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修

2024-08-30 02:33:29 作者: 三侗岸
  枝道點了根煙。

  煙不好,現在她斷斷續續戒菸。

  偶爾抓頭髮,沒命的三四根連著抽。一邊咳一邊抽,抽完習慣地聞手裡的煙味。

  煙也好,可以去一些煩。

  真的是他。

  想完這句話,她已經抽盡一根。

  枝道咳兩聲陳舊的嗓,她走出櫃檯,左手撩起一片門帘。煙扔到門外,鞋底碾了兩下。拿開腳,黃色菸頭扁了,菸灰被雨送走。

  她甩甩皮革鞋上的雨水,抬頭是烏沉沉的天。

  「枝道,今天打折嗎?」鄰居之一撐著傘路過,隨口一問。

  「今天沒有。」

  枝道放下門帘,走進黑壓壓的店。

  手機拿過,她又以十秒滑動的頻率刷起短視頻。

  不知幾個十秒,雨停了。

  她把門帘捆好,露出門外雨過洗塵的清秀景面。

  /

  「我剛碰到帥哥了。」高三的田喜放學了,手裡抱一沓書。笑得比外面陽光還好。「真的,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帥。」

  枝道坐在椅子上,撐著臉。「多帥?」

  「我要是能形容出來,作文也不只這點分。」

  田喜無法用語言表達激動,只能盡力描述過程。

  「就小區門口。我拿完快遞塞進包,拉鏈剛一關,一抬頭,我的天,我一下我就傻了,手心都開始出汗。他提包衛生紙,腿長膚白,臉也真的長得…」

  她點著頭,雙手由衷做了個贊的手勢。又小女生糾結說:「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

  枝道瞟向她:「你高三能談戀愛?」

  「我喜歡,管它呢。」

  有些話題只要一說我喜歡、我願意,就似乎難反駁了。

  枝道不接話了,拿出抽屜里的塑制打火機。

  田喜拿了瓶洗髮水,走向收銀台,一邊嘆。「好想跟帥哥談戀愛,肯定賊過癮。」

  枝道垂眸,接過洗髮水掃碼。「跟帥哥談,會累。」

  「我一看臉就氣不起來,還怎麼累?」田喜是個十足的顏控。

  她一眼看到枝道放在柜上的手機屏,聲音低了。

  「你又刷小視頻。」

  枝道把頁面退出,剛手機黑屏,就聽她說:「枝道姐,你才二十。怎麼不讀大學就出來工作了?你給我講題好聰明的…」

  她讓田喜打開付款二維碼。

  「上學沒意思,就不上了。」

  田喜把二維碼對準她,氣色有些陰。

  「多少人想上還上不了。」

  掃好碼,她收回手機進兜里,又說:「跟你說帥哥也沒意思。」

  枝道低著頭,右手玩打火機。聲音有點啞:「因為我高貴,男人配不上。」

  田喜頓了一下。

  「那誰配得上?」

  枝道眼前一瞬閃過的是一頂灰色帽子,在班級門口。她把打火機放回原位,模糊地記起一段戰慄又愉悅的日子。


  他勾她入彀。

  她被他蠶縛,心被拉得不上不下,一再鬧出善變的笑話。一次次自欺欺人,一次次口不對心。一度在新奇天地里迷失。

  大家都覺得是她先喜歡他。

  沉默那會兒,田喜又想到剛驚艷她的人,又在回念。「而且那帥哥看起來好陽光。」

  枝道笑笑,是真的不接話了。

  也是這樣。

  老師、同學、家長,周圍人。大家都覺得他不是惡的東西,不相信他的皮囊與皮囊之下是極端的兩面。

  枝道遲鈍地抬起手,摸到了左邊耳垂。她捏了捏。

  只有她知道…

  /

  晚十一點,超市關門。

  枝道理完收銀台,跟老闆說再見,掀開門帘。

  小區逐漸鏽破,池塘乾枯雜草漫野,木頭搭的涼亭,藤蔓爬滿木頭,木頭髮綠。草坪缺斤短兩,路燈亮一個、暗一個。兩年砍走這漂亮的衣服,留一批血淋淋的骨架。

  曾踏疼的街道小路、背熟的店鋪門牌、按出指印的門鈕、十字路口。

  她站住,抬頭,仰視四單元第七層樓。黑漆漆的四格窗戶。

  這裡舊得好像從沒來過。

  枝道摸黑回家,她捏著包帶,夜風裡指尖涼。

  進了小區拐彎,繞過草坪,再拐彎,前面是涼亭和池塘。單元門是老式鐵門,十幾條鏤空豎槓,住戶門按鈕上的數字脫落很多。最高七層,只有樓梯。

  路過涼亭,她掏出鑰匙,鑰匙圈在食指上,一陣陣響。

  聲控燈在遠方,她跺了下腳,燈亮起。燈昏黃,照得周遭事物模糊。她對門左側草坪憑空出現的一棵樹稍微納悶。

  再走近些。

  是個人。

  背對她的人很高,低著頭,衣著不明。

  枝道對陌生人不上心。她繞過人走到門前,挑出鑰匙後彎下腰,鎖頭對準鎖孔。

  所有鎖齒對上,她往右扭動,門咔嚓一聲彈出。她直起腰,手握住門把。

  後脖突然一陣潮熱,濕濕的。她摸去,還沒摸上,背後的人咬了一口。像被蟄了下,肉紅了。

  氣味熟悉,順著鼻腔吸入肺葉。她又想咳嗽了。

  枝道雙臂緊縮,嘴唇有點發抖。

  他湊到她耳邊,熱熱的氣在耳洞裡繞。

  「好久不見。」

  聲音泠然,音尾有把鉤子。

  她的沉靜被鉤得七零八碎。

  咳嗽兩聲,聲音陳敗,抽菸的嗓子有沙沙的雜音。她低下頭,說:「好久不見。」

  青年繞到她身前,枝道退後兩步。蟬鳴得厲害,她被叫得發暈,葉也晃眼,她低眉順眼,晃著晃著,一下聽不到聲音了。

  枝道——

  她緩慢抬頭,他的衣服在眼前。她看著,說:什麼?

  聲控燈突然暗掉,他的臉在黑夜裡看不清。隔了會兒,她聽見他問她。

  「剛回來?」


  枝道點了下頭,右手扣住門把,手肘用力。

  他動作更快,手一推,門又鎖上了。

  她的五指動了動,沒說話,手放回腿側,偏著眼看向一簇茶花樹。

  花開得很漂亮。

  明白看了她很久,風在中間穿梭自如。她額角一縷發被吹起,他看頭髮跌落,心也平回原位。

  他的右手把她的亂發別回耳後。「怎麼不說話?」

  她側臉,躲開他的觸碰。張了張嘴,還是什麼都說不出。

  說什麼?談談以前?

  不想談。

  他臉色有點陰,語氣還是溫柔。「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

  見她不說話,明白接著說:「我去南方找你,沒找到。」

  枝道摸了摸上手臂,想南方、北方。北方有一所北一,他現在應該在讀北一,怎麼來春城…

  話也多了。

  他停頓一聲,聲音沉下來。「我沒同意分手。」

  她偏著眼,看向他。

  「嗯。」認可就是最好的反駁。

  /

  有人回家,從她身後走來。中年人打量兩眼站在門前的兩人,跺腳叫響了頂上的燈,光一下漫開。

  枝道看清了他的臉。

  挑剔的五官,舒服的眉眼,比水柔軟。無害?外表是。眼睛還是大,被這雙眼折磨了很久。

  中年人把門拉開,門自由的關上,合閉的一聲巨響後,她聽見他說:

  「枝道,我錯了。」

  他對她油鹽不進的態度慌了。

  枝道摸了摸左耳,沉默兩聲,說:「你不回家嗎?」

  明白:「我哪來家?」

  她又被沉默淹到了。眼睛從野草看到了他的褲腳,他穿了條灰色的寬長褲,很休閒。

  枝道想:對陌生人應該用熟稔的口吻,才有禮貌,才顯得她是真的過去了。她握緊包帶,認真對視他:「我忘了,恭喜你考上北一,以前就覺得你是個天才,現在讀哪個專業?」

  這次換他沉默了。他只是看著她,嘴唇抿著。

  她笑著。「肯定是金牌專業。真讓人羨…」

  他掐住她下巴,眼神很厲。「我才羨慕你。一聲不吭就走。」

  她的話一下卡在喉嚨里。

  「走這麼輕鬆。」他的臉貼近她,鼻息交濡,陰翳越來越濃。「你知道我最忘不了什麼嗎?」

  「那天我拿著通知書找你,敲一天的門,兩百多個電話。最後有人告訴我,你家把房子賣了。」

  他的眼越來越冷。「我真該折斷你的腿。」

  枝道閉了閉眼。「那當初怎麼不下手?」

  閃電劈向骨頭,明白猛地回到現實,陰色散去。他慢慢放開她,退了一步,頗為後悔。

  「你別上心,我亂說的。」

  他開始轉移話題。「回來常住嗎?」

  枝道不想和他纏下去了,又把鑰匙放進鎖孔。她無奈的低下聲。


  「好聚好散好不好?」

  他頓了一下。「只有好聚,沒有好散。」

  敗陣,輕微頭痛。她抬手,大拇指按了按太陽穴說:「有事明天再說。」

  明白瞥了一眼,拿出手機,解鎖後直接點開電話撥號界面。

  「手機號碼說一下。」

  她的沉默讓他皺眉。

  明白直視她,搖了搖手機,固執得很。「號碼給我吧。」

  她嘆息,長長的一嘆,只讓她一個人聽見。枝道迅速報了一串十一位數字,他一個一個地敲打。她開門的速度沒敵過他打字的速度,砰一下,單元門又被一隻手關上了。

  她的領子被他拎住。

  「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電子音在寂靜的空氣里吵吵鬧鬧。

  「騙我?」

  枝道編了個蹩腳的藉口。「手機昨天掉廁所了。」

  他的無聲冗長,卻意料之外放開了她,聲音溫和。

  「你不說沒關係,明天我找你。」

  她想拒絕,他卻轉身走了。用後背告訴她:明天見。

  枝道怔在原地,捏著鑰匙的手有點乏力,她把重心放在腿上,後脖突然細細碎碎地癢了。

  她記得他的氣味:

  一朵惡之花。

  越腐爛越美麗。

  /

  枝道轉身,望著他的背影,影子在地上一現一沒,很快,燈不見了,他的人也不見了。

  她放眼望去,四單元的門前燈亮了。接著,樓道的燈一層一層的點亮,她抬著眼,看到第七層也亮了。

  接著,那扇黑糊糊的四格窗戶也亮了。人影在窗上晃。

  她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圈,圈住那個人影。

  圈住過往。

  四單元七層樓住著一個少年。

  他叫明白。

  跟她一樣取名不幸。

  是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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