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微燥,驕陽半起。
安瀾殿的紅燭燃盡最後一淺燈油的時候,我迷迷糊糊覺得有人擠進了我的連珠紋錦被。
瞬間清醒,聽見身邊的皇帝懶聲道:「再睡一會兒吧,會有人來叫的。」
我放下挺直的脖子,將頭髮攏到懷裡,稍稍向里挪了挪身子。被子裡地方狹小,雖然皇上是背對著我的,但一不小心還是會碰到,我努力蜷成一隻蝦子,讓自己保持著平衡。
就這樣他衝著外,我朝著里地躺了約麼一炷香的時間,門口果然有內監匆匆而來的腳步聲,催皇帝晨起的聲音隨即響起。
「天明即起,萬機待理,勤政愛民,不可……」首領太監錢德閱尖細的嗓音還沒唱念完整。
「行了!去知會一聲,今日不早朝,讓他們都散了吧。」榮璋坐起來,活動了幾下脖頸,想是昨晚的美人榻睡得不舒服。
門口的錢德閱遲疑了一下,好像不太敢相信這話是他們勤勉克己的皇帝說出來的,猶豫著要不要再問一句。
「都撤了!」榮璋繼續活動著他的脖子。
「是,是,皇上,您歇著。」這回聽清楚了,錢公公的聲音頓時充滿了喜悅,像是一下子得了幾十金的賞賜,又忙著招呼門口端盆持巾抱痰盂的四個宮女:「走了走了,別在這杵著,礙眼,礙眼,皇上不宣,誰都不許再來知道嗎?」
眾人忙應「是」,又刻意拿捏了腳步匆匆離開了寢殿。
幾個宮人撤走之後,安瀾殿門裡門外就剩下了被窩裡的我們倆。
「要,要我幫你捏一下嗎?」看著榮璋一直活動脖子,我伸出手來比劃著名。
「嗯,好。」榮璋坐穩當,後背朝著我。
我伸出手試了試,他太高了,我也坐著的話雙手用不上力,便索性跪了起來:「我手勁兒大,你別怕疼哦。」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雙將軍女兒的手。
皇帝笑了,嘲笑的笑。
哎,我這暴脾氣,不信嗎?!
我一動手,他就信了,一聲「哎呦」加縮脖躲閃之後,肖榮璋回頭「惡狠狠」地看著我,不止惡狠狠還怕兮兮!
「你你你你你……你是刺客嗎?要來謀害朕!」皇帝的俊臉上皺紋四起,果然是老了。
「我也沒用勁兒啊!」我說。
「你還想怎麼用勁兒?朕這樣掐你疼不疼?」皇帝說著伸手在我胳臂上擰了一把。
我想他可能真的是被我掐疼了,擰我的時候竟然用上了些許力氣,擰得我一陣酸脹不已。我一個國公府千金大小姐,千嬌萬貴地長大,就算從小也跟著我爹舞刀弄槍從不閒著,但哪裡吃過這樣的虧?伸手薅住了他的脖子,賭氣就要給他使勁地掐揉。
這樣的你死我活打擊報復大概持續了半盞茶的時間,我倆坐在床上一臉怨毒地互相仇視時,皇帝告訴我,他的脖子不疼了……
我說:「我胳膊疼!」
他不說話,大聲地宣宮人進來伺候我們洗漱更衣。
一眾宮人進來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偷偷看向我,又看因為「打架」已經凌亂不堪的床笫床幔,看完了就嗤嗤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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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你們笑個鬼啊!本姑娘,不對,現在要說本宮,本宮的胳膊都被掐紫了!!!」
話說此時走進內殿伺候我和皇上洗漱更衣的一共八個宮人,其中就有我自己從國公府帶進宮的四個丫頭。最初娘是嫌少的,說要八個,爹說:「虧你還是禮部尚書家出身,哪裡有妃嬪陪嫁這麼多丫頭進宮的?就算是別國嫁公主,也不過就是八個。」
我娘「哼哼」了:「老爺攏共讀過幾本《禮典》?我從小拿《禮典》墊桌角的。本朝禮制有說——凡皇后出嫁陪女使十六人,四品以上宮妃陪八人,六品以上四人,其餘品級兩人。這和公主不公主的什麼關係?是咱們女兒品級在那裡了,八人是規矩。」
爹還是不願意,說這丫頭的性子本來就刁蠻張揚,帶得人多了太惹眼不算,助著她幹壞事的人就更多了,只能帶四個。
我覺得爹說得對,除了我貼身的四個侍女,我可不不想帶著娘給我的四個丫頭,那就是耳報神,探子兵,帶著她們,我在宮裡做些什么娘不知道?!現在看著面前抱著容華服制的小舟,捧著御製胭脂的蘭槳,捻著青鸞榴枝步搖的鈴鐺,和手裡什麼都沒有隻看著我傻笑的鐵錨,我心裡別提多舒坦了。
鐵錨其實叫「小錨」,因她姓鐵,大家鬧著玩都叫她鐵錨,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合我的心意,聽起來皮實。
我說——鐵錨啊,你手裡怎麼什麼都沒有?
鐵錨說——小姐,哦,不對,娘娘,我手裡原來有個盆兒,剛才走過來時從樹上掉下來個豆蟲落在了水裡,這會兒她們換水去了。
我說——那怎麼辦,我怎麼洗臉?
鐵錨說——我就說,換什麼水,把青蟲撈出去不就好了?
我說——你回府吧鐵錨,這裡不需要你了。
皇帝大概被我倆聒噪得不行,伸手拉住我的手腕,送到他用的金鑲龍紋青銅臉盆邊上:「用朕的。」
「我還是……」我想說我要不還是等著吧。
皇帝已經親自用他的軟毛巾子將我的衣裳前襟遮了起來,按著我的頭:「別說話,別把口水混進去,朕還得用,快點洗好要去見母后。」
榮璋用來洗臉的水加入了煮沸的薄荷,擦乾了仍舊清清爽爽的舒適。由著宮人給我打扮梳整完畢,我抬頭看了看一直杵在我旁邊的皇帝丈夫。
「走吧。」榮璋說,「先給太后行禮,然後見見皇后,其他人就算了。」
「啊?」我雖然也不想去,但是他這一說我還真有點含糊。
按禮這是不應該的,除了見過太后、皇后,我還需要去比我位份高的各位嬪妃宮裡拜見,挨個問安之後才能回來,然後就是一直坐在我的安瀾殿裡,等著比我位份低的妃嬪來拜賀,一邊和她們說話,一邊聽著各宮來送禮的宮人大聲吆喝他們的禮單,再聽幾句:「哇塞!哎呦!我的天兒……」之類的恭維話,這一天就算鬧過去了——這是我娘跟我描述的,叫「禮」。
「啊什麼?走吧。」肖榮璋笑著把我從椅子上拎起來,一同出了安瀾殿,我聞到他的臉上身上有和我一樣的薄荷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