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婚禮準時開始。
陸煙幾乎跟完了全過程,她的鏡頭下,尼珍漂亮、幸福、美好。
她看著多吉牽著尼珍的馬一路走向新的起點,看著尼珍被新郎邀請的長輩迎進新家,看著新郎靦腆換下尼珍頭頂的帽子,看著喇嘛灑水念經納扯,看著尼珍喝下長輩遞過來的酸奶汁,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進幸福……
看完,陸煙提著相機慢慢走出人群,剛走出去就見到了不遠處的那道身影,那人就站在不遠處的五色經幡底下目不斜視地瞧著她的方向。
風一吹,經幡隨風掀起,盪起一陣又一陣的波浪。
而他站在經幡底下,儘是從容、淡定,這偌大的世界,好似沒什麼能掀起他的起伏,也沒什麼能激起他的欲望。
也或許,不是沒有,而是藏得太深。
想到這,陸煙腳步停了下來,頓了一會兒重新邁腿朝周馳走了過去。
每走一步,那人的輪廓就清晰一分,直到咫尺之遙,她抬頭望向神明,才發現神明也在注視她。
陸煙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句話——你看神明神聖不可侵,神明見你卻儘是貪嗔痴、愛恨欲。
神明是他,俗人是他,這千般萬般都是他,從不曾變過。
「想什麼?」
正想著,頭頂一道低沉性感的嗓音響起,陸煙下意識抬眼,猝不及防對上那幽深卻又毫無波瀾的眼。
陸煙張了張嘴,緩緩問:「你是走下神壇了?」
周馳眯了眯眼,覷了一下握著相機的女人,見她一臉困擾,周馳扯了扯嘴角,故意問:「真當我是神?」
陸煙沒吭聲,可從她那迷惑的眼神看,她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周馳見狀一臉好笑,弓著身湊到陸煙眼前,盯著她那張冷白的麵皮看了兩秒,喉嚨慢慢溢出一句嘆息,他說:「要真是神明,豈不是無欲無求?可惜,我有欲有求,算不上神明。」
陸煙聽完,遲疑兩秒,繼續問:「你想求什麼?」
聞言,周馳似笑非笑看了眼陸煙,沒著急回,反而伸手拿過陸煙手裡的相機,低著頭一張一張翻過陸煙拍下的照片。
都是尼珍,都是笑容、都是幸福、都是祝福。
透過這些照片,他仿佛看見相機後面的女人滿臉羨慕的樣子。
一張一張,滿是她對新人真誠的祝福,你說,這樣的女人讓他怎麼不心生貪念?
別說他不是神明,就算是神明,他也自願走下神壇。
想到這,周馳闔了闔眼皮,視線落在陸煙身上,緩緩開腔:「求你。」
陸煙一愣,猛地抬頭望向周馳,只見男人滿臉平靜、臉上沒有半分起伏,仿佛那兩個字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可她清醒地知道,那話就是他說的。
他說求她。
見陸煙滿臉驚愕,周馳掀了下眼皮,瞧著她的臉,繼續往下說了幾句:「陸煙,我這人想要的基本都拿到手了。很多事在我這裡確實很難再值得我費心思。」
「你要問我使沒使什麼手段,我肯定是承認的。只是你這,我多少收了點,沒逼迫你。」
「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過矛盾。有時候你伸手主動要,比自己彎彎繞繞求來得容易。可你倒好,事事都要自己親自求。」
說到這,周馳停頓了兩秒,神情認真地望著眼前的人仔細問:「這麼為難自己真覺得好?對身邊人都好,怎麼就不對自己好點?」
周馳的聲音低沉、平靜,卻一字一句砸進了陸煙的心裡,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她的神經、壓迫她最後一絲理智。
最終,她徹底放棄抵抗,任由他肆意戳進她心窩,任由他無情揭穿她面具底下的難堪。
「我往前走一步,你就往後退一步。是不是退到無路可走了才停下來?就這麼不信我?」
陸煙下意識搖頭,否認:「沒。」
周馳眯了眯眼,追問:「沒什麼?」
陸煙緩緩抬眼,神情複雜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人,出聲解釋:「沒有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說完,陸煙繞過周馳的身影落荒而逃,她知道,她這一次是徹底栽了,也明白那道防線被徹底打破了。
剩下的,只交給時間了,不過她想,應該快了。
周馳站在原地神色淡淡地望著那道背影,見她腳步慌亂、急促,周馳臉上滑過一抹明顯的笑意。
還是能聽進去的,沒白說。
—
陸煙走回去時,徐進剛把車胎換好,這會兒正蹲在台階上洗手。
捧了兩捧水,徐進搓了兩下手上的灰塵、又抹了把臉,抹完,徐進這才睨了眼邊上坐著抽菸的女人,隨口一問:「你不跟尼珍拍照?」
陸煙抽了一口煙,仰著脖子一點一點吐出嘴裡的煙霧,等吐得差不多了才回了兩字:「拍了。」
倒完盆里的髒水,徐進拍了兩下褲腿上的灰,一屁股坐在陸煙身邊,轉過臉掃了眼興致不怎麼高的陸煙,關懷了一句:「心情不好?」
陸煙沒吭聲,隨手撿起邊上的煙盒扔給徐進。
徐進嘖了一聲,低著頭撕開煙盒蓋,見裡面只剩一根,徐進挑了挑眉,扯唇評了句:「最近菸癮挺大。」
陸煙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壓根兒沒把這當回事。
抽了兩口,徐進彈了彈菸灰,同陸煙交代行蹤:「我下個月得去趟新疆。」
陸煙一愣,轉過頭瞧了兩眼徐進,順著問了句:「去幹嘛?」
徐進垂了垂眼皮,嘴上簡單提了幾句:「見個人。這兩年一直待在多則都忘了別處是什麼樣了,總得出去走走。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兒。」
「我這人還是不習慣長待下去。去新疆之前,我還得回趟西安,跟我們家老爺子待兩天。」
說到這徐進上半身往後仰了仰,手撐在後面,望著頭頂的天空,感慨:「我覺著這人吧是真不能老,一老就孤獨了、弱了。我們家老爺子年輕的時候那脾氣那叫一個暴,全家就沒人敢跟他犟,全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的。要敢反駁,他那拳頭粗的棍子就落身上了。」
「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全他說了算,除了偶爾聽我媽說兩句,他就沒聽誰說過什麼話。」
「我小時候皮可沒少挨打。如今老了老了,倒是經常給我打電話了。你是不知道,我想起他低三下四跟我說話的樣我都忍不住心酸。」
「真的,我聽著他在那頭小心翼翼問我啥時候回去,眼淚差點沒包住。」
說到這,徐進聲音哽了一下,眼眶也禁不住紅了起來。
提到內心最深處的東西,任他是男子漢大丈夫還是誰,都只管心軟,心軟到一定程度了,紅眼也正常。
陸煙聽完,垂著眼皮盯了幾秒手上的菸頭,不聲不響說了句:「徐進,我父母都沒了。」
徐進手一抖,菸灰掉在手背,燙得他條件反射地甩了甩手腕,甩完,徐進伸手拍了拍陸煙的肩膀,安撫一句:「誰都要走這一步,你得想明白這事不能強求。」
陸煙聞言,咬了一口煙,望著遠處的雪山張嘴回:「之前求過,沒什麼用,就沒求了。」
徐進大手一揮,大氣安慰:「那咱就換個能求的求。這山不轉那山轉,我還就不信,找不到一處能讓你舒坦的。」
陸煙聞言,掀了下眼皮,評了一句:「你倒是看得挺透徹。」
徐進一聽,立馬擺手拒絕:「這話我倆說說就得了。別拿出去丟人現眼,我要真看得透徹,也不至於這麼些年了還沒學會跟我們家老爺子好好相處。別看我在外面到哪兒都能吃得開。可我回去了,這氣是一陣一陣受。」
「這清官還難斷家務事,我這樣的也不行,誰不是看別人的事看得頭頭是道?要真輪到自身了,誰敢說自己啥事都能拎得清?哪個不是硬拖著走?」
陸煙抽了口煙,抬了抬眼皮,跟著說了兩句:「我活到現在都沒弄明白我活著幹嘛的。你差不多得了。」
「行行行,這事過,咱不說了,」
話說完,徐進覷了眼邊上沒吭氣的人,隨口一問:「跟那位爺吵架了?」
提起周馳,陸煙眼皮垂了垂,掩飾住眼底的情緒,搖了下頭。
「沒吵架你這跟我擺這一副臭臉?」問完,徐進嗤了一聲,又替她分析了一遍:「不是我說你。你真以為人大老遠過來是來遊山玩水的?人可不像我倆有時間到處跑。」
「就你坑了人十幾億,人還不計較這一點我就覺得這人是真有魄力。你爸這事他可算是連坐,再說細點,那就是被冤枉的。為了給你泄憤,人都不計較這事,還屁顛屁顛跑過來找你,你可別猶豫了。」
「過了這村可沒那個店了。你不老早就喜歡人家,還磨什麼?」
徐進話音剛落,陸煙驀地一下偏過臉審視了一眼徐進,反問:「你怎麼知道我老早就喜歡他?」
徐進……
好的,說漏嘴了。
「上次趁我醉了問的?」
還沒緩過來,陸煙再次問了句,嗆得徐進當場咳嗽起來。
咳嗽完,徐進抹了把汗水,乾笑兩聲,一臉心虛道:「這事說來話長。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完的。以後要是……」
陸煙眼一眯,一口打斷徐進:「那就長話短說。」
躲是躲不過去了,徐進扯了扯嗓子,避重就輕地解釋:「先聲明我真不是故意的。就那回你主動提了,我才聽你說了幾句。不過你放心,你就提了個名兒,其餘什麼都沒說。」
「再說,能被你看上的人能差哪兒去。網上到處都是這位爺的報導,我就真耳聾了也能聽到幾句。」
說到這徐進摸了下鼻子,一本正經評價:「要真說實話,那肯定從成都那會兒我就認出來了。別的不說,你這雙眼睛是真毒。我第一回跟他對眼,差點沒撐住。」
陸煙冷笑,涼嗖嗖地說了句:「沒看出來,你還會替人看相了。」
徐進:「……」
到底心虛,徐進琢磨了兩秒,試著挽回局面:「這該說的都說的,該招待的也都招待了。你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這粗人計較?」
陸煙斜了眼徐進,不為所動:「除了這些,沒別的了?」
「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該不該說。」
「那就想清楚再說。」
「……你還是自個看。」
說著,徐進掏出手機翻出幾條簡訊遞給陸煙。
陸煙凝視了兩眼徐進的手機,默默接了過去。
【徐先生,麻煩您替我多顧著她一點。】
【她想做什麼由她去,不用勸她。】
【她適合川西。】
【……】
【徐先生如果真比我合適,我收回之前的話。】
最後一條發送時間是在半個月前,那時的周馳還在江城,而她……剛從江城趕回多則?
陸煙重新看了眼時間——十月十五號,下午六點半。
那時候她正好抵達塔縣機場。
難怪徐進那天看她的眼神不對,難怪他問她跟周馳走到一起沒,難怪……
陸煙閉了閉眼,按滅手機還給徐進。
見陸煙臉色不大好看,徐進舌尖舔了舔嘴唇,喟嘆:「陸煙,要我當時是他,不見得比他做得好。」
「你弄那一手,誰都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這事已經不受控制了。可你算算,你這一趟回去才短短几天時間?這一趟你確定全都解決完了?」
陸煙眼皮一跳,她一直有意迴避這事,如今徐進這麼直白地挑出來,一時間,腦子一片混亂,想不清楚還剩什麼。
見陸煙臉色不大好看,徐進拍了拍腿上的灰,起身一個人離開原地。
再出來,手上拿了兩瓶青稞酒,一瓶放在了陸煙腳邊,一瓶自己拿著喝。
陸煙瞥了眼地上的瓶酒,默默撿了起來,掀開瓶蓋仰頭喝了兩口。
喝完,陸煙神色淡淡開口:「我不知道他會做到這步。」
「現在知道了什麼感受?」徐進問。
陸煙搖了搖頭,一臉迷茫:「不知道。」
沉默兩秒,陸煙扭過頭問徐進:「他為什麼發那條簡訊?」
徐進手上動作停了下來,想了想,保守回:「他比我了解你,越了解你越明白你想要什麼。」
「……」
「也就是說,他覺得他給不了你想要的。」
說到這,徐進搖了搖頭,無奈感慨:「挺傷男人自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