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十環。
白雪嵐知道他臉皮薄,臉上平平淡淡的,不露一點得意,也不發一句評論。
宣懷風卻明白,這人一定在肚子裡暗暗偷笑的,不露在臉上,比直接笑出來更可惡,可自己如果發脾氣說狠話,又太失風度了,少不了橫他兩眼,默不作聲地又去裝子彈。
這一次,一口氣裝了六個彈夾,都拿過來,放到腳邊草地上,隨時拿來用。
他挑了第二個新靶,砰砰砰砰的打了一陣,兩個彈夾打完,知道這一輪恐怕成績又不佳,心裡就有點不自在了,也不叫護兵去摘靶子,自己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個彈夾,換了,不吭聲地再扣扳機。
公館裡震耳的槍聲一下接著一下,聽差們大約都知道是練槍,公館外隔著高牆,偶爾經過的幾個路人,倒被唬得戰戰兢兢。
六個彈夾打完,不等護兵把靶子送過來檢查,宣懷風就已經又掉轉頭,去桌子上再裝子彈,裝了兩、三個彈夾,回過頭來問:「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白雪嵐說:「你問我嗎?」
宣懷風說:「你不是當我的師父嗎?」
白雪嵐上下打量他,「這話不錯。可你怎麼就挑著我們有賭約的時候來請教?況且,我也沒聽過你叫過我一聲師父。」
宣懷風雖然性子倔傲,卻從不在求知的時候只顧著面子的,聞言便叫了一聲:「師父。」
問白雪嵐:「我叫了,你可肯傾囊相授了?」
白雪嵐情不自禁走近一步,眼光柔和,低聲道:「剛才沒聽仔細,再叫一聲我聽聽。最好在前面,再加一個好字。」
宣懷風嗅著他身上霸道的氣息,俊臉微熱,又覺得有點好笑,說:「好師父。」
白雪嵐應了一聲,得意與甜蜜兼而有之。
宣懷風說:「你應了這一聲,要是教不出點東西來,那可要砸招牌了。」
白雪嵐眉頭猛地一揚,「呀,不好,我怎麼嗅出請君入甕的危險來了。」
笑容浮出嘴角。拿了宣懷風那把白朗寧,在手裡極輕巧熟練地掂了掂,說:「你今天射的,還不如昨天。」
宣懷風說:「何嘗不是呢。正為了這個才要請教,到底是什麼原因?」
白雪嵐說:「你這麼個聰明人,怎麼沒聽過欲速則不達?不管什麼事,勝敗心太過了,總不好的。你因為只想打出十環,眼睛就用勁地瞅准靶子,結果總是打不出十環。」
宣懷風說:「正是這樣。」
白雪嵐說:「你這樣就大錯了。」
薄唇抿著,高深莫測地打量著宣懷風微笑。
宣懷風更加不解,追著問:「怎麼就錯了呢?認準了靶子才扣扳機,不是你說的嗎?難道反不能認真的瞅靶子,亂打一氣?」
白雪嵐豎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兩晃,說:「靶子是要認,但要說個先後次序,先要心認,再來手認,而後才是眼認。」
身子一側,左手舉起槍,也不用走到劃好的道上,就在原地遠遠對著靶子,似乎也沒怎麼看,手腕一甩,砰砰砰砰幾槍,把彈夾都打空了。
護兵趕緊去摘靶子過來。
宣懷風一看,便臉色一凜。
竟只有一個九環,十環的靶心整個兒打出個洞來。
白雪嵐毫無得色,表情平靜,卸了彈夾,卡嚓一下,又換了個滿彈夾,問他:「看明白了嗎?」
宣懷風聽他教得有點門道,更認真起來,向白雪嵐請教,「剛才那個三認,還要請詳細說一下。」
白雪嵐說:「心認,是心裡認準靶心,定住神,不要想有的沒有的,更不要想萬一輸了,我晚上對你怎麼怎麼著……」
看宣懷風猛地楞了,臉脹得通紅,連忙一本正經地往下說:「……再來,就是手認,也就是手感,打槍這事,手感極重要,一槍出去,能不能中靶心,其實不用看靶子,手的感覺首先就告訴你了。眼睛認的只是目標,但手卻在精確的控制槍口方向,沒有手感,眼睛再好,靶子看得再清也白搭……」
侃侃說了一番,最後,點醒宣懷風一句:「你昨天本來練得很好的,心手眼都顧到了。今天急著打十環,所有力氣都用在眼上,心和手沒顧上,自然沒昨天打得好。咱們中國人做事,講究無意而為,恰到好處,倒很適合放這裡頭。你自己琢磨琢磨。」
字字珠璣,聽得宣懷風剛才被調戲的不滿全拋到腦後,恍然大悟,「對,正是這樣呢。我剛才心思都想著怎麼瞄準了,倒忽略了心手二字。」
白雪嵐看著他這模樣,格外想挑逗戲弄他,故意嘆口氣,說:「你這一悟,再多練幾日,恐怕就該滿師了。我也再教不出什麼花樣來,以後想聽你再叫我好師父,那是不能了。」
宣懷風正色道:「這是什麼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要是滿師了,更不會忘了你的。」
白雪嵐聽得神色微動,正要說話,宣懷風又說:「讓我照著你說的練一番。」
從白雪嵐手裡拿了手槍,重回到原處,站好了,深吸一口氣,砰地一槍,竟然真的是個十環。
宣懷風自然大為高興,回過頭來對白雪嵐說:「真是明師,明兒你不當海關總長,當個槍術教練,也很不錯。」
白雪嵐也暗中吃了一驚。
凡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道理一般人都懂,但心手眼要練到家,談何容易。偏宣懷風文質彬彬,卻天生是個該拿槍的。
看來宣司令那點司令的膽氣,都化為槍法上的天資,傳給他這根獨苗了。
一彈夾打完,有三個十環的,其他也是極接近的九環。
宣懷風信心大增,一邊裝子彈,一邊和白雪嵐說自己的心得:「這練槍原來和讀書是一個道理,都要心無旁騖才行。」
不知怎的,剛才必要打二十個十環的壓迫感小了。
雖知道還有個賞罰之約,畢竟比先前從容,宣懷風竟有一槍比一槍篤定自在之感,很享受那震耳欲聾的槍聲,還有虎口被后座力震得隱隱發麻的感覺。
沒多久,再換了幾個彈夾後,就打出十五個十環出來,算上前面的四個,一共十九個。
正要繼續,忽然看見一個人從石門那邊過來。
原來孫副官在外面辦完事回來了,到了白雪嵐面前,叫了一聲:「總長。」
宣懷風側過臉,朝著他一笑。
他也對宣懷風點了點頭,笑笑。
白雪嵐問:「事情辦得怎樣?」
宣懷風知道孫副官去白雲飛家送過錢,舉起槍的手不由垂下來,也等著聽。不料孫副官答的和這並不相關,一派公事口吻地說:「下屬親自去了警察廳一趟,還是周廳長親自接待的,說他們動用了最能幹的人,連續審問了多日,歹徒已經全招了。都是外面流竄進來的河南幫,窮瘋了,吃了豹子膽似的,聽說海關總長有錢,把主意打到總長身上。買通了一個海關總署的人,問到總長平日去總署辦公的路線,就這樣打了埋伏。供出來那個海關總署的人,是財務科的一個小職員,也已經逮捕起來了。審問時,什麼都認了。」
白雪嵐不置可否,問:「有說要怎麼處置嗎?」
孫副官說:「周廳長的原話,這是十惡不赦的大罪行,不槍斃是不行的,會儘快處置。」
宣懷風細眉微蹙起來,白雪嵐看宣懷風似乎想說話,打個手勢一止,問孫副官:「你怎麼看?」
孫副官想了想,把周圍幾個護兵聽差都打發得遠一點,走前一步,才說:「總長,我看警察廳那裡,不怎麼地道,分明就是搪塞敷衍。這麼大的事,幾個流寇做不出來。如果是想著弄錢,斷不該一照面就紅了眼的開槍,沒有活口,問誰要錢去?怕是街外面那些不怕死的,大把的鈔票把周廳長也給買通了。」
白雪嵐嘴角上帶出一絲叫人發寒的笑意,「姓周的能有什麼好玩意?好呀,等我一個一個,慢慢收拾。」
孫副官說:「照總長的吩咐,抓到的匪徒已經帶過來了,總長現在見不見?」
白雪嵐問:「你把人要過來,警察廳沒攔著嗎?」
孫副官說:「總長您開口要人,警察廳總要給點面子,不過他們說了,這重要案件的犯人,只能帶出來三個鐘頭,三個鐘頭一過,警察廳要上門要人的,說要送回監獄裡嚴厲看管。我瞧那三個匪徒橫眉冷眼的,很不好對付,警察廳大概是篤定這麼一點時間問不出什麼,才給這個空頭人情。」
白雪嵐呵地一笑,「這難題出得有趣。都帶過來,我親自問問,正好解解悶。」伸了伸懶腰,往那法蘭西式的很浪漫的太陽傘下一坐,對宣懷風說:「今天先不練了,算你贏,晚點再商量獎你什麼。你先忙你的去吧。」
宣懷風說:「這是公務,怎麼打算支開我了?」
白雪嵐說:「等一下要審問犯人的,我怕你看不慣。」
宣懷風容色端正,和他說:「若是你為著事情機密,命令如此,那我現在就走。若只是為了我看不慣,覺得我會露怯失你的威風,這就太沒有道理了。」
白雪嵐見他說得認真,安撫一句:「我的本意,只是照顧你,怎麼就扯到機密不機密上?難道我還不信任你?」
宣懷風說:「這樣的照顧,對我來說,反而是侮辱。」
白雪嵐無奈笑道:「好,好,是我杞人憂天。宣副官,您請留下,只是,等一下見了什麼不高興的事,可不要又和我鬧意見。」
宣懷風說:「總長,您儘管放心。」
把槍放了,垂手站在白雪嵐身後。
不多時,孫副官已轉回來,報告說:「總長,犯人帶過來了。」
幾個護兵押著三個犯人,送到白雪嵐跟前,吆喝一聲,往膝蓋窩上一踢,讓他們跪下,用長槍抵著他們腦袋。
白雪嵐笑道:「別這麼兇橫橫的,把槍撤了。」手輕輕一擺。
護兵們就把長槍都撤了,仍舊掛在肩後。
三個犯人身材都很壯碩,大概被捕時有過一番揪打,衣裳都有破爛,掛著幾個勾破的大口子,在警察廳的牢房裡待了一陣子,沾著灰的臉上、手臂上,帶著一槓槓青紫色的傷,不知是被什麼打的。
尤其是當中一個吊眼眉的,個子中等,神色卻很桀驁,跪著把脖子昂起,見白雪嵐打量他,便也把眼睛對上白雪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其餘兩個半死不活地低著頭,聽天由命般的,卻也不見膽怯。
白雪嵐略掃幾眼,就知道這幾個是強徒里挑出來的尖兒,打斷幾根骨頭也不吭聲的狠角色,怪不得大大方方就送過來了。
他便又一笑,把目光從三人身上挪開,回頭去問宣懷風:「這陣子粥吃得多了,嘴裡淡,待一會晚飯,點個什麼有味道的才好?」
宣懷風一怔,暗忖你這會不抓緊時間審問,怎麼說起晚飯來?
正不明白,聽見白雪嵐吩咐管家,「不是新招了個四川廚子嗎?你把他叫過來,老子給他點個菜。」
管家趕緊去傳了,一會就帶著四川廚子過來。
廚子忽然被總長叫過來面見,心裡也挺緊張,走近了,兩手在大圍裙上搓了又搓,堆著笑問:「總長,您有吩咐?」
白雪嵐問:「麻辣黃鱔,會做不會做?」
廚子忙說:「會的。」
白雪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