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工廠，廢廠房內。
經過幾次調整後，導演王曉帥對剛才的鏡頭依舊不滿。
一旁的副導其實有點著急。
倒不是怕影響拍攝檔期，而是心疼錢。
劇組用的是膠片機。
現在商業電影，基本都用數碼機了，電視劇劇組也大多用上了數字攝影機。
但《青紅》劇組比較「清貧」。
膠片機現在用的人少，所以租金便宜。
而且膠片機的拍攝效果與早期的數碼機不同。
很多老一輩認為，數碼機的畫面，有所謂的「數碼味」。
這就和覺得電車沒有靈魂是差不多的論調。
道理有，但不多。
王曉帥想要那種古樸感，便採用了膠片機。
可機器便宜，膠片貴啊！
而且文藝片和商業片還不一樣。
雖然老謀子一直很大膽的想要「一鏡到底」！
但在商業片中，別說一鏡到底了，就連長鏡頭都非常少見。
因為商業片天生需要用快節奏，高強度來刺激觀眾。
不停切換鏡頭能提高片子的節奏。
無論是《天下無賊》還是《神鵰俠侶》，從電影到電視劇，這種商業大作中，很少有超過30秒，甚至是15秒的長鏡頭。
而文藝片天生走的是慢節奏，需要觀眾細品的路線。
再加上王曉帥認為這片子是在拍自己的故事，所以刻意營造了一種記錄片風格。
這就造成，這部電影中，一分鐘，乃至三五分鐘的長鏡頭比比皆是。
人家商業片預算充足，反覆NG幾個幾秒鐘的鏡頭也就罷了。
咱們本就窮的慌，你還反覆拍，一個鏡頭就一兩分鐘。
一分鐘可就是接近1500張膠片啊！
為啥拍電影是燒錢呢。
就在此時，張遠摩挲了一陣下巴。
確定不是因為自己的表演而NG後，他思索良久，想到了一件事，隨即開口。
「導演，我可能知道問題在哪裡了。」
王曉帥抬起頭來，用充滿質疑的眼神看向他。
而一旁正在「算帳」的副導演見他這麼說話，心裡也著急。
「導演在這兒糾結，你個演員來裹什麼亂呀。」
他生怕張遠多說幾句，老王又連拍數遍，自己還得準備膠片去。
「什麼問題？」王導隨口問道。
他倒不是那種獨裁者，反而是願意聽人意見的那種靈感形導演。
「畫面問題。」
「我知道畫面有問題。」
張遠開口後，王曉帥失望的擺擺頭，我這兒折騰半天了，能不知道是畫面出現了問題嗎？
你這不廢話嘛。
「具體來說，應該是光源問題。」張遠再次開口道。
雖然他的主要職務是演員，但導演相關的點數，他可沒少薅！
他想起來，王曉帥的底子，其實不是導演，而是美術。
由此，他大致推出，對方可能是下意識察覺到了畫面中某種不足，但一時間沒有找到問題在哪裡。
「光源？」王曉帥立馬轉頭看向場景。
只有一盞散著白光的小檯燈和遠處依稀可見的天光。
光源如此簡單，他並沒有看出問題所在。
張遠撓了撓頭，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便走到了自己操作的那台機器旁，隨後抬手伸向那盞檯燈。
帶著勞保手套，可以隔熱，便將因為一直亮著而非常燙手的燈泡給擰了下來。
而後，他直接走出了廠房。
王曉帥等人滿臉莫名其妙，怎麼拍著拍著，我們的男主角還跑路了？
半晌，張遠回返，手中多出了一顆燈泡。
他再次回到機器前，將新拿來的燈泡，擰到了燈座上，隨後輕輕按下了檯燈的開關。
吧嗒！
伴隨著一聲脆響，一股溫和柔軟的橙黃色燈光，從檯燈中噴涌而出，瀰漫至周圍，讓整個畫面中的物體全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哦！」
王曉帥立馬反應了過來，趕忙看向鏡頭。
而張遠則坐在了檯燈旁。
此時，他的半邊臉被映成了橙黃色，半邊臉則在鼻樑的遮擋下避開了燈光，呈現出悠悠的青紫色。
「對了！」
「是顏色！」
王導這才反應過來。
剛才畫面的不和諧之處，是鏡頭色彩。
整個廢棄老廠房本就是青灰的底色，再加上多雲陰沉的日光，讓這空間更顯清冷。
而那衝壓機也冷冰冰的，再加上白色檯燈的燈光，這畫面有些一邊倒的往冷色調中鑽過頭了。
因此，王曉帥如何調整道具都沒有用，因為不是道具的問題。
而現在，這盞小檯燈射出了的溫暖黃光，好似一柄燒紅的利劍劃開了千年寒冰，突然讓鏡頭有了生命力。
近處的人物籠罩在暖色中，而整個廠房卻是冷冰冰的。
不光一下子產生了畫面的冷暖對比，還將視覺中心拉倒了演員身上。
「換個燈泡，畫面一下子就活了！」
「而且這燈光把他的臉也切割成了半冷半熱的模樣，剛好能隱喻小根這個人物的兩面性。」
「還讓畫面有了中倫勃朗般的油畫感。」
「絕了！」
王曉帥此時再看向張遠，面露驚訝之色。
「他怎麼會懂這些呢？」
「莫非他有過藝術類的修習？」
鏡頭語言，畫面可是影視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一環，老謀子就是憑著一手大氣從容，極具民族特色的畫面調度和色彩控制成名成家的。
「這，這就……可以了？」剛才還在心疼膠片的副導瞪眼詢問道。
「好多了！」
「不用再反覆調整了吧？」
「先拍一鏡看看。」
副導演：……
你是不用和投資人報帳啊。
王導趕忙再次拍攝，張遠保持著之前的狀態和情緒。
並且因為演過幾遍後，表現比之前還更好了些。
「卡！」一分多鐘後，王曉帥興奮的一揮手，喊了停。
王導通過監視器，仔仔細細的看了遍回放。
普通人大多以為，只有數碼攝像機才能連接監視器。
其實不然，後期的膠片機也能通過特質監視器看回放。
只不過畫面差，像素低，大概只有480P的樣子。
「過了！」王曉帥看完，興奮的喊道。
【收到來自王曉帥的感謝，鏡頭語言+1！】
現場所有人，尤其是副導重重的鬆了口氣。
可算過了……
「張遠，你怎麼懂得光源和畫面這些事的？」王曉帥好奇發問。
「我這人好奇心重，在現場老跟著導演看，看多了，就知道了一些皮毛。」他張口吹道。
「哦。」王曉帥點點頭。
那這麼說來，他的學習能力還挺強。
而且還挺願意學。
「行，先休息下，等道具布置完，拍下一鏡。」
張遠點頭走到一旁，拿起劇本研究了起來。
「這事，李冰可做不到了吧。」見他離開，副導悠悠的在王曉帥耳旁說道。
王導一愣，隨後尬笑著搖搖頭。
「做不到，李冰就是個很純粹的演員。」
王曉帥想著，雖然李冰和高媛媛一起演過自己的《十七歲的單車》，是老朋友了。
這位後來還和舒唱一起出演了《魔幻手機》。
而且和張遠一樣，李冰也是「野路子」，沒有專業院校的學歷。
他很喜歡李冰身上的那種原生小人感，很質樸天然。
相比之下，張遠是那種單站在那裡，就挺耀眼的類型。
可真演起來後，他發現，張遠主動將那些自己的光芒全都收斂了起來。
完全的進入了人物。
「單說表演的話，和李冰不相上下。」
「但在其他方面……」
王曉帥清楚，李冰是個很規矩的演員，導演讓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這也是他喜歡對方的原因。
聽話！
但張遠明顯是那種不太聽話的「壞小子」，可這「壞小子」不光演員當得不錯，其他方面的能力，更是給了自己驚喜。
「就是不知道，剛才這畫面調整，是他的真本事，而是撞大運了。」
「但無論怎麼講，比預想中要好得多。」
一旁，高媛媛靜靜聽著幾位導演的話。
隨後嫣然一笑，背著手走到了張遠身旁。
「你真厲害，才一場戲，導演就對你改觀了。」
圓圓發現，王曉帥對張遠的態度明顯好了不少。
之前還因為片子延期而怨氣滿滿呢。
她覺得張遠可太有才華了，自己就喜歡有才華的。
「哼！」想到這裡，她又偷偷冷哼了一聲。
「憑什麼這麼有才華的人，讓那程好撿了去。」
好姐姐絕對想不到，隔著上千公里還能有人在背後蛐蛐她。
上午忙完，吃過午飯。
這劇組的盒飯是找當地人訂的，還挺有特色。
菜里有米豆腐和鹵豬腳。
他連謙哥的小涼菜都能吃，自然是什麼都吃的慣的。
高媛媛這帝都大妞竟然說自己吃不慣，這就很難頂了。
你連豆汁和滷煮都吃得慣，竟然和我說吃不慣這盒飯……
吃完飯，便開始準備下午的戲份。
下午還是他的戲。
這種長鏡頭讓他非常不習慣。
張遠只能告訴自己，這是一種很好的鍛鍊。
一個上午不見人的秦浩也來了。
這位倒不是睡懶覺，而是去練舞了。
在這片子裡，他有場跳舞戲，所以便很敬業的提前去找當地的中年人學習。
畢竟要跳的是八十年代的舞蹈，那幫當年跳舞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是老登了。
這會兒，他來到了導演身旁。
「浩子來啦。」王曉帥和他打了個招呼。
此時，劇組來到了一家招牌暗沉，氣氛壓抑，早已不見往日榮光的供銷社門前。
這玩意在大多人心中好似非常遙遠，但其實，在不少小地方依舊存在。
張遠還穿著上午的衣服，用手摸過供銷社的大門門框，裡邊的玻璃櫃檯和堆積如山的雜牌鞋襪，日常用品。
這一刻，時間仿佛倒退了二三十年，眼前的世界都昏黃了過去。
他觸摸這一切，是為了進入狀態。
下一場戲要拍的，便是小根為自己傾慕的對象青紅親手挑選紅色高跟鞋的橋段。
這雙鞋子標誌著兩人的感情。
從小根送出鞋子開始，到青紅交回鞋子結束。
這是片中很重要的一項道具。
「準備好了嗎？」王曉帥見他在供銷社內走了足有十來圈，這才問道。
「差不多了。」
「那來吧。」王曉帥點點頭：「一會兒你就穿過路人，從街對面往店裡走，隨便逛隨便看的樣子。」
「行！」
鏡頭一開，秦浩便站到了導演身後，一起看著。
他也想知道知道，這位讓劇組和自己等了好幾個月的男演員到底有多厲害。
「ACTION！」
張遠自街對往供銷社裡走。
半路上，摸了摸一個小孩哥的腦袋，還邊走邊笑著拍了拍他。
「卡！」王曉帥喊停：「你被群演擋路了？」
「沒有啊。」
「那你摸小孩幹什麼？」王導疑惑道。
張遠走到他身旁：「小根不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嘛。」
「這種小地方人際關係相對親密，大部分鎮上的人都互相認識。」
「面前的小孩可能就是自家鄰居或者親戚的，摸一下不很正常嘛。」
王曉帥一愣。
他說的有道理。
而且這是他自己設計的動作，反而讓人物更鮮活了。
「行，那就這麼辦，再走一遍。」
一旁的秦浩一抬眉毛。
自己設計動作細節……有點水平啊。
照著張遠的想法，這鏡頭拍了兩三遍就過了。
接下來便改換攝像機的位置，正對著張遠，拍攝他從一堆鞋盒中，挑選出那雙紅色高跟鞋的畫面。
一開拍，他便面無表情的雙手忙活著，左右挑選起來。
而隨著鏡頭往下拉，一雙鮮紅的高跟鞋便出現在了鏡頭前。
紅艷艷，似火似血，朱色侵占了大半個鏡頭。
而在高跟鞋出現後，鏡頭的聚焦點也逐漸從他的正臉，挪向了這雙鞋子……
「卡！」
王曉帥揮揮手，隨後便看起了回放。
然而非常不幸，且讓副導演捉急的是，上午的事情再次重演。
「這畫面不太對！」
「怎麼不對？」
「說不太上來。」
副導演人麻了。
你這頭一不對，我那頭膠片庫存唰唰往下掉，這誰受得了！
副導一腦門子汗。
誰來救一下……還，對了！
「張遠，來幫一下忙。」
「什麼事？」
一旁的秦浩眯眼瞧向副導。
「畫面不對找他幹嗎？」
「來來來，你幫王導瞧一下，他覺得畫面不對，你有沒有靈感。」
王曉帥本想拒絕的，但又想起他上午的表現，便招手讓他坐到了自己身旁。
不是，真找他啊……秦浩見王導讓他坐下，明顯是真找他商量，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看了許久後，張遠想了想，隨後跑到了鏡頭外，供銷社的另一側。
他從牆上取下了一隻大紅色的熱水瓶，放到了鏡頭內，最遠處的角落。
「這樣看起來是不是好點？」
王曉帥觀察了一會兒，隨後一拍巴掌。
「對了！」
【收到來自王曉帥的感謝，美術基礎+1！】
「這樣一來，整個畫面就平衡了。」
「之前這紅色高跟鞋太槍鏡，有種一枝獨秀的感覺。」
「現在角落多了個模糊的大紅色熱水瓶，剛好與鞋子在畫面中產生了呼應。」
王曉帥知道，這原理很基礎，就是最基本的美術畫面技巧。
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現問題，並想到契合影片的解決方案，這就很厲害了。
看來上午那事並不是巧合……王曉帥在心裡嘀咕道。
「他是真有這本事的。」
「這點李冰的確不如他。」
這個鏡頭在改動過後，很快便通過了。
「好，休息。」副導安排道，同時回頭看向王導。
「比李冰好使？」
「嗯。」王導點點頭：「我估計，以他這能力，將來肯定比李冰混的好。」
「他現在也比李冰混得好。」副導笑著接話。
「對，那是……」王曉帥笑著回道。
「我好想明白，星美為什麼硬要用他了。」
「我也是。」
兩位導演全都不住的點起頭來。
一旁的秦浩滿臉異色。
我到底錯過了什麼？
之前導演不還看他很不爽的嗎？
說好大家一起「同仇敵愾」的，你個濃眉小眼的怎麼還叛變了呢？
下了戲，吃過晚飯。
劇組包車，將所有演員和工作人員，送回了城裡賓館。
這小鎮上只有招待所，住宿條件太差，床單都發霉，還沒有獨立衛生間的那種，條件太差。
便每天和上下班似的，會接送演員工作。
張遠回到房間，洗完澡，擦乾身體，換上乾淨衣服後，便坐在沙發上看起了劇本。
這片子時間緊，他沒空提前研究，只能邊拍邊看了。
幸好故事不複雜，人物台詞也少，不算太難。
噔噔噔……
就在這時，房間外傳來了敲門聲。
他起身開門，心說自己在這劇組也沒啥熟人，這麼晚了，還能有誰來找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