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道點了根煙。
煙不好,現在她斷斷續續戒菸。
偶爾抓頭髮,沒命的三四根連著抽。一邊咳一邊抽,抽完習慣地聞手裡的煙味。
煙也好,可以去一些煩。
真的是他。
想完這句話,她已經抽盡一根。
枝道咳兩聲陳舊的嗓,她走出櫃檯,左手撩起一片門帘。煙扔到門外,鞋底碾了兩下。拿開腳,黃色菸頭扁了,菸灰被雨送走。
她甩甩皮革鞋上的雨水,抬頭是烏沉沉的天。
「枝道,今天打折嗎?」鄰居之一撐著傘路過,隨口一問。
「今天沒有。」
枝道放下門帘,走進黑壓壓的店。
手機拿過,她又以十秒滑動的頻率刷起短視頻。
不知幾個十秒,雨停了。
她把門帘捆好,露出門外雨過洗塵的清秀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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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碰到帥哥了。」高三的田喜放學了,手裡抱一沓書。笑得比外面陽光還好。「真的,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帥。」
枝道坐在椅子上,撐著臉。「多帥?」
「我要是能形容出來,作文也不只這點分。」
田喜無法用語言表達激動,只能盡力描述過程。
「就小區門口。我拿完快遞塞進包,拉鏈剛一關,一抬頭,我的天,我一下我就傻了,手心都開始出汗。他提包衛生紙,腿長膚白,臉也真的長得…」
她點著頭,雙手由衷做了個贊的手勢。又小女生糾結說:「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
枝道瞟向她:「你高三能談戀愛?」
「我喜歡,管它呢。」
有些話題只要一說我喜歡、我願意,就似乎難反駁了。
枝道不接話了,拿出抽屜里的塑制打火機。
田喜拿了瓶洗髮水,走向收銀台,一邊嘆。「好想跟帥哥談戀愛,肯定賊過癮。」
枝道垂眸,接過洗髮水掃碼。「跟帥哥談,會累。」
「我一看臉就氣不起來,還怎麼累?」田喜是個十足的顏控。
她一眼看到枝道放在柜上的手機屏,聲音低了。
「你又刷小視頻。」
枝道把頁面退出,剛手機黑屏,就聽她說:「枝道姐,你才二十。怎麼不讀大學就出來工作了?你給我講題好聰明的…」
她讓田喜打開付款二維碼。
「上學沒意思,就不上了。」
田喜把二維碼對準她,氣色有些陰。
「多少人想上還上不了。」
掃好碼,她收回手機進兜里,又說:「跟你說帥哥也沒意思。」
枝道低著頭,右手玩打火機。聲音有點啞:「因為我高貴,男人配不上。」
田喜頓了一下。
「那誰配得上?」
枝道眼前一瞬閃過的是一頂灰色帽子,在班級門口。她把打火機放回原位,模糊地記起一段戰慄又愉悅的日子。
他勾她入彀。
她被他蠶縛,心被拉得不上不下,一再鬧出善變的笑話。一次次自欺欺人,一次次口不對心。一度在新奇天地里迷失。
大家都覺得是她先喜歡他。
沉默那會兒,田喜又想到剛驚艷她的人,又在回念。「而且那帥哥看起來好陽光。」
枝道笑笑,是真的不接話了。
也是這樣。
老師、同學、家長,周圍人。大家都覺得他不是惡的東西,不相信他的皮囊與皮囊之下是極端的兩面。
枝道遲鈍地抬起手,摸到了左邊耳垂。她捏了捏。
只有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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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一點,超市關門。
枝道理完收銀台,跟老闆說再見,掀開門帘。
小區逐漸鏽破,池塘乾枯雜草漫野,木頭搭的涼亭,藤蔓爬滿木頭,木頭髮綠。草坪缺斤短兩,路燈亮一個、暗一個。兩年砍走這漂亮的衣服,留一批血淋淋的骨架。
曾踏疼的街道小路、背熟的店鋪門牌、按出指印的門鈕、十字路口。
她站住,抬頭,仰視四單元第七層樓。黑漆漆的四格窗戶。
這裡舊得好像從沒來過。
枝道摸黑回家,她捏著包帶,夜風裡指尖涼。
進了小區拐彎,繞過草坪,再拐彎,前面是涼亭和池塘。單元門是老式鐵門,十幾條鏤空豎槓,住戶門按鈕上的數字脫落很多。最高七層,只有樓梯。
路過涼亭,她掏出鑰匙,鑰匙圈在食指上,一陣陣響。
聲控燈在遠方,她跺了下腳,燈亮起。燈昏黃,照得周遭事物模糊。她對門左側草坪憑空出現的一棵樹稍微納悶。
再走近些。
是個人。
背對她的人很高,低著頭,衣著不明。
枝道對陌生人不上心。她繞過人走到門前,挑出鑰匙後彎下腰,鎖頭對準鎖孔。
所有鎖齒對上,她往右扭動,門咔嚓一聲彈出。她直起腰,手握住門把。
後脖突然一陣潮熱,濕濕的。她摸去,還沒摸上,背後的人咬了一口。像被蟄了下,肉紅了。
氣味熟悉,順著鼻腔吸入肺葉。她又想咳嗽了。
枝道雙臂緊縮,嘴唇有點發抖。
他湊到她耳邊,熱熱的氣在耳洞裡繞。
「好久不見。」
聲音泠然,音尾有把鉤子。
她的沉靜被鉤得七零八碎。
咳嗽兩聲,聲音陳敗,抽菸的嗓子有沙沙的雜音。她低下頭,說:「好久不見。」
青年繞到她身前,枝道退後兩步。蟬鳴得厲害,她被叫得發暈,葉也晃眼,她低眉順眼,晃著晃著,一下聽不到聲音了。
枝道——
她緩慢抬頭,他的衣服在眼前。她看著,說:什麼?
聲控燈突然暗掉,他的臉在黑夜裡看不清。隔了會兒,她聽見他問她。
「剛回來?」
枝道點了下頭,右手扣住門把,手肘用力。
他動作更快,手一推,門又鎖上了。
她的五指動了動,沒說話,手放回腿側,偏著眼看向一簇茶花樹。
花開得很漂亮。
明白看了她很久,風在中間穿梭自如。她額角一縷發被吹起,他看頭髮跌落,心也平回原位。
他的右手把她的亂發別回耳後。「怎麼不說話?」
她側臉,躲開他的觸碰。張了張嘴,還是什麼都說不出。
說什麼?談談以前?
不想談。
他臉色有點陰,語氣還是溫柔。「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
見她不說話,明白接著說:「我去南方找你,沒找到。」
枝道摸了摸上手臂,想南方、北方。北方有一所北一,他現在應該在讀北一,怎麼來春城…
話也多了。
他停頓一聲,聲音沉下來。「我沒同意分手。」
她偏著眼,看向他。
「嗯。」認可就是最好的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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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回家,從她身後走來。中年人打量兩眼站在門前的兩人,跺腳叫響了頂上的燈,光一下漫開。
枝道看清了他的臉。
挑剔的五官,舒服的眉眼,比水柔軟。無害?外表是。眼睛還是大,被這雙眼折磨了很久。
中年人把門拉開,門自由的關上,合閉的一聲巨響後,她聽見他說:
「枝道,我錯了。」
他對她油鹽不進的態度慌了。
枝道摸了摸左耳,沉默兩聲,說:「你不回家嗎?」
明白:「我哪來家?」
她又被沉默淹到了。眼睛從野草看到了他的褲腳,他穿了條灰色的寬長褲,很休閒。
枝道想:對陌生人應該用熟稔的口吻,才有禮貌,才顯得她是真的過去了。她握緊包帶,認真對視他:「我忘了,恭喜你考上北一,以前就覺得你是個天才,現在讀哪個專業?」
這次換他沉默了。他只是看著她,嘴唇抿著。
她笑著。「肯定是金牌專業。真讓人羨…」
他掐住她下巴,眼神很厲。「我才羨慕你。一聲不吭就走。」
她的話一下卡在喉嚨里。
「走這麼輕鬆。」他的臉貼近她,鼻息交濡,陰翳越來越濃。「你知道我最忘不了什麼嗎?」
「那天我拿著通知書找你,敲一天的門,兩百多個電話。最後有人告訴我,你家把房子賣了。」
他的眼越來越冷。「我真該折斷你的腿。」
枝道閉了閉眼。「那當初怎麼不下手?」
閃電劈向骨頭,明白猛地回到現實,陰色散去。他慢慢放開她,退了一步,頗為後悔。
「你別上心,我亂說的。」
他開始轉移話題。「回來常住嗎?」
枝道不想和他纏下去了,又把鑰匙放進鎖孔。她無奈的低下聲。
「好聚好散好不好?」
他頓了一下。「只有好聚,沒有好散。」
敗陣,輕微頭痛。她抬手,大拇指按了按太陽穴說:「有事明天再說。」
明白瞥了一眼,拿出手機,解鎖後直接點開電話撥號界面。
「手機號碼說一下。」
她的沉默讓他皺眉。
明白直視她,搖了搖手機,固執得很。「號碼給我吧。」
她嘆息,長長的一嘆,只讓她一個人聽見。枝道迅速報了一串十一位數字,他一個一個地敲打。她開門的速度沒敵過他打字的速度,砰一下,單元門又被一隻手關上了。
她的領子被他拎住。
「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電子音在寂靜的空氣里吵吵鬧鬧。
「騙我?」
枝道編了個蹩腳的藉口。「手機昨天掉廁所了。」
他的無聲冗長,卻意料之外放開了她,聲音溫和。
「你不說沒關係,明天我找你。」
她想拒絕,他卻轉身走了。用後背告訴她:明天見。
枝道怔在原地,捏著鑰匙的手有點乏力,她把重心放在腿上,後脖突然細細碎碎地癢了。
她記得他的氣味:
一朵惡之花。
越腐爛越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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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道轉身,望著他的背影,影子在地上一現一沒,很快,燈不見了,他的人也不見了。
她放眼望去,四單元的門前燈亮了。接著,樓道的燈一層一層的點亮,她抬著眼,看到第七層也亮了。
接著,那扇黑糊糊的四格窗戶也亮了。人影在窗上晃。
她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圈,圈住那個人影。
圈住過往。
四單元七層樓住著一個少年。
他叫明白。
跟她一樣取名不幸。
是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