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時濛第一次聽到這六個字。閱讀
剛到時家的那陣子,有次踩空樓梯磕傷了腿,被來做客的傅宣燎看到,一時找不到創可貼,他也是這樣湊近了輕吹傷口,自己還是個小孩,就哄小孩般地溫聲說:「吹一吹,痛痛飛。」
如今再度提及,無論他是否故意,都無疑是在提醒時濛,眼前的人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並在用他的方式讓周圍的人變得幸福。
他擁有一套完備的對是非善惡的認知體系,始終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而當年一無所有的時濛,正是被這一點幸福吸引,放縱自己變成求而不得的偏執狂,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仿佛一隻腳再度踏入泥濘,重心稍稍偏移便會重蹈覆轍,時濛後退一步撤離風暴中心。
「我沒生氣。」他堅持說,「你也沒錯,不需要道歉。」
傅宣燎觀察他的臉色:「真的?」
時濛硬著頭皮:「嗯。」
「也就是說,下次……」傅宣燎的羞窘來得快去得更快,「我還可以碰你?」
時濛一愣,被這人奇特的腦迴路驚到睜大眼睛。
然後才想起傅宣燎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想什麼就說什麼,從不遮掩的坦率,曾令時濛無比嚮往、現在卻只想迴避的坦率。
「不可以。」時濛斷然拒絕。
「哦。」傅宣燎有些失落地說,「那我再努努力。」
說著,他鬆開了手。
鐵門砰地一聲關上,時濛轉身,聽到傅宣燎在身後說:「晚安。」
從前千方百計索要的一句安心,如今唾手可得,時濛卻只覺得茫然。
進到屋裡,洗完澡上床,時濛習慣性地側臥著,雙手交叉抱住身軀。
他突然有了與人交流的欲望,或者說是希望得到建議。他摸到壓在枕頭底下的幾封信,拆開其中一封,迎著床頭燈光逐行逐字地讀。
他看到李碧菡對於家庭和愛情的解釋,說緣分來臨的時候,無人能預料接下來是雪晴天還是暴風雨。
雖然沒有找到答案,時濛卻無端地感到放心。
他合上眼睛,告訴自己,人人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只不過他面對的是一場太陽雨,先是耀眼的陽光不容他躲避,再是夾在其中瓢潑刺骨的雨,待冷氣流離去,陽光又熾烈地灑在頭頂。
有人在勸他放下傘吧,不要害怕,夢裡的時濛不相信,也不願意抬頭看,還是握緊傘柄,抱住自己。
故事在那天的海上已經結束,可總有人駕著小船攪亂海面的平靜,試圖扭轉結局。
周日傅宣燎還沒走,許是又在車裡湊合了一夜,早上他面容憔悴,疲態盡顯,卻還是在對上時濛的目光時笑得燦爛,輕快地道著早安。
他以為,傅宣燎應該是還沒欣賞夠他的落魄,畢竟當年這人曾想擰斷他的手,如今得償所願,何不多看幾眼取樂?
那便讓他看好了。
反正,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這麼想著,時濛竟覺得有些痛快,他做著自己的事,任由傅宣燎跟在後面。
去早餐鋪送完成的畫,準備離開時,時濛看見傅宣燎踩在凳子上幫著老闆娘將畫掛在牆上,聽他和老闆娘異口同聲地夸畫得好,連包子都畫憨態可掬,跟真的一樣。
去理髮店剪頭髮,趁忙不過來的老闆去另一邊幫顧客染髮,傅宣燎從等候位站起來,湊到時濛耳邊說:「你不用剪短髮,也很好看。」
回到家裡,聽到敲門聲,時濛故意裝作沒聽見。晚上出來扔垃圾,就看見院外的平台上擺著一個紙袋,上面碩大的一個「栗」字,下面壓著一張紙條,迎著路燈光看,不長不短的兩句話。
一句是祈使——栗子趁熱吃,或者等下回我來剝給你吃。
另一句也是——隔壁那小子總趴在窗戶口看你房間,晚上睡覺拉好窗簾。
後來聽說栗子被丟進了垃圾桶,傅宣燎先是黯然,旋即又露出笑顏:「扔就扔了吧,反正都冷了。」
又在時濛扭頭走開之後沒臉沒皮地追上來,說:「今天是我生日,待會兒門口如果有蛋糕,能不能不扔?」
也曾在歪靠著車門上,由於連日的勞累和奔波睜不開眼,揉著額角緩解,又在時濛出現的瞬間,換上一副朝氣蓬勃的面貌,問時濛有沒有坐夠公交,想不想試試越野。
時濛說不需要,他便會因為得到回答而鬆一口氣,笑著說:「以後總會需要的。」
事實上,時濛並不認可那些遷就討好的話語。
他認為背後一定有目的,卻不想確認,更不想被步步為營地攻陷。
可他只能躲閃迴避,消極抵抗,一面盼望著陽光曬到陰暗的角落裡,一面又自甘待在原地淋著雨。
只有偶爾收到楓城的來信,他可以暫時安心地躲在傘底,多數時候關於前路的抉擇,都要他自己拿定主意。
譬如這天接到來自楓城的電話,對方自稱是寵物店的工作人員,說您有一隻貓寄養在這裡,請問什麼時候來接。
時濛先是不解,待聽說那隻貓叫木木,銘牌上寫的主人電話就是這個,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大約是楊幼蘭和孫雁風被警方扣押,貓暫且被送到了寵物店,如今到超過寄養期限無人管問,電話自然打到了他這邊。
聽說這事,江雪第一個反對:「還要不要臉了這兩個狗東西,先是養了個時沐把你好好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現在又留下一隻叫木木的貓來煩你,故意的吧?」
時濛垂眼看向掌心的疤:「不知道。」
「那貓還抓你,虧你命大,沒打完疫苗都沒事。」
「楊幼蘭應該給貓打過疫苗。」時濛說,「所以我才沒事。」
對面沉吟片刻:「你想養這隻貓?」
時濛沒說話,只是突然想起那個下著暴雨的夜晚,他走了許多地方,好不容易找到那隻貓時,心底除了麻木的荒涼,還有隱隱湧出的一點慶幸。
又想到某天畫畫時,被一隻猝不及防跳到腿上的貓嚇到的驚惶。
「我先去看看。」時濛說,「貓是貓,人是人。」
畢竟有些人還不如貓,不該混為一談。
時濛本想打一輛計程車,來回五六個小時車程,多貼點油費總有司機願意跑。
可他忘了今天周日,道路交通繁忙,又逢雨天,在路口等了十來分鐘,再走過兩條街去十字路口等,也沒等來一輛空車。
平時不愛出門的壞處此刻顯現了出來,時濛這才想起江雪說過網上也可以打車。他一手撐傘一手按手機,雨點被風吹到屏幕上,手指打滑怎麼都點不開程序。
這時,一輛黑色的路虎在路口拐彎轉過來,緩緩停在時濛面前。
傅宣燎從駕駛座下來,沒打傘,走到時濛跟前:「去市區?」
時濛搖頭,繼續擺弄手機。
「那是回楓城?」傅宣燎立刻說,「上車吧,我正好也要回楓城。」
時濛抬起頭,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
傅宣燎一被他這麼看著就沒了主意,退讓道:「你看現在也不好打車,不如就當徵用我的車,按里程計費,如何?」
左右短時間內是等不到車了,這種時候越是推拒反而越顯得矯情。時濛自認只是想搭個便車早去早回,沒有其他想法,權衡之下便點頭同意。
上車後,傅宣燎先抽了幾張紙遞給時濛:「擦擦臉。」
外面風大雨大,就算有傘身上也淋濕小半。時濛接過來對著臉胡亂一頓抹,扭頭剛要找垃圾桶,手上揉作一團的紙巾就被拿走了,換成一條薄毯。
「蓋著,身上都濕了。」
傅宣燎不慌不忙地安排著,發動車子的同時將空調溫度又調高了些,出風口也往時濛那邊撥了撥。
或許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直到車子平穩地行駛在路上,時濛才意識到傅宣燎這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其實也是過往的遺留習慣。
就算在他們鬧得最凶的那段時間,傅宣燎被他逼得再生氣,也會因為下雨走過來為他撐傘,會因為他怕冷調高車裡的暖氣。
風雨被隔絕在外,薄薄的毛毯將溫度鎖緊。時濛望向被水跡模糊的車窗外,很輕、很慢地呼出一口氣,心也隨著寒氣排空沒了依託,緩緩墜落下去。
出發時是中午,走得匆忙,上了高速傅宣燎才想起來問時濛吃了沒有。
時濛怕麻煩說吃了,傅宣燎點頭:「那就好。我還沒吃,待會兒服務區買點東西對付一下。」
到了服務區,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傅宣燎買了遠超一人食量的食物,雞蛋、烤腸、關東煮,玉米、粽子、烤魷魚,手上拎著的塑膠袋裡還裝了各色餅乾飲料小零食,種類之豐富仿佛把整個服務區可以吃的東西全都搬來了。
車裡的味道一度無比精彩。傅宣燎雖說平時不在意飲食,但到底為了健康鮮少這樣不忌口,他抽出一根烤魷魚在時濛面前晃了晃:「你聞聞,像不像高中那會兒學校門口烤串的味?」
時濛被迫聞了一鼻子油辣香,抿了抿唇:「嗯。」
「嘗嘗看,說不定味道也差不多。」
都送到嘴邊了,時濛便接過竹籤,咬了一口。
「是很像吧?」
「嗯。」
有一就有二,接下來十分鐘內,時濛在不知不覺中吃下了傅宣燎以各種理由遞來的食物,包括但不限於雞蛋一個,烤腸一根,玉米半根,以及鹹味零食若干。
等被填滿的胃傳來飽腹信號,時濛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分明說了吃過午飯,眼下大半食物都進了他的肚子,不可謂不打臉。
時濛頓時如坐針氈,把手中的垃圾袋團了團,就要下車去扔。
被傅宣燎搶先一步,從他手裡奪走垃圾,三下五除二併到一個袋子裡,開門下車前只交代了句:「坐著別亂跑。」
時濛自然是不會亂跑的,這處服務區在潯城下轄的一個縣裡,人生地不熟,周圍除了高速公路就是一望無際的田地,他能跑到哪裡去?
可傅宣燎似乎真的認為他會跑,扔個垃圾都在趕時間,傘也不撐被淋成了落湯雞,回到車裡甩甩腦袋,水珠都甩到時濛臉上。
「抱歉。」
他也知道自己莽撞,拿了抽紙去給時濛擦,被時濛別過頭躲開,嘴角還噙著笑意:「要不你去后座吧,還能躺會兒。」
餵飽了就哄睡,仿佛把人當豬養。時濛不動聲色地蹙眉,想著遠離總比就近好,到底沒拒絕這個提議。
早已不冷了的時濛把毯子疊整齊,扭身放回后座。
然後在轉回身的剎那,撞上傅宣燎直直看過來的視線。
雨天昏暗,車內沒開燈,氛圍好似自上車起就已經奠定,與溫暖和濕潤脫不開關係。
單方面的靠近也足以迅速縮短距離,兩人近到呼吸都撞在一起。
而此刻,時濛不合時宜地想,如果當時他留在那片汪洋大海里,是不是就不會再被勾起回憶,不再本能地眷戀對方身上的溫度?
就像死氣沉沉的東西,總妄想沾染點鮮活的生機。
就像關於那隻貓的零星記憶,本不該存在於他死過一次的腦海中,他早該脫離,不該再為這些事煩心。
可他上了車,在還沒來得及做好充足預設的情況下,因此除了面對,他別無選擇。
就在傅宣燎即將貼過來的時候,時濛抬手按住了他的肩,阻止了他的動作。
下一刻,時濛從傅宣燎黯淡下來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個近乎冷酷的人。
冷酷到肉眼看不出任何動搖的人。
那人問:「你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
傅宣燎也在心裡問自己。
他想做的事有很多,比如表明心意,告訴時濛你贏了,如果先將喜歡說出口的人先輸,那麼輸的必定是我。
我還情不自禁想吻你,拼盡全力想保護你,任外面再大風雨,也無法沾濕你一片衣角。
可時濛卻不信。
他對傅宣燎的每一次接近都抱有懷疑。
「你不是想擰斷我的手嗎?」時濛問,「現在這樣,又是何必?」
旖旎瞬間消散,瓢潑大雨裹挾著慘痛的回憶席捲而來,扯痛每一根浸泡在過往裡的神經。
而傅宣燎能說的,只有對不起:「我不會再傷害你,利用你。」
心疼、補償還來不及。
可時濛不能信。
他說:「我們之間,不是應該只有恨嗎?」
應該只有你死我活的廝打,層出不窮的猜測,還有連綿不盡的怨恨。
對此傅宣燎回答:「你可以恨我,恨多久都可以。」
這回時濛聽懂了,因此覺得他狡猾至極。
恨與愛向來只有一線之隔。
從前時濛靠激怒對方來證明自己被愛著,甚至以為自己不痛苦了,就會失去這份關注。
如今時濛仍然覺得痛苦,卻下意識地只想遠離。
總不能任他一直這樣遊刃有餘地操縱全局。
咔噠一聲,安全帶解開,時濛伸手去摸車門拉手。
被傅宣燎按下門鎖按鈕阻止了:「你去哪裡?」
他好像怕極了時濛消失,時濛卻自顧不暇,只說:「我要下去。」
門扣怎麼也打不開,時濛便扭頭望向中控台,慌不擇路般地找能打開的按鈕,好像再多待一秒都難以忍受。
還沒找到,手腕忽然被捉住。
「如果不想看見我。」傅宣燎的聲音很低,「你待在車裡,我下去。」
說著,剛被握住的手腕一松,待時濛回過神來偏頭,只捕捉到傅宣燎開門下車的背影。
秋日裡罕見的大雨。
不知是否是降溫的緣故,車裡分明開著暖氣,身體裡卻浸染涼意,自手心一點一點變冷。
漫長的時間被時濛用來數數,他從一數到一百,又倒著數回頭,聽著喧囂的心跳恢復平靜,默念數字的速度卻越來越快。
雨刮器不再運作,雨絲匯成滴,順著玻璃向下滑落。
透過這扇濕漉漉的簾幕,依稀能看到立在車外的一道人影。
由於看不清表情,時濛只能胡亂猜測,他應該在生氣。
印象中的他總是對自己發脾氣,以至於接觸多了溫柔的他,反而會害怕,會迫不及待逃離。
又數了一遍一百,時濛開門下車,腳底剛觸到積水的地面,就見如雕像般巋然不動許久的人大步走過來:「先別動,等我一下。」
傅宣燎跑到駕駛座拿了傘,繞行到副駕這邊撐開,等時濛下來,將傘嚴嚴實實罩在時濛頭頂。
隔著濕潤的空氣望過去,他的唇被凍得發紫,呵出白氣,卻全然不見與憤怒或者不滿挨邊的情緒。
這讓時濛心裡發空,好像一場戲沒演到高潮就落幕,敗興之餘,更叫人忍不住思考來到這裡的意義。
哪怕早已沒了力氣,可如果不恨,就會演變成另一種可怕的感情。
時濛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舞台上,旁邊的字幕顯示旁白——報復的快意。
神魂仿佛被抽空,不想重蹈覆轍的念頭仍舊占據頂峰,時濛近乎麻木地看著面前渾身濕透、不住發抖的人。
而後聽見自己問:「傅宣燎,你賤不賤啊?」
聲音蓋過淅瀝的雨聲,還要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