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時濛真做了個夢。閱讀
他夢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被蒙住,什麼都看不見。
視線以外的其他感官在黑暗中變得敏銳,他聽見腳步聲走近的聲音,旋即感受到右手傳來的鑽心刺痛。
他想逃跑,可是手腳被縛動彈不得,他想呼救,可是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痛到清醒過來,舉起右手,發現正如夢裡那樣使不上力,連筆都拿不穩。躲閃不及的恐懼遲滯地蔓延開來,迅速擴大成可以量化的傷口,時濛睜大眼睛看著,呼哧呼哧地喘氣,宛如走到絕境又經人提醒前面是死路,他卻偏要垂死掙扎向前走。
用來畫畫的手受了傷,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偽裝出來的雲淡風輕不止是為了給別人看,更是為了蒙蔽自己。
時濛把臉埋進裹著繃帶的掌心裡,一面唾棄自己落得如此下場還能苟且偷生,一面勸自己既然活了下來,為何不得過且過地活下去。
反正都是欺騙,怎樣都沒區別。
早上起床,時濛來到樓下,和昨天一樣烤了兩片麵包,用左手慢吞吞煎了個雞蛋,加一片生菜在裡面,咬下去的時候便嘗不出焦糊味了。
吃完臉色好了些,身體也不再發抖,像是低血糖得到緩解,他又有了活著的理由。
昨天的肉包完餃子之後還剩下一些,絞肉機弄成肉絲剛好夠炒一頓,時濛打算去買些配菜。
打開院門前,時濛隔著鐵柵欄左右張望,清晨的街上人煙稀少,幾位早起的老人在路邊的空地上打太極,一切寧靜如常。
潯城比楓城地處偏北,秋天都要冷上幾分。經過街邊熱氣騰騰的早餐鋪,時濛看著裊裊白煙升起,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大衣,被熱情的老闆娘招呼,稍加猶豫後還是走了進去,要了杯豆漿。
店面不大,三五名客人在裡頭就餐,桌上多擺著包子麵條。
老闆娘剛給一桌把餛飩端過去,邊往收銀台走邊在圍裙上擦手:「不來點主食?」
時濛搖頭:「吃過了。」
老闆娘瞭然,將煨在爐上的水壺提起,熟練地抄過一個紙杯,壺身歪斜,冒著熱氣的豆漿自壺嘴灌入杯中,直到米黃色的液體漫近杯沿,蓋上蓋,裝袋,再塞一根吸管。
遞過袋子的時候,老闆娘臉上仍帶著親切的笑:「我聽潘嬸說,你會畫畫呀?」
時濛素來不擅與人交流,手心握到暖乎乎的東西先是一愣,反應慢了一拍就被對方當成了默認。
看著不過四十來歲的老闆娘長了張圓臉,笑起來兩個酒窩,無端地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抬手指了指面積不大的店鋪里空著的那面白牆:「這店面打算翻修,正愁這面牆太空,咱們全家都不懂審美,不如你給我們設計設計,畫幅畫掛這兒?」
從超市回去的路上接到江雪的電話,時濛把這事同她說了。
「人家拜託你,你就答應了?」
「嗯。」
「談酬勞了嗎?」
時濛報了個數。
江雪用翻白眼的語氣說:「他們肯定不知道,你的畫在拍賣會上都是七位數起。」
「沒關係。」時濛說,「我現在畫得沒有從前好了。」
廢了手的畫者,如同斷腿的田徑選手,再多的抱負也沒了用武之地。電話那頭沉默片刻,說:「只要還想畫就行,接點沒什麼壓力的活兒也好,就當復健了。」
時濛知道江雪常給他打電話是為了確認他安全無虞,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何時有表現過輕生傾向。
他只能說:「雪姐,我在這裡一切都好,不用擔心。」
江雪裝作沒聽懂他的話:「我現在不是擔心你,是擔心那個誰沒臉沒皮纏著你。」
思及昨天的種種,尤其是傍晚的短暫對話,一張失魂落魄的面孔倏然出現在腦海中。
時濛垂眼看地面:「他走了。」
「……真的?」
「嗯。」
「你跟他打過照面了?」
「嗯。」
「話說在前面,你的行蹤不是我和高樂成透露的,是他自己查的。」
「嗯,我知道。」
像是覺得不可思議,江雪又問:「聽高樂成描述,他去的時候挺堅定的……你真報警了?」
「沒有。」時濛回答。
知道他不願提起,江雪也不多問,話題轉向了別的:「不過我聽說他去之前和你生母見面了,還去了趟時家,這傢伙大老遠跑一趟竟然什麼都沒給你捎帶?」
懷揣著疑問,時濛回到住處後在院子裡轉了兩圈,窗台前,柵欄邊,石桌石凳下,連臨時用磚頭砌的花圃旁都仔細查看過,什麼都沒有。
想著昨天那人也兩手空空,時濛沒多想,只當他心血來潮隨便跑一趟。
畢竟今天已經是周日了。
中午做了個青椒炒肉,左手不便放多了鹽,不過很下飯,時濛多吃了半碗。
下午過了午睡點,隔壁潘阿姨來敲門,遞來一顆圓滾滾的柚子。
「我們家偉帶回來的,個大新鮮,皮薄汁多,你拿去嘗嘗。」
家偉是她的兒子,二十出頭的年紀,主業潯大研究生,副業玩搖滾,每逢節假日時濛都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歌聲。
雙手接過沉甸甸的柚子,時濛道了謝,潘阿姨笑道:「客氣什麼呀。話說我也沒想到早餐店的老闆娘當真開口跟你要畫,還以為她說著玩呢。」
原是為了這事。
住在這種只有鎮那麼大的城中村,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鄰里關係緊密,上午剛發生的事,下午整條街都知道了。
時濛說:「她有給我酬勞。」
「是不是給你發了一沓早餐券抵現?」潘阿姨一看時濛的表情就知道,「老小氣了,虧我跟她誇了半天你畫得有多好。」
時濛大概能猜到她是覺得不好意思,覺得給他添了麻煩,只好盡力告訴她並不麻煩。
「這麼大的畫紙。」時濛用手臂畫了個圈,比劃道,「我已經起草一半了。」
潘阿姨對畫畫這事沒概念,聽完他描述咋舌道:「這麼大張紙,得畫到什麼時候啊?」
兩個思維習慣截然不同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通過耐心溝通,到底把問題解決了。
「你的意思是,這畫紙用現在的畫架施展不開?」
時濛點頭:「是的,不過我買了新的,就快到了。」
潘阿姨這才放了心:「這麼大張紙,畫架也不小吧?要是不方便,我讓家偉來幫你搬!」
時濛說不用,他覺得自己可以搬進屋。
然而等到快遞員把足有一人高的紙箱送到門口,時濛嘗試用一隻手搬起失敗,才明白了商品評論里其他買家說的「很沉」具體是什麼概念。
已是傍晚,快遞員趕時間派件,把東西丟門口就走了。又試了幾種方法均未能將箱子提起,時濛轉身回屋,打算把小推車取出來一用。
推車也是江雪為他準備的,說手不方便,買個菜逛個街什麼的總能用得著。之前時濛不好意思拉著這東西出門,如今實在沒法,心想借個力應該可行。
在屋裡拾掇了下,把推車上的布袋拆了,給箱子騰地方,拖著走到門口,剛把虛掩的門推開,就見那隻他抱不起來的箱子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扛在肩上,兩人臉對臉撞了個正著。
傅宣燎其實是慌的。
他在院外的牆邊守著,看見快遞員來,時濛開門出來,又看著時濛圍著箱子轉了好幾圈,半天都沒能拿起來,早就摩拳擦掌欲上前幫忙,卻一直等到時濛回屋去,才敢從牆角走出來。
原想趁門沒關,把東西扛進屋放下就跑,誰想時濛這麼快就返回,懸在屋外的一隻腳慢騰騰地踩在地上,傅宣燎腦袋一抽,沒頭沒腦說了句:「我來了。」
與傅宣燎的驚慌相比,時濛顯得極其鎮定。他看一眼面前的人,又看向被輕鬆扛在肩上的箱子,垂眼片刻似在權衡利弊,不過幾秒功夫,到底側身讓路,將進屋的通道空了出來。
直到將箱子放在屋子正中,站直身體,傅宣燎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蠢話。
「昨天我在車裡湊合了一晚。」理清狀況,他連忙找補,「還有東西忘了拿給你。」
時濛沒理會,從旁邊的斗柜上摸出一把美工刀,蹲下拆包裝。
起初傅宣燎擔心他割到手,想幫他又苦於找不到工具,在邊上看了會兒,確定時濛拆包裝的手法還算熟練,告訴他自己去車上拿點東西,就出去了。
傅宣燎的車停在另一條路上的收費停車場裡,一來一回就算用跑的也花了十多分鐘。好在回來的時候門還開著,時濛還蹲在原來的位置,舉著一頁類似組裝說明的東西看得出神。
總的來說技術難度不高,但需要兩隻有力氣的手。
傅宣燎放下東西,湊過去看了會兒,問:「是畫架?」
時濛仍是不答,傅宣燎便不再問,快速掃一遍安裝指南,捲起袖子蹲下,拿起地上的螺絲刀。
畫架構造簡單,只是部分部件重量較大,把裝好的框安到架子上時,由於擰螺絲使勁,兩邊受力不均,傅宣燎騰不出手去按,是時濛走過來,一腳踩住翹起的架腳,方便了他的動作。
不到十分鐘就安裝好了,扶著框架把整個畫架豎起來放平,又調整了幾處鬆緊讓它站得更穩,擰緊隨後一根螺絲的傅宣燎抬起頭,就看見時濛恢復了蹲姿,正低頭看放在地上的保溫袋。
明明說了是給帶他的,他卻只是看著,明明好奇裡面是什麼,卻連拉鏈都沒有碰一下。
傅宣燎心臟狠狠一揪。很久以前,很多時候,時濛都是這樣默不作聲地旁觀著,想要也不敢說。
明明這些本來就屬於他。
傅宣燎站起來,走過去,把保溫袋連同時濛的視線一起提到桌面上,三下五除二打開,把裡頭的食物依次拿出來擺在桌上。
「是李姨和方姨給你準備的熟食。」他說明道,「車裡沒開暖氣,裡頭的冰袋也沒化,放微波爐解凍就能吃。」
說著把另一隻鼓囊囊的包拿起來:「這些是你的秋冬衣物,家裡能穿的都拿來了。」
時濛瞥了一眼,又將目光放回食物上,仿佛沒聽出傅宣燎口中的「家」指的是他們同居過的傅家。
遭遇冷待,傅宣燎也不氣餒,問:「畫架打算放在哪裡?」
根據時濛的眼神指示,傅宣燎將畫架抬到了客廳靠近陽台的位置。
陽台朝南,想必日間採光不錯。給畫架調整到了一個既光線充足又不至被迎面暴曬的位置,傅宣燎滿意地直起腰,無意中瞥見擺在窗台上的一隻印著卡通兔子的保溫桶,還有裡面放著的牛肉乾,
想起李碧菡曾說過時濛小時候喜歡這些,傅宣燎不禁勾唇,心想他果然沒有變。
對一件事的記憶經驗在於對兩個意象的比較,過去的時濛用每天看同樣的動畫片、吃同樣的東西表達喜歡,現在的時濛用眼神、用行動表達在乎,不同的時空仿佛發生了某種相互作用,讓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人重疊在了一起。
怎麼可以才發現,他其實一直都這麼可愛。
為了拖延,傅宣燎待在衛生間,足足把手洗了三遍。
等他出來,聞到食物的香味,抬腕看表,忽而意識到已是晚餐時間。
這裡的廚房是開放式,一抹高挑清瘦的背影在灶台前來回忙碌,令傅宣燎不由得駐足。
待到時濛托著盤子轉過身來,他才匆忙收回視線,欠身拿起剛才組裝畫架的過程中隨手丟在椅子上的外套,挽在臂彎。
「那我就先……」
「吃嗎?」
並非出自真心的一句話被兩個字打斷,傅宣燎近乎驚喜地抬頭看著時濛,後者同樣看著他,只是依舊沒什麼表情。
時濛舉了舉手中的盤子,又問了一遍:「吃嗎?」
雖然被昨天的百口莫辯弄得心有餘悸,可面對時濛的邀請,傅宣燎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晚餐是昨天剩下的餃子,又切了剛從保溫袋裡拿出來的一塊滷牛肉,剩下的放在玻璃碗裡,封蓋送入冰箱保存。
待發現自己盤子裡的餃子比時濛盤子裡的多,傅宣燎後知後覺意識到被留下吃飯只是因為自己幫忙捎帶物資,只是時濛表達感謝的方式。
這場景意外地和去年除夕在傅家的場景重合,想到時濛把僅剩的兩顆雞蛋都打在他的碗裡,意在把珍貴的東西留給珍視的人,傅宣燎失落之餘,更有一種酸酸漲漲的懷念潮水般地漫上來。
他拿了乾淨的筷子把餃子夾回時濛碗裡,理由是:「我不餓,吃不了這麼多。」
又發自內心地稱讚:「做的很好吃,賣相也好。你連麵條都煮得比我好。」
多半是嫌麻煩,時濛沒有推拒。
吃完餃子,傅宣燎主動站起來收拾盤子。廚房安了洗碗機,用手機上網查了使用方法,把鍋碗瓢盆一應丟進去,按了啟動鍵,傅宣燎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見時濛就站在離料理台不遠處的島台旁,擺弄上面的咖啡機。
垂首的姿勢讓他藏在毛衣領口裡的脖頸露出來一截,白皙的,纖細的,傅宣燎曾暴力掐捏過,也吻過無數次的。
應該只親吻的,他這麼好,怎麼會有人捨得對他不好?
傅宣燎在心裡反覆地、無聲地質問自己。
就在上前抱住這具單薄身體的衝動即將攀至頂峰之際,他看見時濛扭頭,舉著咖啡杯,仍是那道清冷的聲音:「喝嗎?」
傅宣燎不假思索:「喝。」
得到肯定的回答,時濛先是怔了下,而後扯動唇角,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其實他很少笑,或者說很少因為開心而笑。就像現在,他清楚地知道傅宣燎有備而來,懷揣著目的和計劃,說不定連他動搖的時機都計算得剛剛好。
可他已經輸過一次。
一次就夠了。
他不打算再給任何人任何可乘之機。
揚了揚手中的杯子,時濛看向傅宣燎,笑容冷漠而譏誚:「你就不怕,我又在裡面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