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2024-08-29 13:08:12 作者: 餘酲
  時濛從身到心都在發著抖,觸著灼熱皮膚的掌心尤甚。閱讀

  他想不明白,明明表達了抗拒,甚至為了佐證態度說盡難聽的話,做盡過分的事,眼前這個人為什麼還是可以堅持如斯,不屈不撓地黏上來?

  難道他知道了?

  這個想法剛冒頭,就被時濛摁了回去。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他甚至都沒有走進來過。

  喧囂的心跳暫且被安撫,時濛垂眼咬唇,用舌尖舔去不屬於自己的味道,卻意外地讓鐵鏽味在口腔瀰漫。

  他這一口力道十足,直將傅宣燎嘴角都咬裂。鮮紅的血順著嘴角向下淌,被傅宣燎用手背揩去,另一隻手還抓著時濛的手腕不放,高大身軀籠罩在上方,是一種聽不到回答就不放人走的架勢。

  最後的底牌亮出,他的心也在狂跳,期待與害怕並行,如同等待審判的罪人。

  可是時濛卻說:「你不用這樣。」

  「不用做這些。」

  不用變成瘋子。

  「你本來就沒做錯什麼,所以不需要求得原諒。」

  我本來就不該把恨傾倒在你身上。

  傅宣燎的心懸了起來:「那你,不再……」

  甫一出口,他就意識到不能這樣假設,這樣約等於給對方提供破局的方法。

  果然,時濛順著他的話,替他補全未盡之言:「是的,我不愛你了,也不恨你。」

  傅宣燎忽地怔住。

  他沒想到,從未將愛宣之於口的時濛,先說出口的卻是不愛。

  不再愛,也不再恨,一切都成了比過往雲煙還要虛渺的空蕩。

  抬起頭時,時濛眼底的迷惘失措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比先前更加理智的沉靜。

  「對於過去的所作所為,我也該對你說聲對不起。」

  對不起,像個瘋子一樣纏著你。

  「不,你沒有……」

  眼看傅宣燎著急反駁,時濛一改疏於開口懶得多言的習性,搶先一步將主動權握回手中。

  「我沒有承諾能給你。」他終於回答了那個問題,「也不想要你給我的任何東西。」

  一場來勢洶洶的危機化解於無形。

  許是受了打擊,之後幾日,傅宣燎沒再步步緊逼,卻也不曾憤然離去,偶爾時濛出門採購生活用品,或者去醫院複診,還是能在不經意的回頭時看到他的身影。

  安靜得連潘佳偉都不適應,有一次問時濛:「那個大哥……就是從事特殊職業的那位,是回去工作了嗎?」

  時濛這才知道他倆之間還有過關於背景來歷的交流。

  答不上來,時濛說:「不知道。」

  「唉。」潘家偉嘆氣,「看他那麼生猛,還以為能多堅持一會兒呢。」

  言語中大有棋逢對手、英雄惜英雄的意思,分明前兩天剛經歷完「生死時速」的時候還罵罵咧咧,說傅宣燎簡直不是正常人,虧他還幫他說過話。

  過了會兒,時濛問:「他告訴你的?」

  指的是職業這件事。

  潘家偉想了想:「也不算吧,是我猜的,他沒反駁,你之前不是說你和他以前是……那種關係?」

  「嗯。」時濛低頭看一眼掌心。

  人們都愛用有名無實來形容貌合神離的契約關係,他和傅宣燎也是契約,卻是有實無名。

  不過本來就是一段從皮肉交易開始、難以啟齒的糾葛,所以怎樣定義都可以。

  過完生日,一年也差不多走到尾聲。

  通過這些日子的復健,時濛的右手已經恢復到可以正常用筷子的程度。

  先前因為不方便,江雪給他買了雙兒童用的訓練筷,兩根連在一起,手指可以套進去,頂端還鑲了小動物玩偶的款式。

  時濛不覺得哪裡丟人,用了好久,現在已經可以用這筷子順利夾起花生米。

  這天,他試著把一整盤新炒的花生米從一個盤子夾到另一個盤子裡,只花了不到五分鐘,並且手部關節僅有些微酸痛,他忙坐到畫板前,久違地用右手畫了幅速寫,模特就是那盤花生米。

  畫完拍照發給江雪和馬老師,江雪直呼明天就開始給他準備復出的畫展,馬老師也很欣慰,說:「照這個恢復速度,說不定能趕上決賽。」


  時濛用左手繪製的那幅人像畫,已經高分通過初賽預選。不過他沒有樂觀到認為自己左手的畫技已經爐火純青,能得到評審青睞,多半是因為題材恰當。

  想起那幅畫上的主角,時濛猶豫一陣,到底還是遵從內心,將這幅代表他有所恢復的畫仔細地捲起疊好,放在墊滿泡沫紙的箱子裡,寄往經常給他寄來東西的那個地址。

  響應速度超乎想像的快,寄出去的第三天,時濛就收到回信。

  李碧菡在信中說:從小到大你都是個堅強又果斷的孩子,無論別人說什麼,都可以堅持自己的熱愛。為你高興的同時,我亦感到慚愧,為之前二十多年的得過且過,如果我早些下定決心,現在就不用在這裡為身外之物奔走忙碌,實在自找麻煩。

  隨著來信增多,李碧菡寫信的語氣也越發熟稔,起初還有些拘謹,如今似乎已經把時濛當成相識多年的老朋友,無論是掏心窩子的還是家長里短,什麼都說。

  見她把離婚官司形容為自找麻煩,時濛抿唇一笑,心裡自是知道她努力維持和時懷亦的婚姻,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孩子。

  如今擺脫這段婚姻,也是為了孩子。

  她有著小學課外讀物上所有描述的母親的特徵,是一種無視歲月更迭歷久彌新的美麗與溫柔,柔到時濛心臟發軟,盯著信末留的那串號碼看了良久,到底還是拿起手機,點開微信界面的加號。

  不到三分鐘對面就驗證通過,正當時濛手指懸在鍵盤上,猶豫著該怎麼打招呼,對面先發來一張照片。

  是剛寄過去的花生米速寫,用質感很好的木頭裱了框,掛在一面空白牆上。

  緊接著,李碧菡發來一條文字信息:最遺憾的莫過於沒有看著你長大,幸好現在開始還來得及,我為你準備了一間房子,從現在開始,裡面會掛上你所有的練習作品。不要急著進步,慢慢的也可以,媽媽永遠陪著你。

  幾天後,在潘家偉的指導下學會了視頻通話,時濛本想打給江雪試試實操,江雪在忙工作沒回復,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和李碧菡的聊天框,問她有沒有空。

  視頻很快播了過來,時濛還沒準備好,就手一抖按了接通。

  畫面出現,今天李碧菡打扮幹練,看背景正坐在車裡,去往哪裡的路上。

  即便如此她仍然興致很高,看見時濛的臉出現在屏幕里,眼角眉梢都浮起笑意。

  時濛今天穿了她給買的羽絨服,戴著兜帽,像個剛出社會的大學生。

  就是太瘦了,不知送去的食物都補到了哪兒,李碧菡心疼道:「我這邊再有幾天就能處理好,到時候就有時間了,每天煲不同的湯給你喝。」

  時濛還是不習慣接受無條件的照顧,也不太習慣和李碧菡如此靠近。

  「不用。」他別開眼說,「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通過這段時間的來往,李碧菡知道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因此也不急於將兩人的關係修補到正常母子的狀態,而是像寫信那樣,借著視頻的機會同他聊了些日常。

  說到原本屬於時濛的那份股份已經拿回,將連同李碧菡本人的一起轉到時濛名下,包括還在談判中但已經板上釘釘的部分時家資產,時濛搖頭道:「我不需要那些東西,你不用這樣……」

  不用這樣為我奔波操勞。

  似是聽到了未盡話語,李碧菡先是一愣,繼而微笑。

  「無論你要不要,該屬於你的,一樣都不能少。」

  她看著小小一方屏幕里的時濛,罕見地展現出作為疼愛孩子的母親固執的一面:「或許與過去和解這件事,只有等到一切回歸原位,我才能做到。」

  經由提醒,後來,時濛曾無數次問自己是否真的放下了,是否真的表里如一,與過往達成了和解。

  答案是不知道。

  他躲在一具堅固的殼子裡,任憑外面的人敲門告訴他天已放晴,他依然不敢輕易出去,除非覺得足夠安全,才會探出腦袋四下張望。

  他怕一旦感受過陽光,就再也不想回到陰冷潮濕的地方。

  悲劇往往都是由固執和貪婪造就,他寧願未卜先知死於絕望,而不是被歲月慢慢吞噬,活回從前的令人嫌惡的模樣。

  所以他拼命否認過去,否認記憶,為的就是防患於未然,不給悲劇重演的機會。

  哪怕現實總是枉顧他的意願,發生一些措手不及的意外狀況。


  今年的冬天來的比往年早一些,陽曆十二月剛去過一半,潯城的溫度就降至負值。

  雖然屋裡有地暖,李碧菡還是擔心時濛受涼,抽空購置兩床新的羽絨被寄來,讓時濛樓上樓下各放一條,這樣平時畫累了懶得上樓,可以直接去沙發上躺躺。

  買的時候還特地問一句:「現在就你一個人住吧?」

  時濛說是的,李碧菡便沒再多問。回頭想起,時濛才明白過來,李碧菡大約是在打聽他有沒有談戀愛。

  時濛一時半會兒沒這個打算,但想到那個人還沒走,心裡總是不定當。

  周末潘家偉約時濛出去看畫展,他答應了。

  即便潘家偉說普通朋友吃個飯逛個展很正常,讓他不要有負擔,時濛還是有種莫名的愧疚感,周六特地去超市買了些零食,挑的都是年輕人喜歡的膨化食品和碳酸飲料。

  拎著東西回去的時候碰上快遞員,從楓城寄來的被子就在這趟車上。

  李碧菡提前交代過被子是曬好了的,比較蓬鬆,但時濛也沒想到會蓬成如此巨大的體積。

  趕時間的快遞員依舊把東西丟在門口就走,足有大半個人高的箱子分量不算重,只是不好搬。時濛把購物袋掛在臂上把箱子抱起來,就看不見前面的路,打著晃往院子裡走,被圍花圃剩下的一塊磚頭一絆,身體重心登時往一邊歪倒。

  沒倒下來,被不知從哪裡伸出來的另一雙手扶住了。

  低沉的聲音隔著箱子傳到耳朵里:「你鬆手,我來吧。」

  緊接著手上一輕,那箱子被橫空扛了起來,時濛回過神時,只看見一道挺拔的背影。

  這回是正大光明進的屋,站在客廳正中,傅宣燎問:「要送去樓上嗎?」

  時濛手握鑰匙,沒聽清地「啊」了一聲,傅宣燎便明白了,扛著箱子往樓梯走去。

  他大概能猜出這裡面裝的是被褥類的東西,卻也沒想到是如此紮實的兩大床。時濛把箱子打開,被壓實了的被子彈到臉的時候也有些懵,先抱出一床放到臥室的床上,剩下的就不知該如何處理。

  傅宣燎猜測:「這些,弄回樓下去?」

  時濛背對著他,將鋪開的被子翻過來又折回去,不發一言,像在等他自行離去。

  傅宣燎有意拖延,問:「是李姨寄來的?」

  時濛仍是不答。

  倒是對面鄰居家的窗戶打開,潘阿姨沖這邊喊:「家裡做了年糕,小時你過來拿些回去吃!」

  應了一聲,時濛直起腰,面向傅宣燎時的神情冷淡,就差把「趕客」兩個字寫在臉上。

  「能借洗手間用一下嗎?」傅宣燎舉起沾滿灰塵的手,「洗完就走。」

  時濛著急出門,看一眼他因為搬快遞弄得灰撲撲的手心,到底沒說什麼,扭頭下樓去了。

  這便是同意了。傅宣燎徑直走向連著主臥的衛生間,洗個手足足花了五分鐘時間,都快把洗手液背面的配料表背下來了,時濛還沒回來。

  其實他也不知道還能對時濛說些什麼。

  仿佛面對一座堅固的堡壘,炮彈打不穿,所有進攻都失效,他拼盡全力也不足以撼動分毫。

  那天之後,傅宣燎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陣子,因為時濛非但不再愛他,也不恨了。時濛親口說的,由不得他不信。

  加之他熬了幾個通宵繪製的畫,被時濛眼也不眨地燒掉,任是鐵打的心臟也會痛。

  最後的底牌也宣告無效後,傅宣燎甚至想過,不如就拿著那份合同,強行要求執行上面的條款。橫豎還有五年,五年不夠再續五年,總能熬到時濛鬆懈退讓。

  可他無所畏懼敢做這種瘋事,時濛卻不一定受得了。

  他的小蘑菇遭過一場大難,剛拼湊完整的身體還不夠牢固,一碰就要碎了,此刻既需要一劑猛藥,也需要適度的溫和調養。

  不如先離開一陣吧,傅宣燎想,反正待在這裡也沒什麼用,徒惹人白眼。

  想起正大光明偷聽到的關於潘家偉約時濛明天去看畫展的事,傅宣燎咬牙,克制住了跑到隔壁把那小子揪出來揍一頓的衝動。

  他不想公平競爭,因為本來他就該贏在起跑線上。

  他不怕被人嘲笑勝之不武,哪怕能仗著一點點余情,哪怕時濛對他還有一點點……


  還沒來得及陷入懊惱,傅宣燎一腳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且聽一聲悽厲的貓叫,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見一團白色的球狀物從床底下竄出,撞在床頭柜上,又急急忙忙從傅宣燎兩腿之間穿過去,眨眼間便跑沒了影。

  原來是那隻貓。

  弄清情況的傅宣燎鬆了口氣,驚魂未定地放下手中的被子,視線偶然觸及挨著床櫃放的一個小盒子。

  是個紙質盒子,約有他一個巴掌大小,本來在角落放得好好的,被剛才倉皇逃竄的貓打翻,蓋子也掉落一旁。

  傅宣燎蹲下,低頭看向地上的藍色紙盒。他沒有偷窺的打算,但這盒子太輕,裡面的東西也不重,貓撞一下就散了一地。

  想著幫時濛收拾好,傅宣燎伸手過去,先將那有些破舊的紙盒撿起,剛對上面已經褪色的紋理感到熟悉,目光又被盒底放著的東西吸引了去。

  一張薄薄的銅版紙片,上面印著摩天輪圖案,來自楓城某遊樂園。

  下面是張一模一樣的入場券,連日期都相同,去年的11月21日,時濛的生日,傅宣燎還記得那天下了場雨。

  再下面是幾張紙條,其中兩張出自他放在家裡的那種便簽本,一張寫著「我上班去了」,另一張寫著「有事打我電話」。

  後面兩張字跡較新,寫了兩句混不吝的話,一句說要剝栗子給他吃,一句讓他關好窗戶,小心隔壁的「色狼」。

  自己的字跡,傅宣燎不可能認不出。

  最底下,是一張對摺疊起來的A5紙。傅宣燎只記得那時候自己困得睜不開眼,面對時濛的要求極盡敷衍,草草幾筆就畫了個蘑菇遞迴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畫成什麼樣的東西,竟被時濛留到了現在。

  而因為有幾分重量散落在地上的,更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一串藍寶石手鍊,一株沒能存活的薔薇花莖,還有兩瓣乾燥的栗子殼。

  這些便是時濛所有的寶貝了,被擦得乾乾淨淨,存放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若不是方才無意,說不定永遠不見天日,只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時濛偷偷拿出來,抱在懷裡。

  一時間,傅宣燎連呼吸都滯住,心底酸酸麻麻泛開的,是劈頭蓋臉砸下來、幾乎讓他滅頂的震撼。

  他渾身戰慄,五感失靈般的,以至上樓的腳步聲都沒聽見。

  直到時濛推開門,看見蹲在床邊的人,再看向他拿著的東西,手一松,裝滿食物的袋子應聲落地,傅宣燎才緩慢地轉過頭,對上那雙倏然睜大的眼睛。

  那裡面有驚惶,有無措,還有事發突然來不及遮掩的濃烈情緒。

  與之相比,傅宣燎此刻的心卻變得很空,像被抽光了氧氣,空到只來得及想兩件事。

  原來他給時濛的只有這麼輕,這麼少。

  原來時濛給他的全都是言不由衷,悄悄藏起來的,才是一份沉甸甸的、從未熄滅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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