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024-08-29 13:08:09 作者: 餘酲
  幾乎沒有猶豫,傅宣燎說:「你不會的。��

  「我會。」時濛說,「五年前,你忘了?」

  「那不是你下的藥。」

  時濛被他斬釘截鐵的語氣弄得措手不及,半晌才再度開口:「不是我還能有誰?」得到這樣的回答,他更覺諷刺,「當年,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傅宣燎解釋道:「當年,原本就沒有證據能證明是你做的,只是機緣巧合碰到你,才先入為主以為是你。」

  時濛「哦」了一聲,仍是漫不經心的態度:「那現在有證據了?」

  「沒有。」傅宣燎如實回答,「但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如果是你,沒必要選在那種時候,更不會用那樣齷齪的手段逼我就範——這是來到潯城前的那晚,傅宣燎想通的事。

  似是有所觸動,時濛眸光微顫,隨即逃避般地斂了視線,看向島台的桌面:「難道你忘了是誰,用一紙合同把你捆在身邊?」

  傅宣燎緩慢搖了搖頭,說:「我只記得是誰,幫助傅家渡過難關。」

  和預想中完全不同的走向令時濛愣了一瞬,隨即似笑非笑地哼出一個氣音:「幫助?原來傅總是這麼對待提供幫助的人的。」

  合同期內抗拒執行義務,甚至恩將仇報反咬一口。

  被用生疏的口吻喊作傅總,傅宣燎壓低聲音:「是我的錯……」

  「而且,這不是幫助。」沒等他說完,時濛接著道,「是投機取巧占便宜。」

  實際施以援手的是時懷亦,他只是蹭了個合同為自己謀利,嚴格說來,算是趁火打劫。

  所以傅宣燎想逃也在情理之中,沒有哪個心高氣傲的人甘心被束縛。

  然而在時濛用正常人的思維終於想通的當下,傅宣燎卻說:「那也是我占你便宜。」

  「你那麼好,我非但不知珍惜,還肆意傷害你,這也是我來到這裡,要向你道歉的第一件事。」他沉下一口氣,「誤會了你,還對你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對不起。」

  時濛開始後悔提下藥的事了。

  他一直在避免回憶過去,然而通往過去的門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開啟就牽出無窮禍患。

  他早該不在乎這些,更不該為旁人態度扭轉和所謂的「真相大白」動容,可在當下,他不得不承認原本平靜的心緒起了一絲波瀾。

  語言比文字有力量得多,其中的無條件退讓更是昭彰無遺。

  可笑的是,他提起這件事原本的目的是為了激怒傅宣燎,藉此逼他離開這裡,最好別再出現。

  而對於傅宣燎來說,則是一件幸事,時濛的主動提及為他找到了切入點,將醞釀許久的歉意道出。

  哪怕他知道獲得原諒沒那麼容易,至少從時濛的反應來看,全然沒有鬆動的跡象。

  自昨日起,時濛的態度就冷淡不已,表面上全盤妥協接受,聽之任之,實則內里豎起了所有的刺,連呼吸都在竭力傳達抗拒。

  時濛沒理會傅宣燎的道歉,拿起被冷落多時的咖啡杯,放在咖啡機底座上。

  隨著流淌的水聲,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擺在桌面,時濛站在島台的一端,拿起一杯慢慢地啜飲。

  傅宣燎走上前去,拿起另一杯。

  許是因為距離近,時濛發現了傅宣燎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兩塊深色的傷疤,並多看了兩眼。

  「被煙燙的。」傅宣燎察覺後立刻不問自答,「有點疼。」

  但我知道這比起你的疼,還差得遠。

  時濛似乎沒聽懂他的話,或者根本不想懂。視線再度垂低,時濛放下杯子,抿著唇,雙手置於桌面交握。

  這讓傅宣燎想起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時濛,那時候自己十歲他八歲,面對自己友好的親近,時濛也是這樣,安靜而不失禮貌地坐著,緊絞的手指卻透露了他的膽怯。

  當時應該拉他的手,讓他不要害怕的。

  現在已然失去立場,傅宣燎的手只伸到即將觸碰到纏著繃帶的手背,便克制地停住,蜷起手指,悄悄地收了回來。

  傅宣燎舉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坦言道:「雖然當年,因為這件事對你有了偏見,它是一切惡的開端,可是我仍然慶幸,那天是你闖了進來。」

  說著,他呼出一口氣,努力讓出口的話語不那麼沉重。


  「要是不願意想過去的事,那我們就不想了。」傅宣燎偏頭看著時濛,「從現在開始,只要是你給我的,就算裡面放了毒藥,我也心甘情願喝下去。」

  這番無從考證的話,待傅宣燎一走,就被時濛強行拋到了腦後。

  他關緊大門,反鎖,上樓把起草到一半的畫挪到位於樓下陽台的新畫架上,抓起旁邊窗台的一顆牛肉乾塞嘴裡,咀嚼間中和了咖啡留在唇齒間的苦味。

  這幅畫時濛整整畫了五天,期間出門買食材都腳步匆忙,在超市偶遇到潘阿姨,聊不上幾句就要走,理由是趕著交畫。

  周五晚上門被敲響,時濛莫名不想去開,通過外頭的呼喚聲辨認出是誰,才匆匆放下筆,站起來行至門邊。

  開門後,先闖入眼帘的是一兜黃澄澄的橘子,腦袋從袋子後面探出來時嘴咧得老大扮鬼臉,驚得時濛後退半步。

  「有這麼嚇人嗎?」潘家偉邊嘀咕邊踩著地墊蹭了蹭腳,走進來,把橘子放在桌上,「我媽讓給你帶的,讓你多吃點,吃完家裡還有。」

  他的媽媽便是隔壁潘阿姨了。時濛道了謝,潘家偉擺擺手說不客氣,然後不客氣地拖了張餐椅反坐,雙臂掛在椅背上,晃悠著問:「聽說你一周沒出門了,憋在屋裡幹嗎呢?」

  家裡很少來客人,時濛按自己的想法行待客之道,倒了杯熱水擺桌上,就回到畫架前坐下了。

  回答也言簡意賅:「畫畫。」

  「還是給早餐鋪掛牆上那幅啊?」見他用左手畫得艱難,潘家偉勸道,「那老闆娘哪懂這些,說不定以為你畫幅畫跟小學美術課作業差不多,也看不出個好賴,你這麼上心幹嗎?」

  時濛用剛洗過的筆調了個飽和度低的米黃色,塗在包子皮上:「認真和敷衍,通過肉眼可以分辨。」

  潘家偉撇撇嘴,從桌上順了只橘子,悠哉地剝。

  「沒想到你真是個畫畫的,先前還以為……」

  時濛搬來這裡一月有餘,早前潘家偉周末回家,就跟著潘阿姨來走動過幾回,如今說出這話,自是引起時濛的好奇。

  他停了筆,轉頭看向餐廳方向:「以為什麼?」

  潘家偉也在看他,突然視線相對,被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雙眸看得沒來由一陣心虛,匆忙別開了眼,聲音也微弱下來,含糊道:「還以為你是……明星呢。」

  過了好半天,時濛才反應過來,潘家偉是在說他好看。

  由於常年憋在室內畫畫,接觸的人少,除了江雪偶爾在公開場合拿他的皮相作為宣傳賣點,旁的時候時濛幾乎沒聽人當面誇過他。

  因此被說像明星,他難免意外,轉念又一想,之前總被人說像狐狸精,雖然是貶義,但這裡頭大約也有認可他長相的意思。

  而之所以採用的形容大相逕庭,則是因為背景不同。

  在楓城,他是時家的私生子,是妓女生的兒子,便理所當然地是大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在潯城,無人知道他的背景來歷,便以貌取人地以為他是隱居於此的「明星」。

  參透這層道理,時濛對這個世界的荒謬度又有了新的認識。

  不過他知道潘家偉只是心直口快,這麼想的便這麼說了,沒存什麼揶揄之心。

  「我不是明星。」時濛只能說。

  「那你躲在這兒幹什麼?」

  「……我沒躲。」

  「我才不信。」潘家偉掰了瓣橘子塞嘴裡,酸得直閉眼,「住在這城鄉結合部的,除了老頭老太,就是出門躲債的。」

  時濛敷衍地「嗯」了一聲。

  好不容易把橘子咽下去,潘家偉深呼吸緩了緩,追問道:「那是錢債還是情債啊?」

  他隨口一問,時濛卻認真思考了下。

  結論是沒有債,無論哪種都早已還清。而且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情。

  潘家偉也習慣了時濛的寡言,沒等到回答只當他沒聽進去,吃完橘子拍拍手,站了起來。

  「你忙,我先走了。」

  時濛再度站起來,把人送到門口。

  潘家偉走在前面,轉過身來時,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麼的時濛險些撞到他身上。

  他這才發現時濛只比他矮一點點,額頭齊他眼睛,頭髮很黑,身上有一種天然的皂角清香。


  莫名叫人紅了臉。

  別開臉輕咳一聲,潘家偉說:「下個周末,我帶吉他回來,把新寫的歌唱給你聽聽。」

  時濛愣了下,像是不知道為什麼要唱給他聽,不過到底沒拒絕,輕輕「嗯」了一聲。

  走到院門口,潘家偉又回頭,交代獨自在家的小朋友似的:「我媽說最近這兒總看到外地車,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幹什麼來的,你一個人在家小心點,不要給陌生人開門。」

  這話時濛聽進去了,次日一早,就去街上找鎖匠。

  江雪這處房子裝修得倉促,院門還沒來得及上鎖,安全起見,時濛打算給她裝一個。

  幾乎是剛出門,他就察覺到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

  轉眼又是周六了。

  連夜來到潯城的傅宣燎雙目通紅,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幾個小時前他還在公司和員工開會,完事飯都沒來得及吃就開車出發。

  幸好趕上了,傅宣燎趕幾步上前,在連續追問「今天打算幹什麼」「我們這是去哪裡」均未得到回答後,他跟著時濛定住腳步,抬頭盯電線桿上的小GG看。

  還沒看出什麼名堂,就見時濛掏出手機,撥通了其中一則的電話,迅速跟師傅口頭約定了時間,扭頭往回走。

  「鎖匠?」傅宣燎一面跟著他走,一面追問,「門鎖壞了嗎?要不我先試著幫你修?」

  時濛自是不理,等到修鎖師傅上門來,從工具包里掏出一把方方正正、看著分量就不輕的鎖,傅宣燎才恍然明白過來。

  師傅哐哐哐地給院門安鎖,傅宣燎問在監工的時濛:「這是為了……防我?」

  一切盡在不言中。

  時濛連午休都將院門緊鎖,中午日頭高懸,風卻很大,守在門口的傅宣燎被吹得頭昏腦漲,盯著高度足以輕鬆攀越的鐵柵欄看了半天,到底不想嚇著裡頭的人,忍耐著沒爬上去。

  他向來急躁,小時候學鋼琴學籃球學畫畫,統統都沒撐過一個星期,可對時濛,他必須拿出十二分耐心。

  這個世上也只有時濛,值得他付出全部的耐心。

  秋天的潯城翻臉比翻書還快,下午時濛出門去醫院的時候,天色已經陰了下來。

  他們乘坐的這趟21路公交車空調壞了,風從四面八方都在往裡頭鑽,傅宣燎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備好的暖貼,遞給時濛。

  「貼上吧,哪兒冷貼哪兒。」他還是站著,彎腰護住時濛的姿勢,「我給你擋著,沒人看見。」

  從診室里出來,時濛看見傅宣燎手裡又多了個暖手寶似的東西,見他出來就往他手裡塞,說這個可以緩解寒冷引起的肌肉僵硬,對手指關節的血液循環有奇效。

  回去的路上時濛握著它試了試,熱流貼著皮膚往裡傳遞,暖和的手確實比凍僵的手好活動許多,上回來學的幾個復健動作,這回做起來都不怎麼疼了。

  傅宣燎看見時濛的臉色就知道這東西買對了,高興地說要買好吃的慶祝。

  「還記得你給我買的糖炒栗子嗎?」他說,「潯城也有這家的分店,等我給你買回來。」

  時濛恍若未聞,沉默地低頭玩手。

  這次去醫院除了接受復健指導,還一併把手上的固定繃帶拆掉,傷口已經癒合,醫生說今後不用再裹著了。

  只是橫貫掌心的一條粗疤明顯至極,看得人心驚。

  時濛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座位上甚至把玩起了這道疤,用指腹磨,用指甲摳,讓一旁的傅宣燎提心弔膽,幾欲出言阻止。

  好在時濛玩了一會兒便覺得沒勁,手搭在膝蓋上,歪靠著車窗玻璃,在公交車的搖晃中沉睡過去。

  後來時濛回想起這天,仍覺得難以解釋。

  性格使然,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過在公共場合睡著的經歷,能在走走停停、嘈雜吵鬧的公交車裡睡著,實在是件稀罕事。

  他自然不願意將原因歸類為身邊坐著那個人,只當最近太累了,加上車裡開了暖氣,昏昏欲睡實屬正常。

  只是沒想到不過十來分鐘的「鬆懈」,就讓人鑽了空子。

  從短暫的睡眠中睜開眼睛,先入目的是傅宣燎的側顏。

  很久以前,時濛就知道他生得好。視線緩緩對上焦,那線條流利的半張面孔,就算早已深刻在心裡,如今單純從美學角度再看,也是引人沉醉的迷人。


  許是潛意識裡覺得這人不該在這裡,所以時濛怎麼看,都覺得他身上帶著一種風塵僕僕的滄桑。

  如今這雙經歷許多的深邃的眸凝視著時濛掌心的傷,實質般地讓他感受到熱度和分量。

  窗外華燈初上,光朦朧地在周身籠罩一層。

  時濛一時愣在那裡,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似的,眼睜睜看著傅宣燎輕輕托起他的腕,頷首,用溫熱的唇覆上那條醜陋的傷疤,虔誠得如同吻著他畢生的信仰。

  今天在醫院裡耽擱了些時間,下車後天已經黑了。

  時濛走在前面,步子邁得極快,快到拂過耳畔的風都發出呼呼的聲響。

  身後的人也加快腳步跟上,好像自打承認輸了之後,他就變得沒臉沒皮,做再丟臉的事也豁得出去。

  臨近家門口,時濛一面走一面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或許因為天色太暗,對了半天都插不進鎖眼。

  身後的人上前道:「我來吧。」

  時濛扭身避開他,偏要自己來。

  折騰一陣總算打開了,時濛側身進去,反手剛要關上門,就見身後的人撐著門框,不依不饒地說:「我錯了,你別生氣。」

  方才在車上被抓包,他也是這樣回答,理直氣壯,坦坦蕩蕩。

  時濛不想與他糾纏:「我沒生氣。」

  「你生氣了。」傅宣燎語氣肯定,「我看得出來。」

  「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偷親你。」

  兩個什麼都做過了的人討論如此純情的話題,氣氛一時微妙,時濛的右手在看不到的地方握拳,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一抹異樣的溫度。

  「其實也不算偷親。」傅宣燎想了想,補充道,「小時候摔跤或者受傷,長輩都會這樣吹一吹。」

  「吹一吹,痛痛飛。」

  念出這哄小孩般的六個字,傅宣燎遲鈍地察覺到窘迫,並從中參悟到,原來喜歡一個人,除了會擁有一腔孤勇,還會滋生膽怯。

  原來當初時濛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大張旗鼓地接近他,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擔驚受怕,唯恐被他嫌惡。

  這世間的情愛恩怨當真被鎖在一個圓環里,無論怎麼變,總會在不經意間轉回原點。

  而眼下話已出口,騎虎難下,傅宣燎近乎忐忑地看向時濛:「你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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