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新的一年

2024-08-29 12:14:47 作者: 顧四木
  薛姨媽在賈母處, 驟然見了位有些眼熟但想不起的夫人,不由就是一怔。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還是寶釵記性好, 過目不忘,悄悄提醒薛姨媽道:「這是那位賈大人的夫人。」在賈家,說起『那位賈大人』就是賈雨村,此人擅鑽營,仗著同姓賈與幾分才學,跟賈政關係不錯,賈政還拜託過他提點賈寶玉讀書。

  就因提點寶玉讀書這件事,他成為了賈寶玉口中記恨的『大祿蠹』之一。

  也因著賈政的關係,賈雨村也就攀上了王子騰, 他夫人也在這兩府走動過奉承女眷,跟薛姨媽母女有過一面之緣。

  此時薛姨媽便對著賈雨村夫人頷首致意,沒怎麼熱絡搭話——聽說賈雨村的官職也被免了,那就沒啥好說的了。

  而此時,香菱因跟在薛姨媽母女後, 自然要上來見過各位夫人。

  待走到賈雨村夫人面前時,只見她忽然一聲驚呼,看定香菱的臉,似乎是失魂落魄下脫口而出一般:「小姐……」

  她這句稱呼一出,薛姨媽母女都懵了。

  而早就知道實情的黛玉和賈母,也被這種渾然天成找不出破綻的演技驚了一下。

  這事兒說來也簡單。

  衛刃找到了賈雨村, 讓他的夫人出面去認香菱——都不用許給什麼好處,衛刃只是冷然告訴他, 這件事若是辦不好, 他當年亂判的薛蟠殺人, 強買香菱這樁案子, 第二日就會送到皇上跟前。

  皇上剛廢了王子騰一家子,若是看到這為了王子騰面子亂判的殺人案,賈雨村是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於是還在京城盤桓的賈雨村嚇得肝膽俱裂,連忙答應下來,又說不敢再京城逗留求謀職,只求衛將軍放過他,他必然讓夫人把這件事辦的妥妥的。還跟衛刃連連承諾,他認識甄士隱夫人,也知道他們住處舊址,回到金陵去,必然打聽了來,再派人上京送信。

  如此,才有了賈雨村夫人在這裡的傾情表演:實在不能不用心,要是演不好,丈夫就沒了。

  此時她淚眼婆娑,一把抓住香菱的手:「小姐,你怎麼在這府里,這些年,你都去了哪兒啊?」

  早從黛玉這裡知道實情的賈母,適時遞上一句話:「賈夫人,你這是怎麼了?香菱這丫頭,是薛家姨太太上京時候買的人,如何是你家的小姐?你怕是認錯了人吧。」

  賈雨村夫人暫時放開香菱,只對著賈母抽泣道:「史太君有所不知,我家老爺是寒門世子,我出身也是不好,從前只是金陵一鄉紳富戶甄家的婢女,原名嬌杏的。」

  「當年甄家老爺也曾資助過我們老爺進京趕考做官,後來老爺考取了功名便回甄家提了親事。」

  嬌杏再回頭看一眼香菱,眼淚汪汪道:「史太君,我那舊主甄家老爺與夫人最是樂善好施的人物,偏生一生無子,只人到中年才得了一個小姐,生的玉雪可愛,尤其是眉心有一點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最好看。」

  「偏生小姐五歲那年,在元宵節上,被那糊塗的家下人抱出去玩,就被拐子拐了去,從此後再無音訊。可憐甄家老爺為此都瘋迷了跟著僧道出家去了。」嬌杏又轉頭拉起了香菱:「小姐,你好生可憐,怎麼就叫人拐去了呢!」

  且說這些人里,最震驚的無過香菱了。

  幼年被拐走,小時候的事情具體的家與父母她俱是記不清,但她是知道自己不是拐子的親女兒,只是從小被他打怕了的,凡人問都不敢說,只當自己命苦。今日卻驟然被人認了出來,聽眼前這位陌生的夫人,說起自己的親生父母。

  原來,我有姓嗎?原來我是姓甄嗎?

  香菱反手握住嬌杏的手,連聲問道:「那我叫什麼?我叫什麼名字?」自從被拐子拐了去,她就被亂起了好幾個名字,都是那拐子想著官宦人家喜歡的丫頭名就隨便起一個要賣她。

  直到到了薛家,寶釵給她起名叫香菱,才一直這麼叫下來。

  原本賈家人人說起她都只是道:「是時常說起臨上京時買的,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麼?」[1]

  嬌杏看著她,雖說此時絕大部分在做戲,是為了賈雨村而哭的,但看著香菱蒼白的臉,到底也觸動了些情腸,她輕聲道:「英蓮,你叫英蓮。英氣的英,蓮花的蓮,這是甄家老爺想了好久的名字。」

  香菱眼前一片模糊,只覺得什麼也看不清了,腦子也嗡嗡不止。

  直到覺得一雙手輕輕牽著自己,讓她坐下來,又遞給她一塊手帕,她才下意識接過來抹掉眼前的淚水。


  她抬眼看著面前給她遞了帕子的黛玉,腦子混沌還是叫的原本的稱呼:「林姑娘……林姑娘,其實我是叫英蓮的。」

  一句話把黛玉的淚也惹了下來。

  賈母雖是早就知情,但年老之人,看這種生離死別的事兒也是傷懷,不由也跟著掉了幾滴眼淚。

  整個屋裡,就只剩薛姨媽母女,是震驚的不得了。

  薛姨媽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香菱找到出身,這也是喜事一樁……」

  嬌杏可是帶著任務來的,哪裡能讓薛姨媽先開口亂了她的大事,立刻就接話道:「薛太太說的沒錯,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小姐,前幾年我們回金陵的時候,還去拜訪過夫人呢,她現如今借住在你外祖家中。」

  「我們夫婦近來正好要回祖籍去,小姐放心,我必然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夫人手裡,叫你們母女團聚!」

  薛姨媽驚了:怎麼,這就要把人帶走?等等,香菱是我們家花銀子買的,是我兒薛蟠的妾室啊!

  於是她開口:「賈夫人,這……」

  嬌杏再次打斷施法:「薛太太只管放心,我以性命擔保起誓,必然將英蓮小姐好好送回去,否則就叫我不得好死。」

  這沉重的誓言,把薛姨媽震了個五迷三道,立刻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倒是薛寶釵素來是個沉靜的,看著賈雨村夫人立時就要帶走人樣子,便沉聲道:「賈夫人為了舊日恩主的心情我們自然是了解的。只是我們家買香菱簽了賣身契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是鄉紳家的小姐,只當是貧寒人家沒有活路賣兒賣女。」

  薛姨媽這才回過神來:「正是,正是。這不我也看香菱好,還開臉叫她給我兒子做了妾。」

  嬌杏似乎被這些變故弄愣了,隨即放聲大哭起來,抱著香菱哭的肝腸寸斷,一會兒哭「我可憐的小姐」,一會兒哭「天殺的拐子」。

  哭的薛家母女一句話也插不上。

  還是她自己停下來,才對薛姨媽道:「薛太太,求你容個情。朝廷規矩是『丫頭做妾,可通買賣』的。求您將小姐的賣身契轉賣給我們家,我們情願出百倍十倍的銀子!」

  薛姨媽剛想推拒,就聽嬌杏又『嗷』一嗓子哭的更大聲了:「薛太太,英蓮小姐的母親,是我曾經服侍過的主母,又承蒙她恩典還了我的賣身契,我才有今日做夫人的日子,這樣的大恩我怎麼能不報?」

  「我上回瞧著,夫人為了小姐沒了把眼睛都快哭瞎了!況且她本來就是中年得女,這會子已經是六十的人了,若再晚兩年,哪怕姑娘回去,也見不到了!當真是要死不瞑目了,還請薛太太發個善心,多少銀子我們都拿的出來!」

  薛姨媽簡直頭疼死了:話說到這份上,難道自己要攔著香菱不能走,讓人家親娘『死不瞑目』?

  雖說賣身契在薛家手上,這事兒合法,但不合情理啊。

  薛姨媽本非急智之人,不由去看寶釵。而寶釵倒是想得出法子:比如大家都是金陵人士,到時候薛家也可帶香菱回去認親,不必跟著外人走之類的話。

  但無奈,賈母和黛玉等人就在這裡看著,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是不好處置哥哥妾室的,只好再回望薛姨媽。

  母女倆面面相覷努力用眼神溝通。

  就在這個空檔,賈母再次開口了,安慰嬌杏道:「賈夫人,你也不要急成這樣。你是不知道,薛家太太雖然是皇商,但並不是那等心裡眼裡只有銀子的商戶,她們家也最是行善的。」

  「若是有子嗣的妾倒罷了,可香菱也丫頭年紀輕,買來沒幾年,原也是沒有生養的。如今她尋到了本家,親娘還病弱,當然是要叫她回去盡孝的。」賈母和顏悅色看著臉上都是淚的嬌杏道:「且你很不用說什麼,十倍百倍的銀子贖人。」

  「我們這等人家,便是那些賣到死契的丫鬟,只要到了年紀,家裡來人贖,多半都是連賣身銀子都不要就讓父母領回去的,好全人天倫積德。」

  嬌杏這才擦了眼淚,又恢復了官太太的樣子,給賈母行禮道:「既如此,我就多謝史太君的恩了。」接著又向薛姨媽道謝:「可見薛太太也是個善心厚道人。」

  薛姨媽:……還有我說話的餘地嗎?我看你們這一問一答這不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而寶釵見此,也不能怎麼樣了,只好走到一旁溫聲對香菱道:「你回家去看母親是應該的,只是這裡也是你的家,待你看過了母親,隨時都能回來的。」

  薛姨媽聞言也連連點頭:「你姑娘說的是,薛家也是你家。」


  到底香菱已經是薛蟠的妾了,就算回去還能一女許兩家另嫁人嗎?

  嬌杏不由看了寶釵一眼,下意識覺得這個姑娘不好打交道,生怕把事兒辦砸了,自家夫君要去牢里過年,於是忙道:「薛太太若是肯容情,我過會子就打發人去收拾小姐貼身的東西,至於貴府的金銀細軟,薛太太放心,必是一概留下的。」

  事已至此,薛姨媽不免覺得,做好人就要做到底,再死扣著人的賣身契幾日也沒意思,也就道:「好,這丫頭的賣身契就在箱籠里收著,回頭就拿來給賈夫人。」

  賈母在旁看完了全場,滿意點頭道:「我就知道薛姨太太最是善心的。」黛玉也在旁點頭:「外祖母說的是。」

  薛姨媽聞此才心道:罷了,捨出一個香菱,換賈家和林家兩門的好感,也不虧了。

  橫豎薛蟠已經定了正經親事,到時候正妻進門,只說提前打發了房裡人,還能在夏家那邊賺個好,里外里算算也不賠本。

  薛姨媽臉上就又掛起笑容來。

  唯有寶釵,總覺得這事兒有些太巧了似的。只是情勢到了這裡,對寶釵來說也就罷了,不會為了香菱跟賈母或者黛玉擰起來。

  眼見得她倆都極同情香菱,陪著落淚,要是薛家死扣著人不放,又要得罪人了。

  寶釵又不免看了黛玉幾眼:說不得能趁這件事情,與林家徹底冰釋前嫌呢。尤其是林院正和林游弈使那邊,再僵持下去,薛家的生意真是要倒了。

  如此一來,香菱就順利離了榮國府梨香院。

  -

  而送香菱回金陵去尋生母封氏的事兒,黛玉也是不放心交給賈雨村一家子的,便仍舊請父親出面,若家裡人有要回南的,護送香菱回去。

  林如海想了想:「我原想著范小青也上來幾年了,也該回去看看父母。正好這回就給他幾個月,讓他來回這一趟。薛家如今雖然放人,到底要小心家裡又反悔,尋常的小廝只怕不夠使。」

  林如海是聽說過薛蟠的性情的,當年為了香菱能打死人,這回完全是釜底抽薪,一錘子買賣把薛家砸蒙了,薛蟠還不知道香菱就脫身了,還要防著薛家管不住薛蟠鬧起來。

  需得范小青這樣的林家有頭有臉的管事,一路拿了林如海的名帖,一路上尋官房住宿,路過之地皆有當地的官兵護持才安穩。

  林如海只此一女,聽香菱的故事是最有感慨的:當年若是他們沒了黛玉,只怕也沒法活了。

  黛玉聞言就放心,范管家是最有數的。

  而林姜則是忖度著老年女子常有的症候,帶了一包常見藥丸來看香菱,囑咐她回去看了母親,若是那邊治不好的症候,可以母女兩個再跟著范小青回來尋她看診。

  林姜猶豫一下,到底對香菱道:「按說,你以後的路就可自己來定了,薛家是想你再回去的。」

  「但我要告訴你一句,薛家新定的那門夏家的婚事……那夏家的姑娘,眼裡不是能容下妾室的人,你要再回去,只怕要受不少折磨。」

  這個年代女子從一而終思想厲害,雖然薛蟠是那樣的人,也不知香菱自己的心思。

  不過香菱到底是個靈透的人,她不是那種『嫁雞隨雞,我嫁了他一輩子也要跟著他,哪怕被家暴,被打死,也要從一而終』的痴愚之人。

  她在等著回江南去的這短短兩天裡,甚至想明白了,這樣救自己出來的主意,應該並不是什麼賈雨村夫妻的主意。

  因從那日離了榮國府門後,自己就被移交給了林家,那賈雨村夫人可再沒出現過。

  根本不像當日在賈家哭訴的那樣關心自己。再想著當日黛玉的出現,賈母的話語,香菱就知道,應當是林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伸出了援手。

  香菱對著林姜重重點頭:「林院正,我當時就是被薛家死拖活拉了去的,我曾想,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不知父母本鄉,小時候被拐子打,以後被買了我的人家公子打——可我現在既然出來了,知道了我的爹娘,我必不會再過香菱的日子。」

  她是英蓮,甄英蓮。

  說來香菱雖然從前沒有跟林姜見過面,但林姜當日在賈家是極出名的,香菱自然也聽說過。

  她也深深羨慕著,林院正能出去做官,能自己成為一個舉足輕重讓賈家薛家都要容讓的人。

  香菱看著她,心裡鼓起勇氣:或許我做不了這樣舉足輕重的人,但從此後,起碼我能做一個人了。


  不再是一個被人買來的什麼都做不了的小丫頭。

  --

  這一年的新歲,與以往都不太一樣。

  林姜與黛玉都已經不在林家了。

  新年夜,與黛玉必得隨著紹王府一併進宮領宴不同,衛刃和林姜兩個自由人,就不管那些規矩體統,直接兩人輕裝簡行回到林家來過年。

  美其名曰,陪著林如海和林長洲這兩個空巢老人。

  當然主要是林如海,他的情緒比較重,對林長洲來說,林姜才是空巢女兒。他這個爹每年只短暫回來一會兒,其餘時候都飛遠了。甚至要不是船上其餘人都要過年,林長洲也可以不回來過年。

  果然,林如海的鬱悶心情,在看到林姜能回來的時候,得到了一點安慰:回來一個也好啊。

  而且他作為士子,覺得能進宮領宴也是件好事,想想女兒第一年做世子妃入宮,要記著那一堆繁瑣的規矩,要被許多人注目,倒是關心擔憂的心情沖淡了思念。

  待初二,周黎蘅與黛玉回林家的時候,林如海不免多次問起,這嫁了人可有沒有受什麼委屈。

  明明盼著女兒過得一切順遂,但當看著女兒面色也好口中也道萬事都好的時候,林如海又有點心酸。

  這種岳父的複雜心情不足為外人道也,林如海現在已經看破,同為岳父的林長洲根本沒有心,所以他只好自己默默消化複雜心境,順便多看兩眼女婿的臉來消除一下心裡的鬱悶。

  別說,周黎蘅的治癒系,是針對所有人都管用的。

  林如海看著他也覺得心裡好受一點,女兒總要嫁人的,嫁給這樣的人,足以安慰老父心腸。

  --

  而黛玉回到內室見到林姜的時候,她正躺在她們閨閣時的房間裡,一手抱著花瓣塞成的抱枕,一手拿著最時興的外頭新戲的本子在看,好不悠閒。黛玉不由道:「姐姐這年過的,可是輕鬆了。」

  林姜笑眯眯起來:「可不是嗎,一年到頭,就這正月里,太醫院大伙兒輪著歇一歇。」

  只要撐過了新年夜的大宴,太醫院就輕鬆了些:在正月里,尤其是元宵節內,只要不是大病重病,也就不好請太醫。

  林姜放下雙手的東西,坐起來支著腮對黛玉笑道:「我知道你可不輕鬆。」

  新婦入門第一年,要拜見各種親友。作為國姓的周家,那親友簡直不要太多。

  這還是紹王輩分高些,許多皇室子弟要先來拜見他,黛玉才能少點奔波,否則整個年節,估計她都要在路上過了。

  林姜安慰她:「過了今年就好了。」什麼事兒都是開頭不熟的時候最難。然後又拉黛玉坐下:「妹妹先靜坐片刻,等脈息平穩了,我給你把把脈瞧瞧。」這也是兩人見面的日常流程。

  在黛玉坐著平息的時候,林姜就蹲下身子,從床底下摸出一小桶酒來。

  一見這熟悉的木桶,黛玉就道:「這是茜香國的琥珀酒,是伯父今年新帶回來的?」

  林姜點頭:「正是呢,我知道妹妹今年過年肯定是累了,昨兒進宮領宴累,等到明日以後要各種會親訪友也不輕鬆,也只今天是個空檔,回了娘家沒有人叨擾的。菜單我都擬好了,晚上我陪妹妹喝一點解解乏。」

  揮揮手:「讓他們倆各自陪自己岳父大人喝酒去吧。」

  她早與林長洲和林如海說好了,讓兩位岳丈把女婿留下,讓他們感受一下來自深淵的岳父的凝視。

  「妹妹只管放心,喝多了也不怕,我解酒的丸藥帶著,桃花霜也帶著,今天就算妹妹喝的醉了,明早也一定是個清清醒醒神采奕奕,看著面如桃花的世子妃。」不耽誤繼續走親戚去。

  黛玉失笑:「那今晚,我就住在姐姐這了。」

  她還真的懷念這樣的生活。

  -

  這一夜,黛玉淺酌了一點,也不免話多起來,說起大周皇室的有些奇葩宗親也是一陣無語。

  黛玉是什麼口舌,近來她是收刀了,她要是想刻薄個人,實在是有一句是一句的讓人無話可說。

  她說起去忠順親王府的時候,老王妃還沒有怎麼樣,倒是跟她一輩兒的世子夫人,明明年紀比她大十多歲,卻說話極為刻薄。

  周黎蘅跟黛玉成親這才不到三個月,忠順王府世子妃就開始問黛玉:準備什麼時候給夫君納妾,準備納幾個啊,這是可不能耽誤啊,要為大周皇室開枝散葉,類似的話題說個不住。


  林姜攤手:「他府上的事兒打量誰不知道呢,忠順王世子年紀不過三十來歲,身邊姬妾卻不下於三十房——忠順王爺喜歡養戲班子,多少還帶點文藝范兒,他就是妥妥的好色之徒。」

  要不是忠順王府不夠有錢,不是天家,這位忠順王世子,能開一座阿房宮出來,搜羅天下美人。

  都是大周王府,都是做世子夫人,那忠順王府世子夫人,見黛玉神色從容安寧,又聽聞紹王世子身邊無妾室,就開始心裡冒酸,嘰嘰咕咕。

  「這就是典型的,自己過不好,也不肯見別人好了。」林姜只揮手:「你別理她。」

  黛玉嫣然一笑,帶了點酒色的兩頰如胭脂:「我何曾理她這話,倒叫我兩句話氣得她臉色都變了。母親也幫著我來著。」

  說來紹王妃雖然在應酬忠順王妃,但也聽了幾句下頭兩位『世子妃』的交流。

  見自家兒媳婦,還帶著嬌嫩靦腆的新婦笑容,就兩句話噎死了忠順王府世子妃,紹王妃看的高興極了。

  臨走的時候還給補了一刀,對忠順王府世子妃關切道:「你這臉色可不好看,怎麼蠟黃蠟黃的。」對忠順王妃道:「不若年後從太醫院請個好太醫來瞧瞧。」

  要說紹王妃是故意的,而忠順王妃是屬於無知無覺就給兒媳婦補了一刀,只點頭道:「正是呢,我還要托你們府上的人情,想著請林院正親自來給我瞧瞧身子骨呢。」然後看了兒媳婦一眼道:「果然你臉色難看的緊,到時候請林院正也把把脈,早調理一二,多生兩個嫡子要緊。」

  忠順王世子妃險些叫婆母氣哭。

  當然,皇室宗親里有這種紅眼病挑事精,也有好的親戚。

  俱黛玉說,齊陽長公主就是爽快利落人,跟她說話最是投意。

  聽齊陽長公主,林姜又想起曾經京城的老大難之一,高齊宇同學,不免問道:「長公主挑了多年,終於得了兒媳婦,我還未曾見過明陽伯府的這位大奶奶,你見了覺得如何?」

  高齊宇除了是長公主之子,還是明陽伯府繼承人,他的夫人,人人都稱一句高大奶奶。

  黛玉想了想:「是個很安靜溫柔的姑娘,生的也很美,瞧著就讓人覺得安恬的很。」

  林姜笑道:「那很好啊,說不得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呢。」她可還記得,高齊宇是那種縱馬遊獵的公子哥兒,哪怕叫老鷹扇一翅膀險些破相,都不妨礙他以後仍舊出去玩,還仍舊玩海東青,可以說是從誰身上跌倒就爬起來馴服誰。

  --

  此時林姜也沒想到,年後,她很快就見到了高齊宇的夫人。

  還未出元宵,這日太后的慈安宮就急召林姜過去,林姜到的時候,發現居然連皇上也在。

  並齊陽長公主、高齊宇新娶的妻子,並其餘幾位貴重的宗親女眷,全都圍著太后。

  要不是太后正坐在座上垂淚,林姜簡直要以為太后出了什麼事兒。

  而太后見了林姜後,勉強收了些傷感之色,只問林姜道:「林院正,哀家聽聞,你身邊收了個小宮女做徒弟是不是?」

  這樣的事情,本來林姜就沒指望瞞著宮裡的幾位大佬,此時大方點頭。

  太后便問道:「你瞧著她學的如何呢。哀家要差她出趟遠門可好?」

  林姜這一來完全是雲裡霧裡,只好斟酌著道:「她到底學的時候短些,只有一年多,臣教她的東西,也更偏向千金科一些,這方面她還有幾分熟手,若是旁的,只怕不能夠勝任。」

  太后連連點頭:「正是要千金科的女醫才好。況且也不要她向林院正你這般杏林聖手,只要她懂些婦人症候,能貼身跟著走一個來回,路上照顧病人就好。」

  林姜越發糊塗了。

  而齊陽長公主在旁解釋道:「林院正,福建那邊來了信兒,我妹妹旬陽身上很有些不好,母后想接她回京城來養病,只怕她路上受不住奔波,所以才想借林院正的學徒一用,讓她跟著往福建走一趟。」

  林姜這才明白:若只是照顧病人,林姜是信任小徒弟的。

  這事兒就這樣敲定下來,皇上和齊陽長公主在一旁,勸慰太后不要擔心太過。皇上更連連承諾,定要好好把妹妹接回來,安太后的心。

  而常嬤嬤則跟林姜使了個眼色,林姜就告退說回去命徒弟來慈安宮請安,讓太后親自見見。

  果然常嬤嬤跟出來道:「唉,林院正不知,太后娘娘心裡苦的很,多年惦記著旬陽長公主,只是不能說出口。這會子驟然收到公主身上犯了經期血崩等厲害的婦人症候,太后娘娘心裡難受極了。」


  其實林姜一直覺得有點違和:她知道太后娘娘有兩個嫡女,可宮裡從來就只聽聞齊陽長公主一人的大名。

  原先林姜只以為旬陽長公主遠嫁福建,多年未回京,所以少聞。

  可後來漸漸發現,宮裡簡直是不能提起這位長公主。太上皇在的時候,逢年過節對齊陽長公主都是額外加賞賜,而旬陽長公主只領禮部定下的宗親份例。

  不但如此,從前太后娘娘宮中為女兒備下的屋子,也只有齊陽長公主一人的——按說,比起就在京中的齊陽長公主,那遠嫁的女兒若是歸寧,更應該在宮裡有地方住才是。

  最讓林姜疑惑的還是,太上皇駕崩,身為嫡女的旬陽長公主也只是從福建報了病沒有趕回京城。

  太后皇上對此卻都是默認態度,不由人不奇怪。

  只是林姜雖然好聽一耳朵八卦,但也知道不該隨便去打聽皇室隱私,尤其是太后這種宮斗冠軍專業戶的家事,林姜是絕不打算主動探聽的。

  直到這會子常嬤嬤說給她聽。

  常嬤嬤是太后從入宮前就伺候的貼身人,對兩位公主都是打小看起來的,此時說起在病中的旬陽長公主,也是眼中含了淚。

  「兩位長公主,雖說齊陽殿下更年長一歲,但其實是旬陽那孩子更有主意決斷,平素看起來更像個姐姐。」

  常嬤嬤看著林姜:「林院正與齊陽殿下是常見的,可知長公主並非執拗的性子。」

  林姜點頭:齊陽長公主在皇室里是一等的尊貴人物,自幼嬌養,脾氣自然直白,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連皇上都有點害怕這個妹妹。但長公主不是個複雜執拗的人。

  其實齊陽長公主一直跟沒長大一樣,無論是政見還是做法,都緊跟親娘太后的步伐走,屬於那種『我自己沒有好主意,但母親不會害我,我就聽母親話』的人。

  聽常嬤嬤的意思,旬陽長公主並非如此。

  「太上皇只此兩個嫡女,在兩位公主年小的時候,他都是一般的疼愛。直到兩位公主到了擇婿的年紀,太上皇還與太后一併問過兩位公主的心意,畢竟這世上有的女兒愛狀元郎,有的愛少年將軍,心意各不相同。」

  當然,齊陽長公主比較特殊,她愛顏值,別的不管,先要夫君長得好看。

  她這個要求其實很好達到,達官貴人幾代基因優化下來,沒有突變就沒什麼醜人,再加上人靠衣冠馬靠鞍,好好收拾打扮了就更顯風度。故而要從世家公子裡挑一個容貌好的並不難。

  而太后又著意為女兒挑了個敦厚溫和性情的明陽伯。果然齊陽長公主一見,說了兩句話,心裡也就情願了。

  可事情到了旬陽長公主這裡,就有點難推進。

  她說不出自己喜歡什麼人,但又不肯嫁給『油頭粉面不學無術』的世家公子。太后素知這個女兒有主意的,就勸太上皇,不若從春闈里給她選個出眾的少年郎,那必然不是她口中的『腹內一包草』。

  太上皇當時對兩個嫡女是很寵愛的,不但接受了太后的建議,甚至還許旬陽長公主出宮跟著紹王妃去看了一回新科進士披紅掛彩的騎馬遊街。

  那年春闈也是群星閃耀,不但榜眼和探花都是年少英才,二甲頭幾名也很有幾個風流才子,許多也出身各地大族。

  太上皇覺得可以在其中招一個來做個女婿。

  誰知之後將旬陽長公主叫來一問,公主並沒有看上任何一個進士,反倒一眼瞧中了護衛她出宮的一位龍禁尉。

  只是那位龍禁尉不是什麼官家子弟,不過是最平常的侍衛,太上皇聞言不免氣惱震怒。

  常嬤嬤也想不通:「那麼些進士才子,公主怎麼偏看上一個侍衛呢,且俱太后娘娘審了多次公主身邊的宮人,都確定那是公主第一回見到那侍衛,且從頭到尾沒說過話的。」更別提有什麼違矩之事了。那龍禁尉只是遠遠的佩刀而立,護衛在公主的車駕最邊緣處。

  林姜聽常嬤嬤說到這兒就不免感慨:這些大人,哪裡知道少女動心的心情,或許與某個人都無關,就是那麼一個瞬間,一個側影,就怦然心動了。

  「之後呢?長公主是為了嫁給這個侍衛才離了京城去福建了嗎?」

  常嬤嬤苦笑:「哪有什麼之後。見太上皇生了氣,公主便說了一句:父皇若直接指婚,讓女兒嫁去哪一家,女兒也不是不從,但若是問我的心思,便是如此。」

  「太上皇當時倒沒有多斥責旬陽殿下,只讓她先回去。」常嬤嬤頓了頓嘆了口氣:「然後當晚,太上皇就以盜竊宮物之名,殺了那個年輕侍衛。」


  林姜:……太上皇果然從年輕時就是那個太上皇啊,他不痛快了,就要找個人剁一剁。

  只是這樣一來,旬陽長公主本來或許只是朦朧心動,只怕倒被父皇激成了刻骨銘心。

  果然,常嬤嬤接下來的話也證明了林姜的想法。

  旬陽長公主素來就是個有主見,也可以說是固執的姑娘。

  只是從小宮規禮儀教導,她心內也深知公主的婚事不是自己任性可以做主的,原本太上皇不同意,她也只會遺憾,或許抱著這種遺憾嫁了人,最終被時光抹平,只記得那一點目光流轉的心動。

  可驟然聽聞那侍衛被父皇找了個藉口殺了,長公主簡直是心靈崩潰: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護送一位公主出宮一趟,完成了差事後就白白丟了性命,還是被冠上偷盜的名聲以賊的污名死去了。而下旨的人,就是平素對自己慈愛的父親。

  「之後,公主單獨去見了太上皇,到底說了些什麼,就沒人知道了。」常嬤嬤搖頭:「太上皇沒有再跟太后商議,直接將公主指給了一個不過從四品的副參將,還命他即刻往福建去做參將,要長公主隨夫君同行。」

  太后與齊陽長公主的求情俱被太上皇冷冷駁回,倒是旬陽長公主沒哭沒鬧,領旨謝恩,這一走就再也不肯回頭。

  其實這些年來,不管是太上皇的六十大壽,還是林姜剛到京時太后的六十大壽,都是她跟父親低頭,回京省親的好時機,但她也只是如尋常宗親一樣,上了一本摺子給太上皇,半句沒有溫言。

  宗親們也只以為旬陽長公主是失寵於太上皇,具體原因並不知道——畢竟太上皇的脾氣吧,失寵於他是件很簡單的事兒。

  這些年太后為保齊陽長公主一家子,也深覺旬陽遠離太上皇可能會更好,所以就一直不曾提起。

  宮裡宮外就似乎從沒有過這樣一位嫡長公主。

  直到太上皇過世,太后就不免思女心切,只是旬陽長公主連喪儀都不願回京參加,太后和皇上也只好由她。

  等出了太上皇周年,太后再命人去福建送信,皇上也寫信給妹妹道,可以把妹夫調回京城,只看旬陽長公主的意思,願不願意再回到京城這片傷心地來。

  旬陽長公主當時確實不願意回京,直到今年才命人送信,言辭中露出,若再不回來,只怕見不到母親和姐姐最後一面的意思。

  太后見了自然是又急又痛,恨不得自己就長上翅膀飛過去把女兒接回來。

  這才有了林姜剛才被急召過去的一幕。

  知道了前後緣故,林姜心裡也就有數,回太醫院準備了些針對婦人症候的丸藥與藥材,給姜卻備好,讓她路上好生照料旬陽長公主。

  其實若林姜不是院正,皇上也離不開,太后是真想讓林姜親自去的。

  只是太后的秉性一直是極能克制的人,知道不成的要求也就不提,免得皇上為難心生芥蒂。

  而皇上也體諒嫡母心意,雖然不能把林姜送去福建,但還是把馬院副打包送給太后,更派了五百士兵去接旬陽長公主。

  而領兵的也不是外人,正是高齊宇。

  齊陽長公主聽聞妹妹病的厲害要回京來,又是傷心又是期盼,回明皇上把兒子弄進了迎接隊伍:「去把你姨母好好接回來!」

  此時林姜與宮中所有人一樣,只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接一位貴重的病人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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