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24-08-29 13:08:08 作者: 餘酲
  (上)

  在警局磨蹭一下午,回到家中天已經快黑了。

  停好車鬆開方向盤,傅宣燎抬手看掌心,上面有在船上割繩子時被刀鋒刮破的一道血痕。

  時濛受的傷定然比這嚴重許多,之前醫生說可以恢復到不影響正常生活,畫畫的話還要看以後的復健情況。

  他擁有的已經那麼少,如果畫畫的自由也被剝奪……傅宣燎不敢想像。

  而造成此後果的始作俑者,又豈止時思卉一個。之前在醫院口頭教訓了兩位長輩,回過頭來想,傅宣燎又何嘗不該追究自己的責任?

  所以當他愧疚也好,出於補償心理也罷,他必須以一個外人的尷尬身份參與到這複雜的事件里。時濛受的那麼多苦都是他親手施與,可比起自怨自艾,傅宣燎認為自己更該做的,是竭盡所能為時濛洗刷冤屈、爭取到應得的東西。

  包括心疼與信任,還有他本該唾手可得的愛意。

  擺平了一樁麻煩事,連軸轉了幾天的傅宣燎原以為今晚可以睡個飽,深夜醒來,看到鍾才知道不過睡了兩個小時。

  起來的時候盯著床空著的右半邊看了好一會兒,恍惚間好像看到把自己蜷成一團抱住的人,伸手卻摸了個空。

  把時濛留下的日曆翻過一頁,看見SAT的標誌和醒目的紅圈,傅宣燎的眼睛感受到了輕微刺痛。

  時間過得真快,又是周六了。

  他去廚房倒水喝,路過客廳,看到蔣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醒了?」看見傅宣燎,蔣蓉立刻拿遙控器把電視關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傅宣燎不想吃東西,卻沒拒絕蔣蓉為他盛一碗甜湯。

  「是跟網上學的。」蔣蓉便用勺子舀湯邊說,「這些天你忙得沒影,我又幫不上忙,你難得回來,我就想著給你做點好吃的。」

  傅宣燎沒答話,低頭看著那碗湯發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蔣蓉抽了根瓷勺放在碗裡:「小濛那邊你不用擔心,吃的喝的我都有安排人送過去……其實說到做湯,你李姨更擅長,小濛吃了那麼多苦,等她想明白了,定然會對他很好的。」

  傅宣燎不置可否地接過碗,就這麼站著往嘴裡塞了一口。

  很甜,就是不知道時濛喝不喝得慣。

  就是不知道,現在的時濛還願不願意接受遲來的好了。

  趁傅宣燎喝湯,蔣蓉把烘乾機里的衣服拿出來,坐在沙發上疊。

  時濛搬來住之後,傅家就很少喊阿姨上門,蔣蓉也習慣了做家務,忙起來總比閒著好。

  疊到一件毛衣,蔣蓉拎著兩邊肩部抻開舉起:「宣燎,看看這衣服,是不是你的?」

  傅宣燎放下湯碗抬頭,通過大小和款式辨認:「是的。不過好像很久沒有穿了。」

  「是呀,這是好幾年前我給你買的了,最近才洗到。」蔣蓉問,「是不是以前丟在小濛那邊,忘了帶回來?」

  這句話提醒了傅宣燎,他回想了下,大概兩個月前,時濛說要回時家拿東西。那天周六,傅宣燎便開車接送,他記得時濛當時只帶了個背包,回來從包里拿出一件毛衣時,他沒看仔細,只笑問時濛天氣越來越熱了,帶毛衣幹什麼。

  現在想來,這毛衣早就在時濛那裡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還給他,說不定早被時濛當成自己的東西,陪伴他度過許多個孤單的夜晚。

  至於後來都搬到傅家了,為什麼還要把這毛衣帶過來……傅宣燎也想問自己,當時為什麼寧願在外面遊蕩也不回家?

  就因為解除合同不成,非要賭那口氣嗎?

  冰箱裡放著上次時濛買來還沒喝完的幾瓶酒。

  「這孩子死腦筋,我的勸他一點不聽,頭撞南牆認定了你。」蔣蓉關上冰箱門,轉過身,「你也沒好哪兒去,一門心思躲他,認定了沒辦法和他共處。」

  傅宣燎洗碗的手停了一會兒:「那您為什麼不勸我?」

  「你是我的兒子,我能不了解你?越是讓你往東,你就非要往西。」蔣蓉有些無奈地說,「從國外回來之後,我跟你提到解約,你起初很抗拒,一直找理由推脫,當時我就察覺你其實並不想解,可後來……」

  後來傅宣燎髮現了時濛對他的感情並非單純的占有欲,他開始害怕了,怕被吸引,怕忍不住回應,怕控制不住自己逐漸傾斜的心。


  他恨的不是無力解除合同,而是被困在過往的承諾與現實的束縛中,內心明明做出了選擇卻還要極力抵抗的自己。

  聽說時濛為傅宣燎所作的畫被燒掉了,蔣蓉同樣覺得可惜。

  她帶傅宣燎來到被作為時濛畫室的房間:「小濛來我們家這幾個月,你都沒進去過。」

  「如果還不想睡,就進去看看吧,說不定能在裡面找到答案。」

  頂燈打開,屋內亮如白晝。

  傅宣燎進去後,將門輕輕關上,仿佛怕驚擾裡面正在酣睡的生靈。

  裡面的陳設比想像中簡單,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畫架。顏料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盒子裡,畫筆插在筆筒里,已經完成的畫作被捲起來堆放在桌子上,還沒畫完的蓋著塊防塵布,傅宣燎掀起一角看過,是人物,只有背影。

  在時家,傅宣燎就見時濛總是畫這個背影,當時以為那是時濛的創作偏好,現在才知道,他不是不想畫正面,而是自己留給他的,永遠只有離去的背影。

  就這樣一個狠心的背影,時濛還畫了一張又一張,總是不滿意。

  事實上傅宣燎知道時濛畫得好,能夠得到市場的認可,便足以說明他的實力。何況這裡的每一幅都那麼栩栩如生,哪怕畫的僅僅是擺在桌子上的一盆草莓。

  連草莓都是傅宣燎愛吃的——時濛把「愛傅宣燎」這件事揉進了骨血里,遍布在周遭的每一處角落,以至於如今傅宣燎鼓起勇氣正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難怪他的小蘑菇畫得那樣好,卻總是用手臂擋著不讓他瞧。

  他的小蘑菇還那樣漂亮,沒有人比他更漂亮。

  如今回想,傅宣燎甚至覺得時濛發瘋的樣子都可愛,明艷上挑的一雙眼睛看過來,裡頭含著兩汪水,欲語還休的樣子,倒像委屈多過憤怒了。

  他其實是會委屈的,只是他不知道那叫委屈。

  而讓他委屈的人不敢面對,一味逃避退縮,讓他這樣一個有許多驕傲資本的人,面對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愛情,也變得卑微如塵。

  不過搬到這裡幾個月,時濛的畫作就積累了不少。

  傅宣燎早前就承認時濛畫得好,也因此懷疑過偷畫事件的真實性,因為時濛根本沒有偷的必要。

  所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最大的惡意揣度時濛的?

  記憶倒回到最初,嚴苛得近乎拷問

  細想應該是五年前,那幅《焰》作為起點,緊接著是下藥,然後是那份曾被他視作恥辱的合同。

  五年來,傅宣燎不斷給自己洗腦,用這些事實證明時濛是個鐵石心腸、冷血惡毒的人。他拼命給自己找藉口——時濛偷畫,時濛自私,時濛不值得被愛。

  如今這些藉口一一被擊碎,回過頭再看,其中自事實中產生的結論少得可憐。

  多的是傅宣燎自以為是給時濛貼上的標籤,因為與此同時,他還在不斷給自己洗腦另一件事——忘記等同於背叛,唯有守諾才不會受到譴責,才能獲得內心的平靜。如今所謂的承諾剝開外皮,內里只是一場赤裸裸的利用,而他用攻擊代替抵禦,讓原本美好的東西被下了惡毒的定義,被誤解,被怨恨,被瞧不起。

  直到一層剝開對時濛所謂「惡毒」的想像,發現內里乾淨剔透的一顆心。

  一切都晚了,可這又該怪誰?

  按照傅宣燎有仇必報的性格,得知真相後就該殺上門去,可這件事裡人均受害者,就算受的傷並不嚴重,也擺出了受害者的姿態祈求原諒。

  傅宣燎不是聖人,卻也不會逃避責任,他希望時濛醒過神來可以恨自己,哪怕把錯都歸咎到他一個人頭上。

  畢竟無論愛還是恨,都足以維繫一段關係。

  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和時濛繼續下去。

  回到臥房,側身擦過床尾,放在那裡的被時濛還回來的西裝不慎落地,咚的一聲。

  傅宣燎順著下墜的那一面摸到西裝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顆沉甸甸的藍寶石。

  完好無損的寶石晶瑩剔透,鏈子也系在上面,傅宣燎把它握在手中,盯著看了許久,看到眼睛被折射的光刺痛,心口的酸澀如海浪一波一波翻湧。

  吸進長長一口氣,自責悔恨之後,遲來的疼痛伴著久蹲的眩暈讓傅宣燎眼前陣陣發黑。

  這心疼雖然陌生,但他很清楚不是為了自己。


  那便只能是為了小蘑菇了。

  想起時濛收到這顆藍寶石時眼睛發亮的樣子,明明只是一件並不日常、過分華麗的飾品,明明以他的能力買十顆這樣的寶石都輕而易舉,他卻到哪裡都要戴著,時不時用手輕輕摩挲,當真把它當做獨一無二的寶貝在珍惜。

  小蘑菇翻山越嶺,披荊斬棘,沒曬過幾天太陽,卻淋了那麼多的雨,到頭來什麼都沒得到,現在連一顆別人隨手贈與的破寶石都不敢要了。

  傅宣燎又想起清晨在海邊,警察問時濛這樣做圖什麼。

  圖什麼呢?

  他不過是在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而已。

  他不過是對一個膽小懦弱的笨蛋人類動了心……而已。

  (下)

  而這個笨蛋人類,直到經旁人點醒,才遲鈍地察覺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給出回應。

  夜深人靜時分,傅宣燎點燃一支煙,站在窗前,看著手裡明滅的星火,和裊裊飄起的白色煙霧。

  這包煙還是高樂成很久以前丟在這裡的,傅宣燎拿給時濛,時濛沒要,丟在床頭櫃裡放到了現在。

  以前傅宣燎不懂抽菸有什麼意思,若非為了應酬攀談,獨自站在高處吸入這嗆人的氣味,為的什麼?

  現在他懂了,為了想念。

  僅僅一天沒見,他就開始想念了。

  空著的手摸到放在床頭的錢夾,翻開裡面藏著的照片細細端詳,照片裡的人看著鏡頭,傅宣燎才重又找回被關注著、偏愛著的滋味。

  他想,時濛的煙是為我戒的吧,之前我是有多笨才不敢這麼想?

  又想,時濛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像我一樣做噩夢,開著燈會不會好一些?

  還想,時濛既然知道我兩次把他錯當成別人,那知不知道那兩次其實是我動心的節點?

  明明對他那麼在意,連他愛穿什麼衣服、愛用什麼顏色的傘、還有畏寒怕冷都記得清,看到他就控制不住地上揚唇角,竟天真地以為把控住了自己的心。

  連旁觀的人都看出來了。想起幾個小時前時思卉口中的「真愛」,剛才母親蔣蓉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高樂成無數次的打趣……傅宣燎扯了扯嘴角,眼中卻沒現出分毫笑意。

  難怪會感到痛苦。

  因為被時濛吸引、被激發的保護欲都是順勢而為,抵抗他的愛、抵抗去愛他反而都是逆流而行。

  他一直在違背本心。

  夾著煙的手送到嘴邊,傅宣燎學著時濛的樣子,抿著菸嘴吸氣,然後被嗆得頭暈眼花,窗外的燈火都看不清。

  可他還是吸了一口,又一口,讓濃煙充斥雙肺,近乎瘋狂的折磨自己。

  閉上眼睛,夢裡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黑暗中,他看見一顆火星燃起,掉入野草叢生的荒地,見風就起了燎原之勢。

  像極了在海上燒毀那幅畫的場景。

  當時,失去的恐懼和茫然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神,遲鈍的痛直到這樣一個孤寂的深夜,才沿著脊背爬了上來,疼得鑽心。

  他想,這是報應,是他抵死不承認喜歡,還把人弄得遍體鱗傷的報應。

  這世上當真一報還一報,先前嘴硬燒了時濛的畫,時濛就用另一幅來讓他感受失去的痛苦,在他身上的鎖鏈終於被斬斷,再不用自欺欺人的時候。

  傅宣燎夾著煙的手指開始不住地顫抖。

  隨著枷鎖一道道解開,意志一層層瓦解,他看見藏起來的名為愛的證據。

  他們如漲潮的海浪洶湧而來,全然不管傅宣燎是否招架得住,又如平地炸起的驚雷,每一聲都有如山崩地裂。

  這讓傅宣燎想起自己曾把時濛比作一顆不知何時會爆的炸彈。

  現在可不就炸了麼,不過炸亂的不是他平靜的生活,而是他那一顆劇烈跳動的心。

  可惜,他們可以擁有的好時光,全都消磨在那些背叛、惡言,和針鋒相對里。

  在一切被畫上句點的情況下,才讓他發現愛意。

  這何其殘忍。

  他又吸了一口煙,像吸進了夏末晚風裡所有的涼氣。

  然後任由菸頭在手裡越燒越短,直到灼傷皮膚,熏出濃墨般的黑色,企圖讓這份痛感蓋過其他的,讓自己保持清醒。


  心口隨著痛不住地蜷縮,掌心還殘留著在海上握著時濛手腕的觸感。

  那是時濛最後一次為他發瘋,從時濛把手抽走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時候,他就握不住了。

  傅宣燎驚惶失措、卻又足夠清醒地想,怎麼辦,小瘋子不瘋了。

  曾經的小瘋子總是在發瘋的時候抓著他宣布「你是我的」。

  現在,我心甘情願想成為你的,你還要不要?

  後半夜,傅宣燎強迫自己又睡了一陣,總算養回來點精氣神。

  就是咳得厲害,證明菸草的威力不容小覷,至少時濛這煙是戒對了。

  清早,傅宣燎一邊咳嗽一邊給時濛收拾換洗衣物,打算等下送去醫院。

  這些天消極怠工,公司那邊壓著一堆事等著他處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跑一趟公司。他先通過電話把能交給下屬的都安排好,想著到時候露個面把重要的事處理完就撤,其他還需要商討的可以安排視頻會議。

  總之近期的重心全部圍繞時濛展開,一是照顧好時濛,二是監督警方那邊的進展,三是……傅宣燎不敢往下想。

  時濛斷得那樣決絕,說放手就放手,說不見就不見,如今盲目自信顯然要不得。

  想起昨天在警局,時思卉同他打的賭,傅宣燎的心不由得沉下去。

  原諒二字談何容易。從前他總覺得時濛含著淚的樣子像在懺悔,現在才知道該懺悔的其實是他自己。

  光是將犯過的錯彌補,就得拼盡全力,還得看當事人願不願意。

  傅宣燎苦中作樂地自嘲——好好的一顆滿眼滿心都是你的小蘑菇,你把人氣走了,現在又後悔想追回來,老天不折騰你折騰誰去?

  收拾好東西,拎著剛要走出房間,視線一瞥,瞧見書桌右手邊書架上的幾支畫筆。

  想起去年時濛生日來到這裡,看到這幾支筆生了一場小氣,傅宣燎緊繃的表情稍稍鬆弛,旋即莞爾。

  他走過去,伸手將所有筆一把握住,拿了出來。

  扔進垃圾桶的動作毫不猶豫,咚的一聲,若說昨晚這聲響引導他直面內心,如今這聲響就在提醒他揮別過去。

  垃圾桶蓋關上,他將年少時對時沐的朦朧好感和錯位的心動封存徹底。

  說來涼薄,傅宣燎自認曾對時沐有過類似喜歡的感情,不過從很久以前開始,他的心就已經在悄悄釋放關於時沐的一切。因為一顆心太小了,住進了時濛,哪還有多餘的位置。

  尤其在得知時沐做過那樣過分的事、撒過那樣惡劣的謊之後,僅有的一點「背叛」的愧疚也被盡數排空。

  傅宣燎從未打算用看錯人為自己開脫,他想,就當是我變心了吧,就當我喜歡上了別人,為傅家、為旁人活了那麼久,總該輪到我自私一回。

  時濛把最澄澈的心交給了他,他也想還時濛一顆同樣乾淨的心。

  這是他欠時濛的,也是他心甘情願掏出來的。

  就看時濛什麼時候願意看一眼了。

  單從目前狀況來看,怕是夠嗆。時濛住院期間,江雪寸步不離,別說傅宣燎,連李碧菡都沒能再見他一面。

  也不是沒想過用手段強行闖進去,可到底不想打擾他養病休息,於是所有人都等著,一等就是一個多星期。

  這天傅宣燎給陳警官打電話詢問案件進度,陳警官說由於時思卉的家屬並未繼續阻攔調查,目前檢方已經正式介入,正約談被害人詳細了解事情經過,不日便會起訴。

  當得知約談時間正是今天下午,傅宣燎一把方向盤大轉向,剛從醫院出來又直奔醫院回去。到住院部卻撲了個空,護士說這房的病人前腳剛辦完出院手續。

  傅宣燎知道時濛誠心躲避,卻也沒想到他能做到這個地步。開車前往檢察院的路上,他害怕又生氣,怕時濛就這麼跑了,氣自己盯得還不夠緊,這都能盯丟。

  好在他腳程快,到了檢察院停好車便直奔裡頭去。

  沒有預約只能在樓下等,他等不住跑到樓上,挨間洽談室看過去都沒找到人,經提醒打算往公訴處去找,又被工作人員攔住不讓進。

  傅宣燎正和對方解釋自己的朋友在裡面,餘光忽地瞥見樓梯方向出現兩個人。

  從樓上下來的正是時濛和江雪。

  時濛剛出院,腳步還有點打飄,卻堅持左手撐著扶手,自己走樓梯。


  他走得很小心,低頭專心看台階,直到前方視線里出現一雙穿著皮鞋的腳,才意識到碰見了誰。

  四目相對,傅宣燎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兒,只是看著他。

  時濛好像又瘦了,長袖幾乎蓋住手背,右邊露出一截紗布包著的手,不知裡面恢復得如何。

  頭髮也長了不少,細碎的一層劉海遮住眉毛,顯得他眼睛更大,裡頭卻是空的,沒有曾經的期待和渴望,也沒有傅宣燎的影子。

  讓傅宣燎已經落到底的心又塌陷幾分,窸窣往下沉。

  江雪拉著時濛打算繞開:「我們走,別理他。」

  時濛卻沒跟她走,說:「等一下。」

  江雪只好先退到一旁,等他倆把話說完。

  靜默持續了幾秒,傅宣燎開口都怕唐突了他:「案子……我是說時思卉主謀的那個案子,還順利嗎?」

  時濛反應了一陣才點頭:「嗯。」

  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謝謝。」

  即便沒說,傅宣燎也知道他謝的是那場海上綁架案,傅家動用關係阻止警方追究。

  可是傅宣燎心知肚明這不是綁架,所以他說不出「不客氣」,也「嗯」了一聲,說這是應該的。

  兩人以前所未有的正常狀態說著無關痛癢的話,平靜到傅宣燎恍惚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他們吵過鬧過,親吻糾纏過,流過淚,也弄傷過對方,雖然傅宣燎沒打算逃避責任,可那麼多陰差陽錯、命運捉弄,總不能讓他一個人承擔後果。

  他像每個懷著僥倖心理的賭徒,寄希望於這把逆風翻盤,一切以此為起點,重新開局。

  「出院怎麼不告訴我?」傅宣燎問。

  時濛不回答。

  傅宣燎權當他默認,穩住呼吸,接著說:「那……我們回家吧。」

  這回時濛給了反應,在傅宣燎的手即將觸碰到他的時候,後退一步,躲開了。

  他沒有回應傅宣燎的話,而是說:「放在你家的東西,我不要了,扔掉吧。」

  語速很慢,每個字都清晰有力,因而更顯得時濛曾經的冷靜全是強作鎮定,而現在的則是毫無情緒波動的冷靜。

  傅宣燎無法打破的一種冷靜。

  以致他找不到應對的方法,一時愣在那裡,直到時濛自身側走出去兩三米,突然停住腳步。

  目睹時濛折返回來,傅宣燎眼中流露出類似失而復得的驚喜,他迎了上去:「我……」

  他想說的有很多,最想先讓時濛知道的還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哪怕暫時不想原諒我,也先不要生氣,不要懲罰自己。你那麼好,誰都不該讓你生氣。

  可是時濛沒給他機會。

  時濛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百元紙鈔,遞了過去。

  傅宣燎正看著這不知是何用途的錢愣神,聽見時濛說:「你西裝口袋裡的,之前被我挪用了。」

  用來買了刀,繩子,打火機,還有通往海邊的車費。

  每一樣都是在為那場聲勢浩大的告別做準備。

  所以時濛認為沒必要多費唇舌,只將錢塞回傅宣燎手中,用很輕的聲音說:「我們兩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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