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2024-08-29 13:05:03 作者: 百里途
  渡邊勝虛弱的身軀斜靠在嫌疑人坐席的高椅背上,半仰著頭,無助的眼神看向遠方,看向那段他永遠不願意回想的時光。

  「真窮啊,開始還以為是怎樣的新生活呢,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他說,「沒錯,我的父親很有錢,可他安排我去娶黑龍會老大的女兒,我不答應,他就把我的妻子和女兒都趕出家門,我不願意拋棄我深愛的妻女,就只能跟著她們一起流落街頭。那時真窮啊,語言不通,沒人管,沒飯吃,連女兒重病也都無能為力……就像,就像路邊的垃圾一樣,就算消失了也無人問津。」

  說到最後,他的喉頭來回翻動,必須強忍著才不讓濁淚橫流。

  「所以,」小林杏奈冰冷地問道,「你就像扔掉垃圾一樣,把我們扔掉嗎?」

  「那是一場交易。」渡邊勝低下枯朽的眼睛,看向他闊別已久的女兒。

  無論他多麼想忘掉那段悽苦的時光,他卻絕不會忘記那個烏雲吞噬了明月的秋夜。

  在夜雨中他穿著薄薄的秋衣穿過繁華的千代街道,走進萬家燈火的世田谷富人區,來到父親面前跪下。

  「請借我錢吧,這筆錢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重要。」他用磕磕絆絆的日語乞求道。

  沒想到,穩坐在竹屋裡的父親第一句話就讓他的心涼了下去。

  「你的日語進步得很慢呢。」

  「我一定會好好學……錢的事,就拜託了。」他趕緊求道,額頭緊貼著地板。

  「我還以為你真的什麼都可以靠自己。」父親的語氣冷得一如當夜的秋雨。

  「對不起,我……」

  「那件事考慮的怎麼樣了?」父親怒聲問道。

  這話像刀子一樣刺進他的心裡,他當然明白父親說的那件事是指什麼,但他不能放棄自己深愛的妻女,只能顫抖地求道:「請原諒,那件事實在不可以,我不能……」

  父親怒吼道:「沒用的東西!你知道我的安排會帶來什麼嗎?」

  「可是……求求您看在……」

  「閉嘴!」

  男人全身縮在地上,雙手緊握成拳。父親站起身,丟下一疊錢,像是丟下一條施捨的骨頭,道:「如果你要拿這錢,就必須聽從我的安排,去把那兩個人解決清楚。」

  去把我最心愛的兩個女人解決清楚。

  如果沒有這筆錢,我的女兒就會在病痛中死去。

  「為了救你的命,我不得不……」

  「真可笑!」淚珠從小林杏奈的眼角滾落出來,她攥著拳頭打斷生父的話,「你想告訴我今天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渡邊勝搖著頭回道:「我不是為自己開脫,可那時我確實無路可走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去,不能……」

  「可你知道我們後面的生活嗎?」小林杏奈抹去淚水,露出悽慘地笑容,「我們不懂語言,沒有身份,被你拋棄就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媽媽為了讓我活下去不得不去偷去搶,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她為了一碗蕎麥麵不得不委身於一個流氓的畫面……」

  無數次出現在噩夢中的畫面又浮現在她眼前——五歲那年,她小小的雙手裡捧著一碗稀稀拉拉的麵條,臉上掛著眼淚,看媽媽被一個老頭拖進雜貨間,就在房門關上的瞬間,她的媽媽還探出頭來對她微笑,用兩隻手指扮作筷子,做出一個吃麵的動作。

  事後,坐在冰冷的公園長椅上,媽媽餵她吃完面,把她剩下的麵湯小心翼翼地喝完,然後媽媽把她抱在面前,用鼻尖疼惜地貼著她的鼻尖,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說:「我的苗苗又長高了……」

  「你知道我的媽媽是怎麼入獄的嗎?」小林杏奈依然笑著,「那天是兒童節,我記得所有孩子手裡都有禮物和糖果,而媽媽帶我上街去撿垃圾,我站在一間蛋糕店門口不肯走,就盯著櫥窗里那塊草莓蛋糕,媽媽看看我,把剛剛撿到的幾個易拉罐放在我身邊,走進蛋糕店去,當她再跑出來時手裡就拿著我看到的那塊草莓蛋糕,她把蛋糕塞到我手裡後就被追上來的幾個店員抓住了,他們把媽媽摔倒在地上又踢又打,最後還報了警。」

  小林杏奈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對渡邊勝大聲咆哮道:「為了一塊草莓蛋糕,媽媽被抓進監獄,最後病死在裡面。你還覺得你救了我,是嗎?對,你是救了我,可我卻不止一次希望自己死在五歲那場大病里!」

  渡邊勝抱起滿是白髮的腦袋,悄聲啜泣。

  「你知道我是如何長大的嗎?你知道我後來又經歷了什麼嗎?你不能對我負責,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從媽媽離開那天我就已經死了!」小林杏奈流著淚怒吼,「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報仇,我一定要讓你體會失去一切死在監獄裡的感受!蘇察維也是個混蛋,他和你一樣都是死不足惜……」

  她捂住胸口,泣不成聲,法庭內外一片沉寂,旁聽席中傳來輕聲抽泣的響動,宛如無聲處的驚雷。

  半晌,法官抽出手絹抹了抹眼角,用沙啞的嗓音宣道:「由於案情過於複雜,本法官宣布渡邊勝殺人案整理好證據後擇日重新審理,現在,法警把嫌疑人小林杏奈帶下去。」

  兩個法警走到證人席位旁,為那位虛脫的女子銬上手銬。

  在法警的攙扶下,已經成為犯罪嫌疑人的女子慢慢站起身,向刑事法庭出口的走廊緩步走去。

  枯槁的老人從嫌疑人席位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兩步,用漢語呼喊那個在心底深埋了許多年的名字。

  「苗苗!」

  嚴杏苗停住步子,卻沒有回頭。

  老人彎下膝蓋,面朝女兒的背影跪了下去。多年以前,在那個下雨的秋夜,他也是這樣跪倒在他父親面前。

  曾經是乞討,如今是贖罪。

  小林杏奈重新邁出腳步往前走去,她沒有回頭看,一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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