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天總是闊的、遠的。閱讀
一眼望過去儘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到了十月尾巴,山頂白茫茫的一片。
匍匐在山坡上的草根早已枯黃、衰敗,踩在腳底下卻是軟軟的。
陸煙把用紙袋裝好的照片遞給多吉,讓他親自交給尼珍。
多吉接過紙袋小心翼翼揣在懷裡,揣完,遲遲不肯走。
「阿佳,你是不是要走了?」多吉站在一旁垂頭喪氣問。
陸煙本來在清理相機里拍的照片,聞言,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移眼落到多吉身上,見他黢黑的臉上滿是掙扎,陸煙拍了拍旁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等多吉坐下來,陸煙將手上的相機輕輕放在一旁,抬手摸了摸多吉的腦袋,抬眼望向遠處的格里雪山。
陽光照射下,格里雪山山頂覆蓋了一層金色,漂亮、神秘而又強大。
陸煙剛來多則那年經常跑去對面拍格里雪山,也是後來才知道,格里一直是多則村民眼中的神山,也是信仰。
他們經常朝拜格里,為了祈禱來世、洗脫今生罪孽。
信仰於他們而言,早已滲透骨髓,成了日常必不可少的事。
曾經她問多吉——多吉,你的信仰是什麼?
十五的多吉滿臉虔誠地回她:「佛菩薩。」
後來,陸煙也開始信奉神明,開始信奉佛陀。
只是,她的神明、她的佛陀從未護佑過她,甚至早已將她遺忘。
想到這,陸煙平靜地點了點頭,手貼在多吉的後腦勺慢慢說著:「多吉,離別是每個人的必經路,我們躲不掉的。未來,你會遇到更多人,可能這些人里你連見第二次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你要相信,你想見的人一定會再見的,無論以各種方式,你都會再見的。」
多吉笑得跟個孩子似的,貼在陸煙耳邊靦表白:「阿佳,你就是我想見的人。」
「那多吉就努力走出去,到時候我們在江城見。」
正說著,門口響起兩道沉穩的腳步聲,陸煙順著瞧了過去。
只見周馳、徐進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一個滿身清冷、一個滿身豪爽,都是正當年紀的男人。
多吉忙著去給尼珍送信,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路過周馳還不忘警惕性地打量了一眼。
周馳不慌不忙瞥過去,正好瞥見多吉眼裡的試探。
見狀,周馳小弧度地皺了皺眉。
旁邊的徐進也注意到了這一幕,挑了挑眉,故意說:「多吉這孩子最愛的就是陸煙,平時可連我都不帶看順眼的。」
「得虧多吉只把陸煙當姐姐啊,要是……」
周馳腳步一頓,抬眼若有所思看向不遠處的陸煙,見她坐在台階上拿著相機渾然不覺地修照片,周馳眼皮底下掠過一絲暗色,掀唇不緊不慢回:「她不會。」
「什麼不會?」徐進一時沒反應過來。
周馳闔了闔眼皮,一字一句回:「她不會喜歡一個需要她保護的人。她要的人是我,只能是我。」
徐進:「……」
要是他不知道這位爺的能力,恐怕會以為這人腦子有病,絕症、難以痊癒的那種。
—
下午三點半,周馳不知道從哪借來了一輛摩托車載著陸煙一路往東開。
開到無路可走了,開到天邊的太陽都快掉下來了,這人才停下來。
一路過來,陸煙全程沒說一句話,不是不想說,是找不到機會。
她一張嘴冷風就一個勁地往嘴裡灌,別說說句話了,就是一個完整的音都發不出來,後面索性抱著他的腰貼在他的後背任他肆意妄為。
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找到了少年時代的周馳——那個囂張惡劣、肆意橫行、無所顧忌的周馳。
或許,她熟悉的那個人從未曾遠去,他一直在,只是藏得有些辛苦。
周嘉月的話她是聽進去的,她知道、知道如今的周馳是被一遍一遍打磨成的,她知道他背後藏著無數的艱辛,她知道他也過得艱難。
摩托車安安穩穩停在了草地上,周馳取下頭上的安全帽,轉過頭望向背後的女人,見她一臉痛苦、悲傷,周馳皺了皺眉,下意識問:「我開太快了?」
陸煙搖頭,手搭在周馳肩膀上緩緩站起身,掀腿跳下摩托車。
女人動作迅速、毫不拖泥帶水,看來平日沒少騎摩托。
停穩摩托車,周馳拎著安全帽往陸煙的方向走了兩步。
此刻,他們並排站在山頂俯瞰一切。無論是湍流的河流、黑氂牛還是格里雪山都被他們盡收眼底。
不遠處太陽緩慢落下山,染得一片火紅,短短几分鐘就將這地、天連成了一片,寂靜而又妖冶。
看了幾秒,陸煙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旁邊的男人也跟著坐了下來。
等夕陽徹底落下,天色也暗了下來,陸煙低著頭翻出打火機地撥動著,撥了兩下,陸煙抬起眼皮看向近在咫尺的人。
見他眉目疏懶、眼裡儘是平靜,陸煙吧嗒一下,點燃手上的打火機,猩紅的火苗慢慢燃了起來,暈黃的光打在男人身上,讓他多了兩分柔和。
周馳看了眼打火機,見上面的紋路覺得有些熟悉,隨口一問:「我送你那隻?」
風將火苗吹得歪歪斜斜的,等徹底吹滅,陸煙重新按了一下,火苗再次被風熄滅,連續了三次,陸煙沒再點揣回了兜里,揣完嘴上懶懶嗯了一聲。
「還沒丟?」
「沒。」
「好用?」
「沒怎麼用。」
周馳眯了眯眼,不慌不忙說了句:「要喜歡我多送你兩個。」
陸煙神色一愣,隨即搖頭:「多了就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了。」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風也颳了起來,陸煙沒穿多少衣服,這會兒冷得直哆嗦。
剛準備挪到周馳身邊,還沒動身,頭頂就罩了件外套,外套里全是佛手柑的味道。
陸煙沒矯情,裹著衣服坐在了周馳身邊,暖和多了。
坐了一陣,陸煙主動出聲打破沉默,她偏著腦袋問周馳:「你跟徐進發那簡訊什麼意思?」
「什麼簡訊?」問得太過突然,周馳一時沒想起是哪條簡訊。
陸煙也不催,就那麼偏著頭神色淡淡地瞧著他,等他自己想。
過了一遍腦,周馳不大確定地問了句:「十月中旬那條?」
陸煙挑了挑眉,意外地說了句:「記得挺清楚。」
周馳神色未變,看了眼陸煙,不緊不慢回:「是挺清楚。」
陸煙沒跟他糾結清不清楚的事,直逼問:「還沒回答我上個問題,快回。」
周馳一聽,沉默兩秒,盯著陸煙的臉問:「想知道?」
「……」陸煙白了眼吊胃口的男人沒吭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久到陸煙覺得她可能聽不到答案了,正當她起身準備回去,就聽旁邊的男人聲調平和地說了句:「我有點怕。」
陸煙一怔,以為他怕這地兒荒涼,下意識回了句:「找不到路我帶你回去,你怕什麼。」
「怕你不要命了。」男人沒理會她那句話,自顧自地說了出來。
陸煙猛地屏住呼吸,滿臉震驚地望著他,看他臉上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陸煙舔了舔嘴唇,一臉遲疑:「怎麼……會這麼想?」
周馳抬了抬眼皮,輪廓分明的臉上浮出淡淡的無奈,嘴上說著:「不是我會這麼想,是你會這麼做。」
說到這,男人眼裡滑過無奈,喉嚨深處溢出一聲嘆息,「你好像從來不把命當回事,怎麼折騰怎麼來。」
「你進醫院那天,我從你身上看到了絕望。我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有那麼一瞬間,你是沒打算要命的。又或者,你以後就打算就這麼行屍走肉地活著。」
「直到徐進給你打電話催你回多則,我才在你眼裡看到一絲解脫。送你去機場的路上我就想問,你是不是非得在川西才能活下來?」
周馳的聲音很低沉,低到塵埃,再一點點鑽進陸煙的耳朵。
陸煙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望著他問:「所以你就發了那條簡訊?」
「陸煙,我是個商人,不做賠本買賣。可非要我做選擇,我只要你活著。其他都可以往後排。」
「徐進可以……」
「他不可以。」陸煙閉了閉眼,打斷周馳。
周馳垂著眼皮望了幾秒陸煙,輕輕點頭:「嗯,我知道。」
風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吹得人睜不開眼,陸煙聽完,只覺胸口堵了一塊大石頭,堵得她喘不過氣。
等緩得差不多了,陸煙才張嘴說:「我想要你。」
說完,陸煙臉上的情緒淡了下來,當著周馳的面點了一根煙抽了起來。
抽了兩口,陸煙開始細數身上的陋習:「我是個占有欲很強、小心眼又不會掌控情緒的人,跟我在一起的人大多過得很辛苦。」
「我生活習慣差到沒眼看,如你所見,我抽菸喝酒罵髒話樣樣都來,急眼了還會打人。我眼裡容不下沙子,誰惹我我一定眥睚必報,誰我都不會留情面。」
「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糟糕透頂的人,你確定你能接受這樣的我?」
周馳抬眼看向女人,女人滿臉自嘲、眉眼間儘是不信任。
看完,周馳滾了滾喉結,全盤接收她的所有好的、壞的。
「能。」
陸煙神色晃了晃,捏著菸頭的手一時忘記往嘴裡塞了。
「你怎樣,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替我總結。沒人規定你必須是什麼樣,也沒人要求我必須愛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你什麼樣有什麼關係?你只需要知道,你什麼樣我都愛就行。其他的,管那麼多做什麼。」
「既然活得這麼艱難,就別去在意別人的想法。」
男人的話平淡、沒有波瀾起伏,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陸煙卻心生敬畏、心生動盪、心生歡喜,你說,這樣的人讓她如何不愛?
想到這,陸煙翻過身抱起男人的脖子,貼在他的耳邊心安理得問,「那我現在是你女朋友了?」
男人頓了頓,摟住女人的腰肢慢悠悠開口:「比起女朋友,我這還有一個更合適的身份。」
「什麼?」
「周太太怎麼樣?」
陸煙挑眉,嘴上吐槽:「你這婚求得挺隨便。」
「那你先答應,等回去了我再琢磨琢磨。」
「……」
她好像看見了,看見神明走下了神壇,看見神明眼裡裝滿了情/欲,看見神明陪她墜入了無邊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