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幾分鐘後,周馳神色晦澀地望著蹲在門口抽菸的陸煙。
見她眉目疏淡，看不出什麼情緒，周馳滾了滾喉結,沉著聲問：「你這是要判我死刑了？」
菸頭燃了一半,陸煙垂著眼皮彈了彈手上的菸灰,一時間，菸灰到處飛。
良久，陸煙搖頭：「沒有。」
想了這麼久,陸煙其實明白了很多事,明白周馳從一開始就在跟她讓步，也知道他這次是有口無心。
周馳是喜歡她的。
只是這喜歡撐不起人性的考驗。
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親眼看見的，可自己看見的就一定是真實的嗎？
陸煙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為什麼非要鑽牛角尖。
明明周馳已經跟她妥協,替她處理了後面的事，明明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
換做是她,她在那個時候也會選擇相信自己看見的,選擇制止、制止事態朝更嚴重的方向發展。
可她還是計較。
歸根結底也只有一點——比起愛自己，她好像也沒那麼愛周馳。
她想出現在她身邊的人都能圍繞她轉,時時刻刻,一旦對方做不到，她就拿各種理由中傷他們，然後心安理得退出這個煩人的遊戲。
只是陸煙沒想到,這麼多年，周馳竟然也成了其中一個。
她在無人問津的歲月，曾數次崩潰,數次憎恨謝婉君夫婦,數次想要裝成最冷漠的樣子去撕碎那些假模假樣的人。
到頭來,她發現，她才是最假的那個。
頭頂有一束光透過密集的樹葉灑在了陸煙肩膀上，陸煙回過神，神色平靜地看向不遠處的男人。
男人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沒變，臉上情緒近乎沒有，那漆黑的眼倒映著她的影子。
他在看她。
陸煙這才意識到，她其實預估錯了。
周馳其實在這場腥風血雨里是做出選擇的，他是向著她的。
只是，還是有點晚。
就差那麼一步，差那麼一點。
遺憾的事常有，她跟周馳這些年好像總是在錯過，無論她製造了多少契機，他倆還是沒能再同一頻道上。
想到這，陸煙下意識捏緊指間的菸頭往嘴裡遞。
尼古丁的味道逐漸壓制住她心底的躁動，而後徹底恢復平靜。
抽了幾口，陸煙率先出聲打破僵局，她盯著那道修長的身影，建議：「你明天訂機票回去，三四個小時就到江城了，免得折騰你。」
說完，陸煙準備翻手機查機票，翻了幾下才想起手機在客棧里沒拿出來。
陸煙也沒勉強，自顧自交代：「你今天晚上先訂票，明早我送你去機場。送你過去，我自己開車去多則鄉。」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陸煙態度熱情了一點，臉上出現一絲很淡的笑：「一直忘了跟你說。我替多吉他們跟你說聲謝謝。路修好、通完電我就給你發照片……」
周馳眯了眯眼，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見她這會兒一臉客氣疏離地跟他道謝，周馳不動聲色斂下眼底波濤洶湧的情緒。
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中，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妥協：「余笙是這次的負責人，你有什麼事都可以跟她商量。」
「資金方面不用你操心，你儘管做你想做的。宣傳這一塊北京下個月有個展覽，你要是來得及，到時候去一趟。我跟那邊的負責人認識，可以給你單獨出一期。」
陸煙咬了下菸頭，一臉驚訝地望向周馳，對上他那波瀾不驚的目光，陸煙突然說出不話來。
沉默良久，陸煙才費力點了下頭，嘴上回：「好，到時候你把地址、時間發給我。」
好像也沒什麼要交代了。
陸煙一時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跟個牽線娃娃似的，神情呆滯地坐在樓梯上抽菸。
—
醫院不時有人進進去去，路過時總往他倆身上看一眼。
陸煙沒什麼感覺，周馳眉頭皺了好幾次，顯然不大樂意被人這麼當猴一樣觀賞。
剛好央吉的眼睛縫完線，左眼皮腫得老高，整隻眼睛都青了。
看著很是駭人。
結果這傻姑娘看到門口的陸煙還能睜著一隻眼睛跟她笑眯眯地打招呼。
從她臉上看不出半點被毀容的傷心。
央吉可以沒心沒肺，陸煙不行。
她做不到，做不到讓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被無端卷進這場莫須有的禍事裡。
等央吉走到身邊，陸煙拍了拍身上的褲子慢慢站了起來。
央吉一隻眼睛看不太清腳下，陸煙準備送她回去。
「央吉，你家在哪個方向？」陸煙耐著性子伸手攙住央吉的胳膊問。
央吉聞言，伸出手朝陸煙指了個方向，跟客棧相反的方向。
陸煙扶著央吉下了樓梯，問：「我送你回去？」
央吉突然搖了搖頭，紅著臉小聲跟陸煙講：「阿佳，我要去找羅生。」
「不回家了？」
「羅生看到我眼睛腫了會安慰我的。」說到這，央吉假裝咳嗽兩聲，壓著嗓子學羅生說話：「央吉，你是不是又幹壞事了？」
央吉學得活靈活現的，連羅生擺臭臉的表情都學了七八分像，陸煙見狀嘴角勾了勾。
胸腔積壓很久的沉悶消散了不少，伸手捏了兩下央吉肉嘟嘟的臉，陸煙笑著打趣：「這麼喜歡羅生？」
「喜歡！喜歡到想要嫁給他。」
央吉太率真單純，問她什麼她都很認真地回答，從來不會騙人，也不會騙自己。
提起羅生，她眼裡裝滿了星星。
這樣直白、勇敢的女孩子誰不喜歡。
周馳沒打擾她倆，只一言不發地跟在她們身後往客棧走。
央吉其實早看見了周馳，只是陸煙一個字不提，央吉也不敢說話。
到底是小姑娘，惻隱之心太重，偷偷扭過頭好奇地看了好幾眼周馳。
有一次回頭剛好跟周馳的眼神撞上，央吉立馬縮回腦袋往陸煙身邊靠了靠。
靠近陸煙後，央吉悄悄扯了扯陸煙的衣袖。
陸煙察覺到央吉的小動作偏過臉看了一眼，央吉猶豫幾秒，開口：「阿佳，後面……」
央吉一開口陸煙就知道央吉要提周馳，沒等她說完，陸菸頭也不回地說了句：「隨他去，不用管。」
陸煙聲音不算大，可背後的周馳聽得一清二楚。
周馳腳步緩了下來，沒再跟上去，只站在原地盯著前面那道挺直的背影。
直到那背影越走越遠，周馳才收回視線重新邁開腿跟了上去。
這段路不遠，十幾分鐘就到了客棧。
一進院門，央吉就撒開陸煙的手往前台跑。
羅生出來曬床單，手上抱著從洗衣機拿出來的床單還沒來得及邁出石階就被撲過來的央吉撞到了後面的黑色木門上。
腰剛好撞到了稜角，疼得他直抽氣。
看了眼罪魁禍首，羅生正準備罵人，結果一眼撞見央吉縫著紗布的眼睛。
腫成熊貓了。
「羅生，我眼睛疼！」央吉似乎沒聽到羅生的悶哼聲，不管不顧地抱著羅生的腰杆，一個勁地往他懷裡蹭。
羅生廢了好大勁才將人提出懷裡，掃了兩眼央吉的眼睛，皺著眉問：「你眼睛怎麼回事？」
「不小心弄的……」見羅生不說話，央吉揚起臉湊近了一點，嘴上小心翼翼提醒：「羅生，這裡很疼。」
「自己弄的？」羅生撿起掉在地上的床上，又問。
央吉沒敢說實話，心裡溜了一圈，撒謊：「嗯。」
兩個小時前羅生從外面回來，住三人間的三個女大學生本來要住三天，結果才住一天就要退房。
退房時三個女生支支吾吾半天，一個頭髮亂糟糟的、右臉頰腫得老高，一個紅著眼、滿臉淚痕，還有一個站在邊上沉默不語。
三個什麼也不肯說，只堅持要退房，為了成功退房，連押金都沒要。
羅生本來沒當回事，如今撞見央吉這樣，羅生思索兩秒，問央吉：「你早上過來了？」
央吉怕羅生問出什麼，立馬搖頭否認：「沒！」
她不心虛誰心虛？
都擺臉上了還裝。
羅生哦了一聲，裝作不經意地問：「你早上過來客棧看到我充電器去哪兒了？」
「我沒看到充電器啊，是不是放在……」
「你早上不是沒來客棧？」
「……」
央吉理虧沒敢吭聲，羅生也沒拆穿，將手上的床單塞在央吉手裡使喚她：「把床單曬了。」
說完，央吉默默抱起床單往外走。
等央吉離開了，陸煙才跟羅生解釋，「央吉眼睛是因為我弄傷的。」
「不好意思，剛剛在你客棧鬧了一下，要是有什麼損失我願意承擔責任。」
羅生的視線從央吉身上挪到了陸煙身上，看了幾秒，羅生眼皮耷拉下來，不清不楚說了兩句：「央吉很單純、簡單，跟她沒關係的事還是別讓她卷進去。」
「我這客棧也沒什麼損失，賠償就算了。私心講，我不大願意央吉跟你走太近。」
說到這，羅生頓了頓，又繼續補充幾句：「她對你而言或許只是過客，可你對她來說是人生中很難忘記的風景。」
「好比，我剛過來的時候跟她提了外面的世界。她從那時候起就一直憧憬著，可她這輩子都不一定能走出去，能看到大海。」
「說句難聽的，無知比希望落空好多了。因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所以不會嚮往，也不會失望。」
羅生這番話現實、殘酷，可真實。
陸煙一時找不到話回，臉上浮出淡淡的歉意，跟羅生講：「抱歉，我以後注意。」
說完，陸煙避開羅生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