊掙了掙,如蚍蜉撼樹,被人硬拽著進了成錦樓。
兩名轎夫想上去攔人,被幾名膀大腰圓的扈從圍住,兩人自知不是他們的對手,假意離開,繞道跑去中書省報信。
寶珊從未被如此野蠻地對待過,一路上磕磕碰碰,耳畔是妓子和恩客的竊竊私語。
「這大美人可不像是青樓里的,莫不是哪個權貴強搶民女?」
寶珊向他們投去求救的目光,卻無一人出手相助。
雅間內,歌舞間歇,趙薛嵐看著被推倒在地的寶珊,翹起紅唇,「起來說話。」
其餘人要麼靠在憑几上,要麼坐在趙薛嵐的身邊,一副又驚又喜的樣子。
驚的是明越帝姬搶了陸喻舟的人,喜的是美人與美人的較量最是有趣,眾人懷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噙笑不語。
那名紈絝子上次吃了癟,久久不能紓解,逮到機會,一把拉起寶珊,「帝姬同你講話呢,聾了嗎?」
一旁的友人嬉笑道:「聽聞陸世子從繼母那裡要了一名婢女,就是她吧,果然人比花嬌。」
另一名友人嗤道:「聽說她失寵了,連月銀都拿不到。」
「這麼可憐,還以為陸世子多稀罕你呢。」紈絝子不懷好意地笑笑,目光輕佻,「月銀都拿不到,跟著陸世子有什麼勁兒,不如跟了哥哥,哥哥保你吃香喝辣。」
寶珊拂開他的手,退到門邊,門外有重重扈從把守,根本逃不走。
趙薛嵐敲敲桌面,「過來,陪本宮喝酒。」
寶珊站著不動,被紈絝子拽了過去,撲在食桌上,撞倒了不少瓶瓶罐罐,顧不上手肘的疼,寶珊開口道:「城中傳言不假,奴婢已經失寵,世子有了新歡,帝姬沒必要為難奴婢,失了皇族風度。」
趙薛嵐用蓄著指甲的手掐住她下顎,陰森森地發笑,「看在你有自知之明的份兒上,喝了這壺酒,本宮與你的帳一筆勾銷。」
騎虎難下,正當寶珊猶豫時,紈絝子掖住寶珊的頭髮,逼她仰起頭,抄起酒罈猛灌她。
酒水順著嘴角流到雪頸上,如杏仁露上蒸出一滴水珠,引人遐想,紈絝子盯著那截白皙的脖子,笑道:「帝姬,這美人今晚歸我了。」
辛辣味充斥著口鼻,寶珊劇烈掙紮起來,慌亂中想起陸喻舟說過的話——
「下次遇見這種事,別不知道反抗,用簪子刺下去。」
一發狠,她拔下簪子,用力刺向紈絝子的手背。
「啊!」男人嚎叫一聲,捂著血淋淋的手背,當即大怒,「賤人!」
掙脫了桎梏,寶珊跑向敞開的窗前,面對湧上來的公子哥們,手握素簪,「你們別過來。」
眾人心不齊,有勸趙薛嵐收手的,有勸寶珊就範的,趁這個時機,寶珊瞄到街道上駛來一輛四四方方的馬車,心一橫,縱身躍了下去。
這一舉動,驚得公子哥們目瞪口呆,這可是三樓!
街上引起不小的騷動,百姓們驚恐地看著躍下樓宇的女子。
只聽「砰」的一聲,寶珊摔在車頂,驚擾了馬匹。
馬匹跑偏路線,揚起前蹄,踢翻了街道旁的攤位。
寶珊頭腦一晃,身體順勢向後軲轆,伴著百姓的一聲聲驚叫,墜下頂棚。
本以為會重重摔在地上,卻落入了一方懷抱。
千鈞一髮之際,車主掀開後簾,一個健步上前,伸出手臂接住了她,與此同時,轉向一旁,避開轟倒的車輿。
這抹懷抱溫熱帶著檀香,寶珊怔怔地躺在那人臂彎,秋水剪眸蒙了一層霧氣,「多謝...…」
周圍全是看熱鬧的百姓,樓上的幾人急匆匆跑下來查看情況。
寶珊腦子暈乎乎的,卻不忘記求救,她抖著手指拽住男人衣衫,「我被他們逼進青樓,求您救數我......」
少女聲音嬌軟,帶著顫音,顯然是由內而外的害怕。
男子將她放在地上,護在身後,直面那幾個追出來的錦袍公子哥。
幾人圍上來,想趁著衙役發現前,把寶珊帶走,可當他們看清「橫空而來」的男子時,謾罵和威脅的話語鯁在喉嚨,不敢造次。
趙薛嵐最後一個走出來,剛要命令扈從去搶人,卻發現了擋在寶珊面前的男人。
「先生進城怎麼不事先打聲招呼?」趙薛嵐放鬆了繃緊的面龐,笑著迎了上去。
百姓中也有人認出了男子,驚喜道:「這不是慕府的二爺麼,有生之年能再見這位大儒,真是三生有幸。」
看出這件事與趙薛嵐有關,慕時清面色淡淡,「只是來找緗國公喝酒,便沒有驚擾其他人。」
他轉身看向額頭滲血的寶珊,微微攏眉,「小姑娘,可有摔傷?」
眼前的男子氣息溫煦,令人如沐春風,明明與他不相識,卻給寶珊一種熟悉感。
看著只流淚、不哭鼻子的小姑娘,慕時清溫笑道:「看來真的摔傷了,可別留下病根,走吧,叔叔帶你去看大夫。」
聞言,趙薛嵐上前一步,「她只是緗國公府的一個賤婢,別污了先生的馬車,還是交給徒兒處理吧。」
慕時清忽然捂住寶珊的耳朵,轉眸看向趙薛嵐,語氣平平道:「皇家帝姬就是這麼心繫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