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晚宴

2024-08-29 20:58:14 作者: 蔚空
  陳青山將採薇送到門口,喚來一個衛兵交代幾句後,就又回到了屋內。

  謝煊唇上含著煙,手指夾著剛剛那張欠條,隨口問:「車撞成什麼樣了?」

  陳青山笑嘻嘻回道:「其實沒什麼大問題,我估摸著修好也就花個二十大洋,不過江家那少爺實在是囂張得很,反正他們家不缺錢,我就往高說了個數字。」

  謝煊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頓時讓他後面的話吞了下去,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不過謝煊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復又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欠條,那落款下的紅色手指印,圓圓一團,是一個漂亮的斗。

  他輕笑一聲,挑了挑眉,隨手將欠條塞進抽屜里,淡聲道:「不管人家是少爺還是大亨,我們是兵他們是民,任何事都得按規矩來。」說著掃了陳青山一眼,「你跟了我幾年,這地痞流氓的習性怎麼還沒改過來?」

  陳青山訕訕一笑:「我這不是有點看不慣那飛揚跋扈的富家少爺麼?」

  謝煊往椅背一靠,皮笑肉不笑看向他道:「你的意思是看不慣我了?」

  陳青山頓時被噎了下,這話還真不假,當年謝家三公子,那可是四九城裡,正兒八經飛揚跋扈的大少爺,敢對前清小王爺開槍的主。

  陳副官挺直身體,清了清嗓子,義正言辭地拍馬:「三少您和那種紈絝怎麼能相提並論?你可是新軍中首屈一指的才俊。」

  謝煊輕嗤一聲,揮揮手:「行了,你去做事吧!到時候江家把錢送來,多餘的你讓伙房給使署的兄弟們改善一下伙食。」

  陳青山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收到。」

  等人出去,謝煊起身來到窗邊,餘暉灑落在不遠處的華亭小城,這裡與上海城的喧譁比起來,有種靜謐的安寧,讓人暫時忘記了外面的動盪。

  他不急不慢地抽了兩口煙,正要轉身回辦公桌,忽然聽到樓下有細細的吵鬧傳來,低頭看去,正是江家那對小兄妹。

  那男孩兒似乎還不甘心,一蹦三尺高地要跟身後的衛兵吵架,被矮他快一個頭的女孩兒,一手薅下來,拽著領子拉走了。

  謝煊好笑地搖搖頭。

  小孩子罷了。

  「你能不能知道點天高地厚?這是你胡來的地方嗎?非得把你關個十天半個月才舒坦?」採薇都服了自己這個便宜哥哥,剛被放出來時,還嚷嚷著要和抓他的人單挑,被她捶了幾拳,才不甘不願地跟著她出來。

  青竹道:「我又不是故意撞他們的,他們自己開車堵在路口,仗著手上有槍就亂抓人,還說我是亂黨,我要是亂黨,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窮酸使署給炸了。」

  採薇一聲輕喝:「你給我閉嘴!還想被抓進去是不是?」

  青竹看著妹妹板著的一張小臉,下意識就收了聲,又不禁奇怪想,妹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氣勢了?

  「還有,你能不能別亂說話,什麼未來姐夫?二姐登船去美國,在上海灘又不是什麼秘密。剛剛人家謝三少就在使署,我差點沒丟人丟到瓜哇國。」

  青竹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這不是唬唬人麼?」

  採薇無語道:「在人家地盤上打人家名號唬人,你這是缺心眼兒呢?」

  「少爺小姐,你們總算出來了!」一直在外面等著的程展,看到來人,重重鬆了口氣。

  四喜一把抓住採薇的手臂:「可嚇死我了!」

  「行了,沒事了。」採薇道,又對青竹說,「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跟爸爸交代這事兒吧!」

  青竹摸了摸後腦勺,這才開始懊惱。

  其實車子撞得不算嚴重,只是車頭凹下去一塊,有礙美觀。這個時代的汽車還遠遠沒有普及,都是從國外海運過來的,整個上海灘的汽車,也不過一千多輛。江家這輛車價值一萬大洋,江鶴年寶貝得很,所以從來不讓毛手毛腳的青竹學著開。

  回到沁園,天早已經黑透。程展是不敢有半點隱瞞的,一回家就去江鶴年那邊請罪兼告狀去了,青竹撒潑耍賴也也沒攔住。

  採薇回到芳華苑的房內,剛剛坐下歇息,便聽到主宅那邊傳來了江四少的鬼哭狼嚎,估摸著是江鶴年看到愛車的慘狀後,在教訓自己那倒霉兒子。

  採薇接過四喜端來的熱茶,邊喝邊笑著搖頭。

  又是一聲嚎叫:「救命啊,有人要殺親兒子啦!」

  四喜抖了抖道:「老爺真在打四少爺啊?」


  採薇淡定道:「你們四少爺本來就欠打。」

  話音剛落了沒一會兒,忽然聽得咚咚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緊接著是房門被撞開的聲音。

  「你幹嗎呢?」採薇見青竹氣喘吁吁闖進來,將門緊緊關上,沒好氣道。

  青竹重重舒了口氣,跑到桌旁,自己伸手倒了杯熱茶,一飲而盡,喘著氣道:「我在你這裡避避風頭。」

  採薇道:「你把爸爸車弄成那樣子,還不讓他老人家教訓教訓出出氣?」

  青竹苦著臉道:「我本來也沒打算跑的,哪曉得這老頭是真打,兩棍子敲在我背上,實在受不了,趕緊跑了。」

  採薇真是哭笑不得,看他這做派,由此可知,素日裡江鶴年是怎麼寵溺縱容的。

  她都有點替江老爺的威信擔憂了。

  正想著,樓下小院傳來了江鶴年的咆哮:「你個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躲在小五房裡,趕緊給我下來,看我不抽死你!」

  青竹不怕死地沖外面大聲道:「有你這麼當爹的嗎?不關心兒子有沒有傷著,光想著車被撞壞了。」說著又扯著嗓子乾嚎,「娘啊!你怎麼去得這麼早?你在天之靈看看兒子過得是什麼苦日子啊?還不如一輛破汽車重要。」

  江鶴年約莫是被氣得不輕,吼出來的聲音都變了調:「小兔崽子,你給我下來!」

  吼完,重重咳嗽了幾聲。

  江太太溫柔的聲音適時響起:「老爺,你這是幹什麼?汽車壞了能修好就是,修不好再買一輛也不是什麼大事情,青竹沒傷著就好,您就別生氣了。」

  青竹笑呵呵道:「還是媽媽疼我。」

  「小兔崽子,明天開始哪裡都不能去,好好在家裡跟著先生讀書,準備大學入學考試。」江鶴年罵罵咧咧兩聲,終究還是跟著江太太進了屋子。

  青竹得逞地笑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採薇嘆了口氣:「你以後還是少氣爸爸,我看他身體不大好,又愛抽大煙。」

  青竹不以為意道:「都說了讓他不要抽,他非得抽,怪得了誰?」說完又鬱卒地撇撇嘴,「看來接下來幾天是出不了門了。」

  「我看你也該在家裡待幾天,整天在外面闖禍,遲早鬧出事。」

  青竹道:「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說完嘖嘖兩聲,借著燈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說江小五,你哥我怎麼覺得你最近好像變得很不一樣了。」

  採薇笑:「哪裡不一樣了?」

  青竹說:「說不上來,反正有點老氣橫秋的樣子,都快趕上爸爸了。」

  「那說明我長大了。」

  青竹嗤了一聲,伸手在她頭頂揉了把:「小丫頭片子,也敢說自己長大了,你在哥哥眼裡,永遠都是個小姑娘。」

  採薇也不和他爭辯,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汽車壞了,接下來幾日,江先生去商行和工廠就只能坐馬車和黃包車,而青竹則被關在寒梅齋跟著家裡請得先生讀書。

  青竹剛剛讀完了中學,成績只是個稀鬆二五眼,尤其是英文,一塌糊塗。以江家的財力,滬上的幾所大學,無論是震旦聖約翰還是復旦公學,都可以隨便上。但江鶴年在這方面很有原則,非得讓他自己憑實力考上才行,所以請了老師在家中補習。前段日子,青竹找了各種藉口逃脫,江鶴年生意忙,也沒太放心思在這事上,這回愛車被撞,他鐵了心要把這頑劣的兒子在家中拘幾天,才能解氣。

  青竹出不去,採薇人生地不熟,也沒什麼興致去玩,每天讓聽差買幾份報紙,在家裡熟悉當下時局和風土人情。

  這個時代的報紙很有意思,每份報紙背後都有著不同的背景,軍政府保皇派革命派,各自占了一畝三分田。內容也十分豐富,有抨擊時政,也有花邊新聞,文人墨客暢所欲言。

  這兩日報紙上說得最多的就是謝家月中在禮查飯店那場晚宴。謝家入滬是最近上海灘頭等大事,大大小小的報紙,幾乎就沒斷過。有些報紙關心的事謝家入滬後的時局走向,有些報紙則把關注點放在謝司令兩個風華正茂的兒子身上。這兩個兒子,不僅在新軍中身居高位,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一個喪妻,一個未婚,滬上的大家族都盯著,就看能成為誰家的乘龍快婿。江家自然也在小報八卦之列,而因為江家二小姐文茵出走美國的消息已經傳開,本來最有希望和謝家聯姻的江家,在小報看來,如今是機會渺茫。

  也許江鶴年奉行的是中庸之道,先前還為聯姻之事大感遺憾,沒過多久就看開,甚至自我安慰與這種軍閥之家保持恰當的距離,或者更安全。


  轉眼間到了月中,全城矚目的謝家晚宴終於到來。

  因為是西式晚宴,江太太這樣裹小腳的傳統婦女不適合出席,江鶴年也不好帶姨太太,便只帶長子云柏。被關了幾日的青竹聽說晚宴有專門給少爺小姐們舉辦的跳舞會,便央求父親帶上自己。江鶴年見他這幾日還算聽話,便欣然應允,帶了青竹,自然是要帶採薇,帶上了採薇,又不好不帶三女兒洵美,於是一行五人浩浩蕩蕩去了禮查飯店。

  禮查飯店始建於上海開埠第三四年,一開始只是兩層小樓,翻修過好幾次,幾十年過去了,如今這棟五層高的大樓,是上海灘最大的外資酒店,也是最早使用煤氣和水電的建築。

  每個周末,這裡都會舉辦跳舞會,是滬上的洋人和中國摩登男女們最喜愛的地方。

  謝家的晚宴設在一樓的宴廳,足以容納上千賓客。

  江家一行人抵達飯店門口時,外面已經停了密密麻麻的汽車和黃包車。拿著邀請函進了酒店後,舉目望去,金碧輝煌的宴廳里,一片的錦衣華服,衣香鬢影,除了上海灘有頭有臉的豪紳貴胄,還有各國公使富商,難得齊聚一堂。

  幾個記者穿梭其間,咔咔興奮不停地拍著照。

  賓客按身份分了區域,江鶴年這些有頭有臉的上賓,坐在前排,各家少爺小姐們被安排在後面的位子,便於各自社交。

  上海開埠這麼多年,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大都新派摩登,社交活動頗多。採薇在教會學校念書,自然也參加過不少,席上的年輕人,很多應該都是見過的,可惜她記憶模糊,只能打著哈哈敷衍,好在身旁有個社交高手哥哥,什麼都幫她應付著。

  大家寒暄了一會兒,八點的鐘聲敲響,宴廳的西洋樂手開始奏樂,穿著西裝,梳著油頭的主持人,在前面大聲宣布:「各位來賓,晚上好,下面有請我們今晚的主人謝司令上台為我們講話。」

  雷鳴般的掌聲在席間響起。一個穿著鐵灰色戎裝胸口掛滿勳章的中年男人走上了台,想來就是謝司令了。

  這謝司令跟採薇想像得差不多,身材魁梧,臉上帶著笑,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手臂挽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姨太太,身後則跟著身穿戎裝的兩個年輕男人。左邊那位是採薇認識的謝家三少謝煊。

  燈光下他那張臉,一如既往不苟言笑,看起來頗有幾份清俊冷冽。

  而右邊……採薇遙遙看向那人,微微一怔,雖然也穿著軍裝,卻仍舊不失斯文儒雅,與謝煊的氣質截然不同。

  他正是碼頭上幫過自己的那位謝先生。

  這人果然是謝家的人,難怪他虎口有一層粗糲的繭,只不過採薇沒想到他就是謝司令的二兒子,新上任的上海鎮守使謝b。

  她在報上看到過,謝b如今是大總統最器重的將才,上海鎮守使這個職位是大總統欽點的。在她的概念里,能做到鎮守使這個位置的,不應該是謝b這樣的儒雅君子。

  不過不得不承認,謝司令這兩個兒子,雖然氣質迥異,但絕對都是人中龍鳳,萬里挑一的人才。

  這兄弟倆往台上一站,頓時就吸引了宴廳里一大片年輕的芳心。

  坐在採薇右手邊的洵美小聲感嘆道:「原來謝三公子這樣一表人才,二姐真是可惜了。」

  採薇承認前半句,後半句卻不能苟同,一來是感情不是建立在這些表象上,二來是她知道,謝三公子雖然是萬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但他卻活不了多長,若是文茵嫁給他,過不了兩年就得喪夫守寡,沒感情倒也罷了,要有了感情,那可真是悲劇一場。

  她忽然想起那張老照片裡,那個面容已經模糊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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