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寺後,集緣山峰。
推開似是久未開啟的庭院正門,門內樹石皆青,軒閣皆淨,雖只有一連三間房舍卻還算整齊,未見頹然荒廢之色。
「你是何人?」正在打掃庭院的婢子見有人進門,放下手中的掃帚迎上來,又向門外喊道,「來人為何不報?」
我將自己的腰牌遞給了孟岐山。
「去通傳,賢妃娘娘要見你家主子,廖才人。」孟岐山將腰牌送到婢子面前。
「賢妃娘娘?從未聽說萬歲爺何時封了一位賢妃娘娘。二位莫不是來佯裝混吃的?還不快快出去。」婢子道。
「茉兒,不得無禮,那是本宮當年的學中舊友,當今聖上的賢妃娘娘,還不快點請進來。」東屋內有人道。
乍聞,我已不能分辨廖永年的聲音,記得當初學中,廖永年總是愛笑愛鬧,尤其是學間休息之時,凡榮璋在,她總會笑鬧個不住,讓我並不能真切地記得她安安靜靜說話的聲音。
我看了看孟岐山:「在這裡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不行。」孟岐山堅決得像是吃了鐵棍山藥。
「這裡雖說地處山野,她也仍是皇帝的嬪妃,你進去多有不便……」
「不行!」我話沒說完,又被孟岐山打斷了。
「好吧。」我妥協了,爭執的盡頭是武力,在孟岐山面前,我還算不錯的武力值跟沒有沒區別,「不過你只能在門口,不可以進門。」
孟岐山還想再爭,我給了他個眼神,讓他確認我才是對的人。
隨著廖永年的侍女茉兒進得門來,多年之後,我終是又見到了當年學中同伴,與我一同送嫁的廖永年,一身素衣,一副荷花釵。正像吳娘說的,時疫痘疹讓廖永年的臉上雖堅痂脫落,卻腥紅坑窪,皮屑斑駁。
「我現在很醜吧,賢妃娘娘?」廖永年從東屋走到正廳,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迎接我這個客人。
我嘆了口氣,找了個乾淨的椅子坐下:「說不上,從前也差不多。」
被我輕慢的態度氣笑了,廖永年搖頭道:「這麼多年了,你這國公府千金的性子倒是沒怎麼變,說話還是這樣不留情面。」
「留情面要分和誰,和一個想害死我的人,能一時留著她的命都算我客氣了不是?」我翹了一條腿到膝上,閒閒看著鳳仙花染過的指甲。
「賢妃娘娘這是說誰?誰要害你?本宮可是聽糊塗了。」廖永年笑道。
「不是你要害我嗎?」我道。
廖永年笑意更勝:「人人都說賢妃娘娘聰慧,依我看,你糊塗得緊。賢妃娘娘如今盛寵,若是本宮害你,我還能安然坐在這裡嗎?」
「你是安然了,廖大人可未必。」我理了理衣袖,抬頭道。
廖永年聽得我說,眉間一緊,卻不肯露出聲色:「這話怎麼說,我父親乃是工部都事,現下正在當差,有何不安然的?」
「永年姐姐雖居世外卻消息靈通,宮中事色色皆關注,怎會不知,廖大人昨日已下獄。」我抬起頭,正視著廖永年的臉。
她也在盯著我,想從我的臉上刨出一點點說謊的痕跡。
可惜她沒有找到,找了半晌也沒找到。因為我沒有說謊……袖中一封信札在我的軟緞子中衣里支棱翻翹著,一點也不服帖。
廖永年嚯地站了起來:「本宮父親犯了何事,皇上要將他下獄?」
我清了清嗓子:「你不知道嗎?」
「我,我,本宮怎會知道?」廖永年強按心神,側身坐在了剛才的椅子上,不讓我看見她的神色。
我伸出手,從帶進來的包袱里扯出了一件殘衣:「那我幫姐姐回憶一下,這件衣服姐姐認得吧?」
廖永年看了看衣裳,臉上陰晴幾個來回:「這,這不是本宮的衣裳嗎?怎麼在你手裡?」
默默地,我在心底呼了口氣。
在她瞧來我大概是不屑,只是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也在一點點向下沉:「這染了痘疹病穢的衣服被人裁下了後襟,塞進我的繡枕里……是姐姐讓吳娘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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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說,吳娘那賤婢偷了我的衣裳,自去做這樣的事情,與本宮何干?」廖永年轉過身子,朝我道,「你拿了件破衣裳便想誣陷有品級的宮嬪,本宮有沒有指使,有沒有罪責,是要拿到皇上面前論斷的,豈容你亂說?」
聽她提到吳娘,我不自覺嘆了氣:「那七星兔尾毒呢?這樣奇特的遊方,連宮中御醫都難以分辨,無法對症施救,也是吳娘這樣的婢子可以有的嗎?」
「什麼七星兔尾毒?本宮連聽也沒聽過。」廖永年緊了緊衣袖,向椅子裡坐了坐。
我瞧著廖永年,半晌:「如果我沒有記錯,廖大人中科舉之前曾多年以游醫為生,常在川蜀之地行走,這七星兔便是產在蜀地潮熱的山中,多年以七星毒草為食,異常難得,一錢便可值數金。吳娘一個製衣做繡的婢女如何得來?她害我是真,藥是姐姐的……也是真。」
「本宮,本宮並沒有給過她這藥。」廖永年想了想,「這藥我是有,不過是常居深山,用來祛除周遭毒蟻蛇蟑的,她何時拿走,拿走了做什麼,本宮全然不知。那賤婢貪財得很,定是看到本宮的衣衫和這藥劑值些錢財,趁著本宮病了,偷拿出去換錢的。」
「是嗎?」我低低地道,「這樣說來,我還真是替吳娘不值,受盡酷刑拼死保護的人,原來對她皆是一口一心一賤婢的。」
「本就是個賤婢,受不了這集緣峰上的冷清悽苦,自去長安的繁華地界謀生,又不知怎地投靠到你府上……」廖永年似是忽然為自己找到了理由,看起來有點開心,「是不是國公府苛待下人,這賤婢懷恨在心,才回來偷了我的衣裳和藥拿去害你?若是這樣她真是死有餘辜,賢妃就不必生氣了。」
我不說話,默默地自包袱里拿了一方帕子出來,上面的芍藥花沾著一點兒血染。
「是你們,是你們抓走了芍藥?!」廖永年震驚之餘惱羞成怒,又極力按住心神思索了片刻:「我說了,不是我!不是我讓吳娘去殺你的!本宮……本宮只是說了如今容貌盡毀,再無緣見到聖駕,不若就飲了這七星兔尾毒,它與時疫症狀頗似,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沒人會追究嬪妃自戕大罪。本宮只說了這樣的話……其它的話一概不是本宮說的,芍藥那賤婢若是說了別的也是被你們屈打成招!」
「原來是這樣,我還一直在想,吳娘乞丐出身,到廖大人府上也不過是姐姐身邊的繡女,怎會有這貴重毒物,又怎知這東西的用法,原來……是姐姐親口告知。」我本不知底里,只是路上看到包袱里除了穢衣、信札,還有這方帕子,拿出來問上一問,現下聽她說,心下也就明白了。
「本宮只是隨口一說,誰知道她就起了歹念要去害你!」廖永年繼續道。
「原來姐姐是隨口一說,那病得快要死了,也是隨便一病了?」我心下厭煩,不想再與之口舌,「帶茉兒進來!」
破門而入,孟岐山拎著茉兒扔在地上。
「茉兒,你聽見了,吳娘是怎樣待你家小姐的,你家小姐又是怎樣說她的,芍藥比你得臉,也不過還是你主子口中的賤婢!你若還想有活路,就好好說話,不然本宮現在帶你走了,她也是不會為你說一句的。」我不看茉兒,冷聲道。
茉兒哭了,不知是哭自己還是哭吳娘和芍藥:「回賢妃娘娘,我家小姐只是偶感時疫,臉上並身上的痘疹有些駭人罷了,並沒有病得很嚴重,只是每回吳娘來了,小姐才會躺在床上哎呦呼痛不止,又哭訴皇上薄情,有了新人忘了舊人,那日……那日吳娘拿走了衣裳和藥,小姐也是知道的。」
「她可有阻攔?」我問。
「那藥和衣裳就擺在桌子上,奴才瞧著倒像是成心放在那裡的,又怎麼會攔?」茉兒抬起頭來看著我,「賢妃娘娘,茉兒說的都是實話,請娘娘明察。」
「你個賤皮子!本宮……」廖永年拿起桌上一隻土定瓶砸了過去,被孟岐山一腳踢開。
「你坐下。」我冷聲道。
廖永年頹然地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