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我爹一直是個很神的人,神奇也神道。
比如現在,他怎麼知道我此行是要借歸寧之機前往承恩寺,是不是太神奇了?知道就知道吧,還預備下另一套轎輦要送我去,這是不是夠神道?慢說宮嬪離宮必是前呼後擁,眾人照看,穩妥來回,保護得當。就算我任性些,想半路去個酒樓吃個酒,也必須清場靜街,獨坐獨飲。
這一頂素轎,無人陪伴,我真能走嗎?
我本來想借著午後約有兩個時辰各自休憩,不用與眾人共話的時間,偷偷從角門跑出去,雇上幾個轎夫去往承恩寺,也不知道我爹是怎麼曉得我的計劃的,竟還幫我做了安排。
「讓岐山陪你去。」我爹說,「申時三刻前必須回來。還有,你兜里的千機散留下,這個東西救不了她的命,只會把你的命也賠進去。」
我咽了咽口水,覺得我爹一定是在家禁足的時間又「閉關修煉」了,神奇並神道的境界又高了一重:「那,那她們……」我邊把事先準備好的藥包不情願地遞給我爹,邊回頭看了看仍舊熱鬧非凡的前廳。
「無妨,有你娘和嫂嫂們,她倆跑不了。」我爹說。
我是怕她們跑了嗎?我是怕她們知道我跑了。
「有些東西,路上岐山會給你,你好好看,看過要記在心裡,還有……不許仗著身份扭岐山,也不許打他。」我爹說罷走了,留下孟岐山站在後花園的角門上,抱著個包袱等我。
其實說到孟岐山,我不得不夸兩句,有句流傳在長安周圍的民間俗話,叫「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說的是這兩個地方自古便出極標緻的女子和英武的漢子。孟岐山就是綏德人,不僅生得寬背狼腰,矯健如豹,還天生一副星眉朗目,稜角分明如刀刻,隨我爹府中行走時,常有看他看呆了的侍女撞牆灑水摔倒地。
不過我知道,這傢伙有心上人,這個人就是我。
別問我怎麼知道的,我又不傻。
且說我們一行人上路,轎夫腳程飛快,走了約麼一炷香的時間,已經差不多出了長安內城,前面不遠便是東平門,從這裡出去行上不到五里便是香麝山,山上坐落著大周的皇家寺院——承恩寺,也就是當年的芳儀娘娘,如今的廖才人廖永年帶髮修行的地方。
因為是皇家寺院,這裡就算平日也並沒有其他香客前來上香,曲折的山路兩旁春來萬物茂盛,野桃灼嬌,楊柳嫩疏。
「你抱的什麼?」一路上也沒有話,現下進了山,四下已無來往之人,我拉開轎帘子問孟岐山。
孟岐山憋得臉通紅。
「你怎麼了?讓野蜂子蟄了?」我問。
「小姐,要讓我說,你也太過任性了!」半日,孟岐山道,想說的話說出來,也未見他臉色好轉,仍舊通紅一片。
「哎,你個潑才!敢說我啊!」我剛伸出手,忽然想起了我爹不讓我打他,硬生生把手又收了回來。
「這樣的生殺大事,連皇上都左右不了,你為何要管?」孟岐山皺著眉,皺得特別好看。
我真的有點生氣了:「我爹都沒管我,還特地送了我來。你這個傢伙平日裡說起來不是深恨軍中賞罰不明,動輒牽連的事嗎?這件事怎麼說也算因我而起,永年姐姐與我年少相識,若此事並非她主謀卻為此丟了性命,豈不是可惜至極?」
「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幫了她,忤逆了太后娘娘,不僅自己會受到牽連,連國公大人也難逃干係,你現在不是未出閣的小姐,你是……你是……你是賢妃娘娘,要懂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說到「賢妃」二字,孟岐山的臉從紅變白,仿若一個英俊的變色龍。
我瞧著他,認真瞧著。
「你,你看我幹什麼?」孟岐山看我一直盯著他,臉又從白變回了紅色。
「誰教給你的?」我問。
「什,什麼?」
「剛才那些話啊?」我說,「別說是我爹,我爹才不會說出這些話,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就是他的『榮』,也是他的『損』,只要我安然無恙,我爹就什麼都不在乎。」
「說的便是你會被降罪。」孟岐山也急了。
「我不會!」我也不讓,「就算……就算,就算被降罪了,總也罪不至死。」我的聲音漸次低下去。
「你便是這樣,嘴上一句不饒人,做起事來卻總是心軟!微微,你就真的沒有想過,是廖永年要害你嗎?」
「你叫我什麼?」我指著孟岐山,爹說不能扭他打他,指總行吧?
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越矩,孟岐山將懷中一直抱著的包袱順著轎窗塞了進來:「賢妃娘娘自己看看吧,只是要隔著包袱皮看,雖已有十幾日不會再過病氣,但是這東西還是髒得很,不要碰到。要不還是我拿……」
「囉嗦死了。」我搶過包袱,順勢遮上了轎簾。
父親的轎夫是從軍中選來的,不僅腿腳輕快迅疾,口風也是最嚴的,只管走路,心不想耳不聽目不觀,似乎頗合了佛門重地的機緣。
專注則速達,我們從出了長安城到達承恩寺不過半個時辰,比之普通腳力的轎夫足足省了大半個時辰有餘。
明黃為瓦,青石為路,晨鐘暮鼓,古松森森。眼前,莊穆素合之地,正是大周皇家寺院——承恩寺。
沒有官牒皇旨,我們自是不能從如今有重兵把守的寺院正門進入,好在孟岐山帶了我爹的公府拜帖,自側門遞進去,不過一盞茶的時間,裡面便知道這是國公內眷前來上香,有人開了角門請進,言已請出一眾正殿打坐的僧侶,容我一炷香的禮拜時間。
謝過,緩步穿行寺中竹林,我來到了大殿之上。
我來,
本無心禮佛。
佛曰:普度眾生。
我說:何故眾生度不盡……手持素香,依依拜下,我久久不願起身。
「看過包袱中的東西,那人,賢妃娘娘可還要見?」跪在我身後的孟岐山不死心地問道。
「見。」我鄭重再拜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