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傅北臣,讓姜知漓既熟悉,又陌生。
恍惚間,她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他站在大雨里,低著頭,脊背挺得僵直,眼裡的光卻碎得一塌糊塗。
他說出這句話時,明明是居高臨下的姿態,漆黑的眸,狹長深邃的丹鳳眼低垂著,雙眼卻服軟了。
向來高高在上,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的傅北臣,卻在她的身上,栽了一次又一次。
或許在他眼裡,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滿口謊言,根本不值得人相信。
如果換成她是傅北臣,一定恨死她了。
她又有什麼資格奢求他的原諒,甚至要求他再把心捧出來一次。
姜知漓嗓子發澀,好一會兒才壓下鼻尖的酸澀,艱難地吐出一句:「傅北臣,對不起......」
除了說對不起,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隨著話音落下,空氣徹底陷入死寂。
明明距離是那樣親密,親密到兩人的氣息都交織在一起,姜知漓卻始終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茫然,又無措。
傅北臣的喉結上下滾動著,眼底平靜的偽裝隨著沉默被一點點撕裂。
終於,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沉寂的空氣。
傅北臣沉默著鬆開鉗制著她的手,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姜知漓回過神,慢慢地循著聲音掏出手機。
屏幕上,商琰兩個字正在跳躍。
空氣在這一瞬間變得更加凝固,不是姜知漓的錯覺,因為她知道傅北臣也看見了。
姜知漓猶豫了下,剛想抬手掛斷,不遠處,商琰已經拿著手機走了過來。
看見她和傅北臣站在一起,商琰並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溫和頷首:「傅總。」
傅北臣的目光終於從姜知漓的身上移開,他只淡淡地瞥了商琰一眼,連面上的客套也不屑維持,抬腳就要離開。
姜知漓愣了下,下意識就想跟上去,卻被商琰微微側身,擋住了去路。
商琰目光溫柔地望著她,仿佛並沒有察覺到她的意圖,淺笑道:「知漓,你去了很久,我剛剛一直在找你。」
姜知漓只好先停住腳步,語氣歉疚道:「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說話的間隙,傅北臣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拐角處。
姜知漓心裡一陣著急,只好繞過他,快步往外走。
「實在抱歉商先生,我有點事,先走了。謝謝你今天帶我進來,改天有時間我再感謝你。」
說完,也沒等商琰回答,她便匆匆追了上去。
看著她匆忙離開的背影,商琰嘴角的弧度一點點落下,溫和的目光也慢慢沉下去,變得晦暗不明。
等姜知漓一路小跑追上去時,早就已經看不見傅北臣的身影了。
她還是遲了一步。
等到筋疲力盡回到家裡時,姜知漓的腦中還是一團亂麻。
她累得連澡也沒洗,晚飯也沒吃,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了一團,倒在床上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有的時候,睡著就是最好的逃避現實的方式。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時,沉寂許久的手機忽然像催命一樣響起,將姜知漓生生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摸起手機放到耳邊,果然是倪靈打來的。
電話那頭聲音嘈雜,倪靈剛下飛機,第一時間就給她回了電話。
聽見姜知漓的聲音啞得像是含著沙子似的,倪靈隔著電話敏銳察覺到她的不對,一陣奪命連環問,終於逼得姜知漓把這幾天發生的事來龍去脈地講了一遍。
只是講到傅北臣在人群中那個漠然到近乎無視的目光,還有他將她抵在牆壁上,問出的那句話,姜知漓的心就又像是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一點點收緊,讓她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來。
說著說著,她又忍不住哽咽起來。
「傅北臣他.....應該再也不想理我了。我覺得我就像那個放羊的孩子,他再也不願意相信我說的話了.....」
聽著電話里傳來壓抑著的低泣聲,倪靈的心裡也一陣發澀,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
認識姜知漓這麼多年,還有她獨自在外生活的這幾年,倪靈幾乎從來沒有聽到姜知漓在電話里哭得這樣泣不成聲。
一直以來,姜知漓都像披著一層堅硬的外殼,甚至是之前她遇到過的那次意外,險些喪命在那條昏暗的巷子裡,都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告訴倪靈的。
她不想讓任何人為了她擔心,也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越是這樣的姜知漓,就越讓倪靈心疼。
可想而知,她現在究竟有多難受。
大概是因為,傅北臣在她的心裡,真的很重要,重要到遠遠超乎了倪靈的想像。
她以為,那幾年裡姜知漓從來沒有提起過傅北臣,是因為已經放下了。現在看來,也許姜知漓只是把有關他的一切全部封存在了記憶的最深處,即便不提起,卻從來沒有一刻釋懷過。
倪靈長嘆一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只好說:「別這麼悲觀,他可能並沒有像你想的那樣那麼討厭你。你想啊,如果你真的討厭一個人,會在醫院陪她一整晚嗎?」
「哎,要我看來,傅北臣那個性子,高中的時候他就不怎麼說話,表面對你冷冰冰的,其實後來不是一直都在縱容著你嗎?」
「你忘了,高中那次你急性闌尾炎暈倒在學校,傅北臣知道之後,連那天的競賽都沒比,直接從考場去了醫院,氣得校長差不點心臟病都犯了。」
「還有還有,有一次競選學生會,你和另一個喜歡傅北臣的女生同台競爭,傅北臣雖然那次沒來,可最後還不是什麼也沒說,就把他的那票給了你,那可是主席明目張胆的偏愛啊。他是沒說過喜歡你,可全校誰看不出來他對你不一樣。」
「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從嘴裡說出來,真正的愛都藏在細節里。」
聽著倪靈的話,數不清的回憶如潮水一般湧來,和傅北臣有關的每一個畫面,此刻都格外清晰生動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姜知漓沉默下來,自顧自陷進回憶里。
發表完這一篇長篇大論,那邊已經催促著登機了,倪靈只好最後總結道:「所以啊,凡事一定要往好的地方想,愛和恨本來就不矛盾。」
姜知漓咬著唇,低低地應了一聲。
電話那頭的聲音嘈雜起來,倪靈又提高音量說:「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之前你跟韓子遇那事兒,後來跟你有關的熱搜全部突然消失了,我當時覺得奇怪就讓人查了查,好像跟傅北臣有關。不過我也不確定......」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要轉機了,別哭了啊,等我回來。」
沒等姜知漓說話,倪靈那邊就已經掛斷了電話。
房間內窗簾拉著,光線從縫隙中擠進來,有些晃眼。
姜知漓又闔眼躺了一會兒,腦中迴蕩的都是倪靈剛剛說的那些話。
那次的熱搜事件,她能夠全身而退,果然是有傅北臣從中幫忙的。
也許,事情其實真的沒有她想得那麼糟呢?
也許,她應該再勇敢一點,再主動朝他邁近一步,結果無論怎樣,應該也不會比現在差了。
鬧鐘時針指向下午一點。
姜知漓終於從床上爬起來,整個人也提起了些精神,自己去廚房煮了一碗麵填飽肚子。
吃完面,姜知漓正在廚房刷碗,餐桌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她急匆匆地擦完手,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屏幕上閃爍的那串數字,便抬手接了起來。
「您好,哪位。」
電話那頭靜了下,才說:「漓漓,是我,媽媽。」
猛地聽見沈茵的聲音,姜知漓手裡的動作一頓,語氣平靜:「有事嗎?」
沈茵仿佛絲毫聽不出她的冷漠疏離,自顧自地說:「上次見面太匆忙,媽媽還沒來得及好好跟你說上幾句話,你又一直不接電話。有些事,媽媽想跟你當面聊聊。」
姜知漓下意識拒絕:「我很忙......」
而沈茵還沒等她把話說完,語氣就變得強勢起來:「地方我已經找好了,等下我簡訊發給你,你如果不來的話,媽媽就一直在那等著你。」
沈茵說完便掛,壓根沒給姜知漓拒絕的機會。
不管過了多久,自私的人依舊自私,還是一如既往地,從來沒有顧及過她的感受。
姜知漓忽然很想笑。
這時,手機發出震動。
看見簡訊里她發過來的地址,剛剛好不容易生出的好心情再次被毀得一團糟。
簡單收拾了一下,姜知漓還是出門去赴約了。
她和沈茵說到底做了十幾年的母女,沈茵了解她的性子,她同樣也了解沈茵的。
如果她今天不去,沈茵也會用其他手段逼姜知漓出來見她。
等姜知漓到了那家咖啡廳時,沈茵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等著了。
姜知漓攥著包帶的手指緊了緊,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她的語氣平靜卻疏離:「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我等會還有事。」
看出她的牴觸和抗拒,沈茵細眉擰起,柔聲說:「漓漓,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我,你在心裡一直都怨媽媽。當初把你留在江城,也是媽媽迫不得已的選擇。原本以為有你舅舅照顧著你,沒想到你自己一個人出了國......」
聽到這,姜知漓實在不明白她那句迫不得已究竟是怎麼說出來的。
迫不得已,所以丟下自己的親生女兒,自己去尋找新的幸福,原來也能被沈茵說得如此堂而皇之。
已經失望到極點,姜知漓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她深吸一口氣,出聲打斷沈茵:「你今天叫我來,到底為了什麼?」
她不覺得沈茵是為了挽回她這個女兒,畢竟她早就有了別的選擇,而且,沈茵的愧意,從始至終也就只在嘴上說說而已。
沈茵靜了靜,終於說:「我見過你舅舅了,也知道了你和韓子遇的事。漓漓,這件事是韓子遇對不住你,可你已經不小了,應該學會理智地去解決問題。這種醜聞爆出來,不僅只有韓子遇名利受損,姜氏也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聽著她說教的語氣,姜知漓忽地笑了,反問道:「什麼叫理智地解決問題?忍氣吞聲?等到所有的罵聲把我淹沒,再讓他們全身而退?」
沈茵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重了,嘴角彎著,放緩聲音道:「媽媽不是這個意思,姜氏畢竟是你爸爸多年的心血......」
「別提我爸。」姜知漓忽然冷聲打斷她。
沈茵笑容一僵,嘴角弧度慢慢拉直,目光變得有些閃爍。
姜知漓深吸一口氣,視線直直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問:「你知道姜氏的事,對嗎?可你沒有阻止他們搶走姜氏,你真的有一點點在乎過我爸,或者在乎過我嗎?」
沈茵抿了抿唇,試圖勸說她:「漓漓,你不從商,哪怕姜氏回到你的手裡,你也很難和那群老奸巨猾的股東們周旋,讓你舅舅他們管理,並不是什麼壞事不是嗎?」
姜知漓沉默地看著她,聽見她將一切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她今天來,心裡到底還在期待什麼。
姜知漓沉默著起身就要離開。
見她要走,沈茵連忙急急開口:「還有一件事,媽媽想問你。你跟傅北臣,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
姜知漓腳步停住,轉過身,輕笑著問:「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聽見她這樣的語氣,沈茵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不管是什麼關係,媽媽都不同意。如果你是為了姜氏去找他,以後更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接觸了。」
「你真的以為他會幫你救姜氏嗎?你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他們這種商人有多麼看重利益,就算他對你和別人不一樣,也不代表他喜歡你,不過都是利益所趨,別再天真下去了。」
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姜知漓沉默半晌,淡聲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見她終於有了反應,沈茵嘆了口氣,將剛剛放在手邊的文件遞給她。
「這是我讓你簡叔叔幫忙調查的。姜氏這些年零零散散出售的股份,現在都在一個匿名海外帳戶名下,是傅北臣。他現在手中的股份占比已經超過了大多數股東。」
「也就是說,一旦他得到了你名下的股份,姜氏也一樣會被輕鬆易主,明白嗎?」
看著姜知漓的神情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詫異,沈茵愣了下,欲言又止道:「你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嗎?」
姜知漓依舊沉默著。
她的確早就知道了。幾天前,商琰就已經跟她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告訴她,傅北臣對她,目的不純。
可她更願意相信倪靈說的。
愛或不愛,都藏在了細節里。她不會聽別人說,她只會自己用眼睛去看。
頃刻的沉默後,姜知漓忽然開口:「他不會那麼做。」
沈茵一怔,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他不會那麼做。」
姜知漓又輕聲重複了一遍,眼中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她彎起唇,輕輕笑了下,「無論你們怎樣說,我都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