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先生眼看著兩個人一個呆呆地看著對方,一個笑容陡然僵住,頓時覺得氣氛不對了起來,有些疑惑地乾咳一聲打了個圓場:「哎?伽爾,怎麼你沒有告訴過史密斯先生……」
這時,阿爾多的嘴唇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用輕得近乎氣如遊絲的聲音叫了一聲:「卡爾……卡洛斯。」
古德先生:「……」
阿爾多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難以分辨真實和幻象,只是勉強積聚起一絲理智,拼命說服自己這不是真的,同時,卻又唯恐出聲大了,驚散了這場美夢。
可這一聲仿佛囈語的輕嘆,落到其他人耳朵里,卻像一聲炸雷一樣。
伽爾呆住了,路易呆住了,連古德先生也呆住了,他們仨一字排開,嘴張大眼無神,瞬間成立了「殭屍三人組」這個全新的組合。
只有邁克,無知者無畏地拽了拽僵立原地的卡洛斯的衣角,抬起頭很傻很天真地問:「約翰,為什麼那個人叫你卡洛斯?」
卡洛斯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得近乎冰冷,把邁克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卡洛斯幾乎能聽得到自己心臟和血管跳動的聲音,那就像是一個馬上要壞的機器,在他的身體裡「突突」作響,攪得他幾乎沒有一點思考的餘力,好半天,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心口一片冰冷,所有的血液都向四肢涌去,手指幾乎麻木了。
「他認錯人了。」卡洛斯不經大腦就下意識地說,話音沒落,他就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說了一句蠢話,可是腦子裡亂鬨鬨的,看起來表情冷漠,其實不比「殭屍三人組」和「夢遊白衣男」強到哪裡去,於是他慌亂中做了一個更蠢的動作――卡洛斯一把拉起邁克,轉身就往殿外走去。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那麼一瞬間,第一個本/能的行為居然是要逃走,可兩條腿好像已經完全脫離了大腦的控制,在他歇斯底里的自我唾棄中,筆直地向著殿外走去。
卡洛斯轉身離開的背影顯然刺痛了阿爾多在麻木和清醒中上躥下跳著的神經,阿爾多一把推開在他面前擋路的古德先生,厲聲說:「你站住!」
一直以來,阿爾多大主教說話的聲音都很輕,原來其實不是為了故意裝神弄鬼,這麼一聲喊才讓人聽出來,他大概是喉嚨有什麼問題,受過傷或者得過病,這麼稍微激動一點放大了音量,就帶出一股撕心裂肺的沙啞來。
卡洛斯在自暴自棄地往外溜的過程中,本來就在心裡激烈得唾棄著自己,阿爾多大主教這一聲不那麼客氣的命令,正好點著了他心裡窩的那把火,迅速把內部矛盾轉成了外部矛盾。
他於是定住腳步,背對著阿爾多,放下莉莉,在兩個孩子背後輕輕推了一把,露出一個讓人齒寒的溫柔笑容,他說:「去找伽爾。」
然後卡洛斯雙手插/在外衣的兜里――對於這種衣服上縫的口袋,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它們的一些用處――比如裝酷和找揍。
卡洛斯輕輕挑起一邊的眉,側過身,用眼角掃著十米以外的阿爾多,這動作換成其他人,大概會顯得有些輕浮,可不知道為什麼放在他身上,卻有種無法無天的灑脫氣質。
他微顯得有些薄的嘴角刻意提起來,露出一個刺得人心裡又疼又癢的笑容:「大主教閣下,叫住區區罪人我有什麼吩咐?」
阿爾多驀地哽住,英俊的臉上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露出仿如活人的複雜表情。
輪迴和時間帶走了一切,卻唯獨帶不走那些沉澱到了骨子裡的愛恨情仇。
阿爾多在這一個早晨,已經快被那接踵而至的意外給衝擊得崩潰了,刻在靈魂上的記憶和形如虛幻的現實攪成了一團,他眼裡終於只剩下了這一個人。什麼聖殿、結界全都被打成一包丟進了北極,他眼神散亂,近乎機械地重複著:「不,你不能走,我絕不允許你走……」
簡直像是要證明他說話算數一樣,地面隨著他的話音微微晃動起來,整個地宮,乃至整個聖殿的各種能量都因為阿爾多而躁動起來,這個曠世無二的法陣大師甚至不需要任何通常意義下的液體媒介,就連空氣都能成為他的工具。
古德先生他們幾個人當機立斷地往後退去,生怕這點地方不夠這二位發揮,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什麼的,就太悲慘了。
伽爾喃喃地說:「難以置信……」
路易:「我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從來沒有學過法陣學!」
古德先生:「醒醒了二位,聖殿都快塌了,現在不是做見習生的時候!」
流動的氣旋扭曲成現代人已經無法解讀的法陣,突然化成了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向那綠眼睛的男人籠罩過去。
卡洛斯驀地轉過身來,長長的風衣下擺凌厲地划過空氣,男人冷笑一聲:「要是我想走,就憑你,攔得住嗎?」
一把重劍突然打碎了走廊的窗,拖著一地的碎玻璃碴子,筆直地飛到了卡洛斯手裡。它陳舊而古樸,連劍鞘也鏽跡斑斑,好像摸一把都會掉渣似的。卡洛斯卻毫不費力地把劍從早八百年就黏在了一起的劍鞘里拔了出來。
那劍鋒沒有一點光芒,卻鋒利地仿佛連呼出的空氣都會被揮斷一樣,凝結著讓人退避的殺意,卡洛斯行雲流水一樣地雙手握住重劍,精確地劈開了空氣中雜亂的法陣。
從一端到另一端,一絲不偏,乾脆利落。
伽爾扶額:「他終於實現了他打碎玻璃的夙願。」
「這不是重點……」路易呆滯地說。
「重點是,」古德先生指著卡洛斯手裡的劍,「那不是執劍祭司的標誌麼?它這個時候不應該待在你的辦公室里麼,路易?」
「別看我,」路易聳聳肩,「好吧,我出來的時候沒有鎖柜子――問題是那玩意鏽成了這個德行,我以為它連削根鉛筆都困難!」
「不不不,」伽爾混亂地搖了搖頭,拼命地想理順一個思路,「我想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
什麼來著?
邁克·犀利弟·肖登先生稚嫩的聲音插/進來:「為什麼他們打起來了?」
三個完全不在狀態的大人面面相覷,古德先生罷工已久的腦漿終於寂寞地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深吸一口氣,大喊一聲:「不,住手,二位!請住手!」
「轟」一聲,被不知名的法陣纏住了一條胳膊、暫時半身不遂狀的卡洛斯把地面開出了一條長長的裂痕,石塊亂飛,激盪的能量與地宮裡無數的法陣共振起來,迴蕩出讓人難以忍受的轟鳴聲。
不!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是旅遊旺季,一個施工隊會毀了這一切的!
「莉莉。」危難之中,伽爾拉了小侄女一把,「哭,大聲哭。」
突然冒出來一個怪叔叔,然後信誓旦旦地答應帶他們去陰森博物館的約翰就不理他們,自己跑去打架了!
男人!這是多麼不可理喻的一種生物!
於是莉莉非常配合,決定出大招來行使自己女性的特權――她「哇」一嗓子就嚎了出來,震撼出場,硬生生地打斷了阿爾多和卡洛斯拆房子的行為。
戰意未消的卡洛斯目光森冷地掃了阿爾多一眼――在大家印象里,這個人總是陽光燦爛的,還從來沒有表現出過這麼陰沉的表情,下一刻,他狠狠地抬手割斷了束縛著他行動的法陣,劍尖拖在地上,徑直越過阿爾多,向哇哇大哭的莉莉走過來。
錯身而過帶起的風吹起了阿爾多微卷的金髮,他一把攥住卡洛斯的手腕――這是第一萬次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然而想像中的第一萬次從空氣中穿透而過的情景卻沒有發生。
他竟然握住了一把實實在在的體溫,阿爾多像是猛地從幻覺中清醒過來,錯愕而不敢置信地扭過頭去,看著近在咫尺的人那張熟悉而冷淡的臉。
這個剛才還氣勢洶洶,活像瘋了一樣的男人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燙了一樣,鬆開了卡洛斯。
「卡爾!」阿爾多蒼白的嘴唇顫抖片刻。
卡洛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地面上,等著他的高論。
一陣讓人頭皮發緊的沉默蔓延出來,阿爾多突然發現自己就像第一次被導師叫住,當眾提問刁難的小學徒一樣,完全懵了,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來。
直到卡洛斯的劍尖輕微地划過地面,發出一聲叫人心裡一緊的摩擦聲,他才不知道怎麼的,憋出一句:「對不起!」
卡洛斯的兩頰繃緊了,甚至咬出了一點模糊的肌肉形狀,半晌,他才垂下眼,以一種彬彬有禮但毫無起伏的語氣說:「不,是我失禮了。主教閣下,請您原諒。」
他甚至微微欠身,然後眼也不抬地和他擦身而過,抱起莉莉,細心地擦掉她的眼淚和鼻涕,又毫不在意地把髒帕子直接塞進兜里:「好了小公主,別哭,我帶你去那個什麼『恐怖紀念館』。」
「是……是『陰森博物館』。」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說――約翰這個笨蛋,他以後一定會討不到老婆的!
卡洛斯臉上有十分勉強的笑意一閃而過:「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過來,邁克。」
邁克卻沒動,這個從方才開始就表現出無與倫比的犀利的死孩子抱著他的小背包,抬起頭來大聲問:「你是卡洛斯嗎,約翰?」
這明顯的病句一針見血地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阿爾多的目光更像是要把卡洛斯盯出個洞來。
卡洛斯沉默了片刻,然後聳了聳肩:「是的寶貝,我以前叫過這個名字。」
空氣像是被凍結了,叫人呼吸有點困難。
卡洛斯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膽怯,那種恐懼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孩子童言無忌的一句話,仿佛逼著他把最後一層遮羞布也脫下來,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外強中乾,連最輕柔的晨風都能刮傷他的身體。
一千年前,卡洛斯·弗拉瑞特是個讓他引以為豪的姓氏蒙羞的男人,而一千年後,人們所熟知的那個大英雄,卻也不是他。
沒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做過什麼,是個怎麼樣的人,那些強加在他身上的「榮譽」,簡直是一種更大的侮辱。
他甚至拒絕去思考,為什麼阿爾多這個應該已經「死」了一千年的故人,又重新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拒絕去看伽爾的表情。
「哦……」邁克想了想,吭哧吭哧地從他的背包里翻出了那張可笑的海報,踮起腳塞到他手裡,「那麼好吧,這個是送給你的,我答應過的。」
男人的手冰冷得像死人一樣,把邁克的小肉爪子冰得很快縮了回去。
卡洛斯閉了閉眼睛,伸手接過來,嘴唇上終於浮起一縷血色,露出一個頗不自然的笑,輕聲說:「謝謝,不過我覺得我看起來比他帥多了,你覺得呢?」
邁克聳聳肩,很不以為然地說:「可我覺得他比你威風多啦――快帶我們去陰森博物館!」
只有孩子們才會如此直接,他們永遠沒有那麼多複雜糾結得連自己也不懂的感情,他們才不管誰是卡洛斯誰是約翰,是大英雄還是小矮人,他們想要什麼就開口要什麼,永遠明白自己該幹什麼。
目標始終單一而明確。
「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