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森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己的父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怎麼會從自己的父親口中脫出來?腦子裡就從沒有想過大明會滅亡的「小國姓爺」,現在還是一個很純良的正統士子呢。
他三年前考中秀才,後又經考試成為南安縣二十位「廩膳生」之一。迎娶的夫人也是出身書香門第,岳父董颺先是崇禎六年鄉試四十二名,崇禎十年(1637年)會試二百二十一名,殿試二甲二十名。
歷史上,都已經是崇禎十七年了,鄭森還會被送往金陵求學,入南京國子監深造。碰到個老師就是那個水太涼和頭皮癢的錢謙益。
當然,那時候的錢謙益還是東林巨子,江南士林中的領袖人物。是清流中的清流。收鄭森這麼個海寇之子做學生,那簡直是貓和老鼠結親家了,何其的匪夷所思?
這就好比後世工科兩院的大牛忽的要收撕蔥哥做關門弟子搞科研一樣叫人驚悸。
沒人知道為了這個虛名老鄭家花費了多少銀子,橫豎,錢謙益會來事,為表示鄭森這個弟子不是擺設還替他起了「大木」這麼個表字。
而這說明了什麼?
這說明鄭家父子有一顆炙熱的『上進』心啊。
泥腿子上岸,那不止是洗光了泥巴,穿上了一件得體的衣服,更想出入名門,往來無白丁。
一句話,鄭芝龍很希望自己能夠融入進當今社會的統治階層中的!在他的這種思想下,小國姓爺童鞋是自幼攻讀詩書,縱然也習武練劍你,卻一心赴在科舉上,那就是一個正統的儒家子弟。
也千萬別說老鄭沒出息。
社會環境和時代背景限制了他的思維,在如今的社會大背景下,鄭芝龍這般的選擇沒毛病。
得了富貴的泥腿子都想給自己臉上貼金,都想搖身一變成為一真正的「貴族」世家。
鄭芝龍上岸後把不少心思想花在了文武科舉事上,也就是如今社會大環境下的所謂『正統出身』上,好讓鄭家能順利的融入主流社會,這跟天經地義。
雖然這效果看似沒任何效果。他依舊能從不少官員士紳眼中看到蔑視的眼光。
哪怕老四鄭鴻逵,原名是鄭芝鳳,考取武舉人時,始改名鴻逵,崇禎十三年武進士及第。也鳥的作用都沒有。
可鄭芝龍沒有灰心喪氣,反而把更炙熱的希望寄託於下一代人的身上。對鄭森是寄託以厚望!
自幼接受傳統的儒家教育的鄭成功,現在就是一個擁護大明的天真士子,一個忠君愛國的熱血青年。
他並不是一個完人,縱覽他的生平,其性格上的缺陷,遮蓋都是遮蓋不了的。但你不能以此來否認他功績,更不能無視他的品格。
議事廳內不只是鄭森發出了驚叫,就是其他一干人物也個個震驚的看著陳華。
這麼多年了,鄭芝龍可是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第一次在他們面前露出不同於往常時的心思。
作為一個沒大的雄心壯志的人,鄭芝龍的眼光太符合這個時代的遊戲準則了,上岸之後就把重心轉移到岸上了,連大員的經營都鬆懈了很多。
而作為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首領,這些年來給手下兄弟們灌輸的理念就全都是榮華富貴,奢侈享樂,安安穩穩的當自己的土霸王。
得享榮華富貴便足矣的理念深入每個鄭氏集團干將的心。他們這些人也沒甚長遠眼光,能得享富貴就已經心滿意足。在閩地這個封閉卻安穩的小環境內,優哉游哉的過著自己夢寐以求的好日子。
以至於他們每一個人都在閩地廣置田畝,修造莊園住宅,奢華無度。鄭芝龍本人就是一個極好例子,在安平的鄭宅,占地數百畝之廣。歇山式五開間十三架,三通門雙火巷五進院落。兩旁翼堂、樓閣,亭榭互對,環列為屏障。東有「敦仁閣」,西有「泰運樓」,前廳為「天主堂」,中廳為「孝思堂」,規模宏聳。大厝背後辟有「致遠園」,周以牆為護,疏以丘壑、亭台、精舍、池沼、小橋、曲徑、佳木及奇花異草無數。
宅邸宏麗,綿亘數里,朱欄錦幄,金玉從牣。亭謝樓台,工雕巧琢,石洞花木,甲於東南。
有這樣一個老大做榜樣,整個鄭氏集團的享樂奢靡之風,已然是深入骨髓。
看歷史上的鄭芝龍,在擺平了東南海匪和荷蘭人後都幹了些什麼?他什麼都沒幹。心滿意足的在閩地當起了坐地虎,土皇帝。
對於天下,沒有表示出半點覬覦之心。乃至在滿清南下時早早的投降,未必就沒有英雄氣短的緣故。多年的奢靡生活早把鄭芝龍的意志給腐蝕,在地方上諸多的財產更叫他無法捨棄。加之滿清勢大,鄭芝龍早早投降以求富貴,就也不出意料了。
精神鬆懈下的人,再想要他們把精神繃緊,可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這就像跑步跑累了停下休息的人,讓他三五分鐘後接著再跑。
所以,陳華對鄭氏集團的戰鬥力真的不敢報以希望,尤其是在陸地上。
而這樣的鄭老大,什麼時候都有著能看到整個天下的眼光了?
下面眾人看著陳華的目光都變了,這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轉折太大了。
「莫急。先聽為父言語。」陳華一擺手,止住兒子的叫喊。額,那為父倆字吐出時,還真覺得羞恥。心底里再一次感慨這「起點」太高了。
有道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可陳華這一穿越,人就在羅馬。
同時,他把目光看向在座的所有人,就看一干人物一個個都眼神閃爍的看著自己。
「我華夏自始皇帝掃蕩六國,一統天下以來,約計一千九百年。秦、新、隋三朝不言,五代十國等未能一統天下之王朝亦略過去,余者不過是兩漢、兩晉、李唐、兩宋、蒙元與我大明幾朝。」
「漢晉之政與我朝今日多有不同,而科舉興盛來,李唐之強,趙宋之富,亦不過三百年天下也。今我大明江山,綿延已二百七十年有餘也,內憂外患,朝廷左支右絀,日漸不支,氣數將盡啊。」
三年前張獻忠兵敗投降,李自成部遭官軍圍剿,損失慘重,僅餘十八人。農民軍勢力一時低沉。可偏偏碰上了清軍犯境。盧象升戰死,洪承疇、孫傳庭被緊急調去拱衛京師。
時至今日,張李二人已經聲勢再起,張獻忠攻破了襄陽,李自成更是打下了洛陽城,殺福王朱常洵。聲振中原!
不過是三年光陰,天壤之別,叫人好不感嘆啊。
「父親怎可這般亂語?大明雖內亂外禍不止,然依舊坐擁天下,縱有流賊攪亂中原,有韃寇犯我疆土,亦不過是癬疥之疾。孩兒就聽說,當今天子繼位以來,雞鳴而起,夜分不寐,往往焦勞成疾,宮中從無宴樂之事。有此等聖天子在位,補救傾危,大明何愁不能再興?」
鄭森的麵皮都漲紅了。
陳華哈哈一笑,崇禎皇帝他也很同情的,但這人終究手腕有限,而大明更是積重難返。
「當今聖上確實不易。然焦於求治,刻於理財;渴於用人,驟於行法,天下安能得好?」
「西北大旱連年,赤地千里,中原盜賊偏野,白骨如山。人心攜貳,天下解體,韃虜乘虛鼓行,數寇中原如入無人之境。內憂外患,天災人禍,種種弊端層出不窮,當今皇帝何以還能力挽狂瀾,再度中興大明江山?」
「救天下憑的可不是胸口的一腔熱血。」陳華看著鄭森道:「以今日大明江山,最短的是一財字。」
陳華適才的言語是挺沒說服力的,可鄭森做了個好捧哏,接下一番話才入正題!就是要一舉把在座的所有人給說服!
「朝廷短於錢財,然財從何處求?」
「就從天下間數以千萬計手無寸土的窮苦百姓身上得嗎?朝廷也只有此法,但如此卻又能得幾吊錢?更會惹得民怨四起,朝野離心。
而在東南之地,卻多的是一些吃的肥腸滿肚,穿著綾羅綢緞,滿口之乎者也,面上道貌岸然,偏偏是一個銅子也不願向朝廷交稅的高門望族士紳賢良。
天下財富一石,東南獨占八斗。可朝廷又如何從他們手中收到稅錢呢?」
「都說天下是皇帝老兒的,皇帝是金口玉言,九五至尊,但皇帝老兒又幾時真的擁有過天下?」
「就說這稅賦,皇帝的話若能叫所有人都丁點不違的聽從,那怎的會是洪武永樂年的錢糧稅賦最高,而往下十餘朝卻是逐個見少呢?你說是天下的人口沒昔年多呢?還是商貿無有昔日繁盛?」
鄭森臉皮更紅了,他入世不深,但卻不是傻子,洪武永樂年間的大明是甚樣,怎可能比如今的大明人口更加稠密,商業更加繁茂呢?
陳華這話分明是諷刺東南或是說江南的那些富紳賢達。內里少不了被他所敬仰的名儒雅士。
「把話說透了,那就是沒人想交稅(作者也一樣啊)。所以民間才會有那般多的寄田投附者,才會有那般多的隱田。鄉試高中的那些個舉人老爺,明面上是地方之賢達,朝廷之優才,實則呢?吸食朝廷血肉之蛀蟲也。而看普天下的舉人、進士,有幾人不收納隱匿田畝的?」
「如今之世道,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偏偏富人無須交稅,或是只需繳納很少的稅,就如你老子,你三叔、四叔。這朝廷錢糧且都收不到手中,國庫里能跑馬,那還能得好嗎?沒錢沒糧憑甚來賑災,來打仗?」
陳華教育著鄭森。邊上的鄭芝豹、鄭鴻逵以下人等紛紛笑了來。是啊,他們這些鄭氏集團的骨幹們,誰個家中無有千畝萬畝良田,誰個又給朝廷交過一分錢的稅?
「當今聖上為了平遼剿匪,幾次加稅,惹得天怒人怨。因由又是何?」
「那是因為皇帝要收一兩銀子,底下做官的、做差的,就能收上五兩、十兩。且如你爹、你三叔、四叔這樣的人家,半個銅子都不會交。稅錢只會往平民百姓頭上攤加的更多。這般來先就失了民心,又如何不叫亂民四起?」
「李自成、張獻忠之流,豈是靠殺,就能殺絕的?苛捐雜稅,天災人禍,壓得百姓已無活路,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這內禍不絕,大明朝就只能獨臂以應滿清,外患就更不會斷了。」
「這般的朱明江山,真的還能救麼?」
他可從來沒想為老朱家打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