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
張舉抹了一把頭上冷汗,長舒一口氣,藉口觀望煮茶,出了客間,透了透氣,隨後長嘆一聲。
他看《畫皮》,與其他三人不同。
其他三人看的是字句、是意境、是故事,張舉起先也是如此,可看到後面,見那惡鬼畫皮之說,不知怎的,忽然聯想到自身。
陶景說是美色惑人心,張舉看到了的,卻是一張畫皮披在身上,藏在其下的乃是別有用心,仿佛暗指自己欲借南康王府之勢,於是以表親遮掩裝作親近一般,因此驚疑不定,哪還有心思與旁人多言?
若不是怕人看出端倪,方才就已出來。
現在人站屋外,壓力稍減,恍惚間,《畫皮》中的幾行文字流轉心頭,漸漸地,竟讓他的身子有些微寒。
於是張舉搓了搓手,回過神來,正好聽到屋中友人呼喚。
等他回到屋子裡,三位好友還在興致勃勃的談論著,見著他回來,立刻就拉著他一起計劃著,想著,若能見到那位君侯,該如何與之交善,討教文思。
張舉表面笑著應和,但心有掛礙,終究難以全心全意,便連晚宴時,都有幾分魂不守舍。
等晚飯過後,朱立見時間不早,便說起家中妻子囑咐,起身告辭,其他兩人也順勢起身,張舉恍惚相送,等人一走,才猛然驚醒!
「我約他們三人過來,是托他們打探消息,居然忘了!」此念一起,頓生懊惱,但不好讓人再來,只想著明後再找機會詢問。
等回到屋中,坐下之後,張舉又不自覺的想起那篇《畫皮》,讓人將文章拿來,左看右看,直到深夜。
這建康城中,如他這般的人,不在少數。
正像朱立所說那般,《畫皮》涉及神怪之說,在街頭巷尾流傳甚快,幾日下來,就被好些個人知曉,多有議論。
「畫皮之文,著實有趣,那位臨汝縣侯是個趣人,過去怎的不知?」
「今日茶肆要講畫皮,諸位若有興趣,可來一聽。」
「畫皮是何?」
「你不知道?正好與你說說,你定然想不到,這是出自何人之手……」
「什麼?臨汝縣侯?」
……
又過了兩日,文章已是半城皆知。
其中少不了侯府僕從前後奔走、推波助瀾,亦有陳錯拿著錢財開道的局面——他見勢頭漸起,曾親自找到酒肆茶館,與之交涉,讓其推廣。
再加上文章取自傳世著作,本身素質過硬,一來二去,居然真的幾日便起了聲勢!並且越燒越旺!
就連這侯府周圍,都漸漸多了不少身影,徘徊不定,也不知是因文而聲憧憬,還是有什麼其他心思。
不過,陳錯的侯府固然位於建康城一隅,但青溪兩岸不是尋常人能住得了得,縱然只是一個偏僻角落,對尋常百姓而言,那也是權貴人物的居所,不是什麼人都能靠近的,城中守備、巡查都多有看顧。
所以,那些身影很快就會被人驅趕離開。
但也有例外。
便是僧與道。
僧道兩家,在南朝地位頗為超然,自梁武帝之後越發如此。
因此,當巡街的差役驅了幾個閒人之後,一轉頭,見街角又多了兩個道士,徘徊侯府之側,猶豫了一下,沒有過去驅趕,而是小心的看著,生怕他們鬧出事端。
畢竟,臨汝縣侯雖然聲名不顯,但他那位兄長卻非尋常人物,不可不察。
好在,兩個道士打量了侯府看了幾眼,就轉身離開,讓周圍差役都鬆了口氣,很快,差役們也先後離開。
結果他們這邊一走,兩個道士有走了回來。
「此處守衛嚴實,加上又是南朝都城,有五行大陣,那位臨汝縣侯乃是皇室宗親,真龍血脈,紫氣罩身,不好探查。」
說話的,乃一青年道士,邊上那位,則是個少年。
少年道士笑道:「那篇《畫皮》文思璀璨,暗合人心之道,語言晦澀,暗藏深意,能動人心,能搖人念,分明是香火道用來聚念的,尋常的宗室皇親哪裡寫得出來?其中必有緣故!你我此番來尋轉世仙人,自然不能漏過這位君侯。」
青年道士點點頭:「師兄說的是,此府之主,是南康王一系,聽聞,定心一宗的半心道人,幾日前已經藉口拜訪,但並不是住在這裡,咱們不能掉以輕心。」
少年道人點點頭:「且不能讓他搶了先,否則就失了機緣!」
說話間,二人再次朝著侯府看去。
那青年道人感慨道:「人念鼎沸,道基雛形已成,向來是根源已凝,而且徘徊周邊,只要吞下去,至少也是第一步圓滿,就是直接踏足尋道第二步,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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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子聽說了嗎?咱們侯爺的那篇文章,如今傳遍建康上下,人人議論呢!」
第五日一早,侯府眾仆聚在一起,還未乾活,先就討論起來,個個驚奇。
前幾日,陳錯找到他們,讓眾人分發文章,他們不好違逆,但心底不以為然,當是這位侯爺異想天開,誰曾想,一散播出去,竟然真的造成了轟動!
「議論什麼!主上的事,是你等能議論的!去去去!該幹什麼幹什麼!」
只是還沒說上兩句,就被管事陳海驅散,各自做事去了。
等人一走,陳海暗自思量:「居然真起了勢,莫非咱家這位君侯是個城府深的?這可不妙了!」想著想著,額頭流下汗來,越發忐忑。
隨著畫皮風潮漸起,陳海先是驚疑,繼而驚訝,最後難免心生悔意。
早知主上有這等能耐,一篇文章下來,居然和那位陸家才子的勢頭差不多了,他何苦違逆、頂撞?這樣的人物,投效還來不及呢!
「念頭得改一改了!」他一咬牙,做出了決定,「之前君侯惡了我等,但說不得還是個機會,只要抓住機會表忠心!」
想著想著,他一抬頭,看到不遠處一個失魂落魄的身影,不由冷笑,心道,自己還不是最慘的。
前面,赫然是那翠菊。
這女使頭領,不像往常般侍在陳錯身旁,而是領著婢女、端著果盤行走——陳錯正在前院宴請好友。
到了前廳,翠菊吩咐安排,井井有條,只是目光不時掃過陳錯,見後者看也不看自己,心中頓生慌張、悔恨。
她這般女使,乃老夫人心腹,自幼也學字詞,喜好看文,因此看過《畫皮》之後,如遭雷擊。
原本,君侯對她的一點心意,翠菊是知道的,只是她頗有幾分念想,並未順從,甚至在老夫人的令下,還不假辭色。
未料前幾日君侯暴怒,訓斥過後,便不復親近。
之後翠菊再看畫皮,便覺得那披著美女畫皮的惡鬼,仿佛是映射自己,又是驚恐,又是後悔,更多幾分悲涼,只盼著君侯氣消,能如往常一般。
可幾日,陳錯越發冷漠,讓翠菊越感煎熬。
她越是煎熬,越忍不住想那畫皮鬼之事,就越發不安、動搖,後悔之念,宛如毒蛇一樣,噬其心智。
慢慢的,文章之中的語句,就好似活過來一樣,在她的心中遊動,這兩天,有的時候,做著做著事,那字句似乎都在眼前飄蕩,越發刺眼。
等陳錯送走友人,徑直回了書房,也未曾瞧翠菊一眼。
翠菊握緊了拳頭,身子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她腳下的影子,快速扭曲了一下。
不過,並無他人察覺。
陳錯打算趁熱打鐵。
那日在夢澤之中一番權衡,陳錯以聊齋短篇開局,要叩開名望之門。
如今,《畫皮》風行半城,他有了底氣。
「畫皮能夠流行,說明書籍非假,但人望之說太過縹緲,難以測度,今日是最後一天,保險點的方法,就是再推出一篇新的,更進一步,奠定基礎!」
第二篇的選擇,他也有了腹稿。
可尚未下筆,陳海忽然匆忙進來,說有要事稟報。
「何事?」陳錯眉頭一皺,毫不掩飾心中惡感。
陳海一見,越發後悔,卻更加恭恭敬敬,拱手道:「君侯,剛得急報,王府遭賊,裝著丹丸的盒子,被人給盜了!」
「什麼?」陳錯「噌」的一下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