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樂寺中,杭泉靈握住我的手。
「微微,哦,不,貴妃娘娘。謝謝娘娘還肯來見罪婦一面。我……我今日相請娘娘,是想同娘娘道歉。這些日子,終是我對不住娘娘了……如今我命不久矣,雖不敢請娘娘原諒,便看在我們自幼相識的份上,在我死之後,不要再怨恨於我吧。」杭泉靈目中含淚,望著我的眉眼都清淡了許多。
我沒有急著回答,半晌不過一笑:「說不上原諒不原諒的,你做的事情都是為了你的目的罷了,我本是塊擋了路的石頭,也難怪你總是想一腳踢開。只是這塊石頭命好,生得堅硬些,廢了姐姐不少周章。只可惜姐姐不知道,這塊石頭其實從一開始便沒有打算飛起來,砸了誰的額頭,只是想靜靜待在那裡罷了,姐姐若想不見,便可不見,繞過去就是了。」
眼中沁淚,杭泉靈淒淒一笑:「微微啊,事到如今……不妨同你說實話,其實,其實我一直知道你無意與我爭什麼,只是我自己不得不爭,因為有你在的一天,皇上……皇上就不會把我放在心上。」
「姐姐這話說差了,姐姐從來都在皇上的心上。」我點頭輕笑,寂然說道,「當年微微送嫁,皇上讓微微帶給姐姐的話,他許下的諾言,要你等他的諾言,雖許多年過去了,可他仍舊沒有忘記,一直記在心間。便是我與皇后,也皆因與姐姐有幾分關係,才被另眼相待,至於其他嬪妃,說來姐姐不信,皇上是從未碰過一下的。」
想是不能相信我說的,又覺得我已沒有必要說謊,杭泉靈眼中都是驚異,不多時這份驚異就變成了自悔。
我知道,她已懂得了我的意思:「真正讓皇上與姐姐疏離的,並不是我江微。而是多年之後,他的一腔赤誠已無可交付,他找不到當年的杭泉靈了。他當然知道姐姐這些年的苦楚,所以他一直在等,很耐心地等,等你的傷慢慢痊癒,等你將心一點一點收回來,能再一次能感受長安的風月……」
幫著杭泉靈掖了掖被腳,我不無嘆息:「可是姐姐在做什麼?合歡的丹藥,嗜睡的丹藥,不斷傳遞的消息,謀反的準備……最後,竟是連刺殺弒君也敢做了。姐姐啊,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榮璋他可能都是知道的。他那麼聰明!天下都在他的手中,你這些三腳貓的伎倆,他會全然不知嗎?」
「不是的,不是的微微,那些丹藥不傷身體的,那些信息,我只是,我只是為了孩子,為了我的孩子,而且我沒有盡數傳出去,每一個信息我都做了手腳的。還有弒君,不是我,不是我動手的,我攔不住我爹,他說我妹妹自嫁了皇家,從不為我家中謀事,已是指望不上了!這麼多年,朝堂之上,他始終被你父親壓制著,不得抬頭……他不甘心。我已經更改了歸寧的路線,可是還是被他發覺了。那個偽裝成皇帝的人被我爹一刀貫穿胸口的時候,我悲痛欲絕,險些就要隨榮璋而去,是血液滲開了他臉上的皮膚,我才發現那不是皇上的,可是我沒有說,我真的沒有說。所以才會有了後來的起事失利……」
杭泉靈抓住我的手,讓我看她的眼睛,告訴我她沒有撒謊:「微微,你信我,我沒有想害皇上,我只是好希望他能像從前一樣待我,可是……可是他心裡只有一個你,哪怕是在我身邊看書的時候,吃飯的時候,也偶爾會不自覺說出來,這一段微微很喜歡,這個菜微微很喜歡……你知道嗎?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刻在我心上,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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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這樣的疼,我也嘗過不少,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想說出來了,將放在桌上的獨參湯端過來,我想餵給她喝,卻被她輕輕推開:「不用了,我自知道的。便是仙丹,也救不得我的命了。」
我咬住嘴唇,一時不能判斷她的真實意思。
「微微,這一輩子,終是我對不起你了,既妹妹還肯喚我一聲姐姐,姐姐有一件事相求,還請妹妹務必體諒垂恩。」杭泉靈眼中皆是懇求。
我點了點頭:「你說。」
聽得我並沒有馬上拒絕,杭泉靈的眼光激動地四下尋找,不知道在找些什麼,還是找誰:「沛兒,沛兒你在哪兒?」
半晌,一顆小小的腦袋在禪房的帘子後面小心翼翼地露了出來,一雙特別像杭泉靈的大眼睛警惕地打量著我和周圍的一切。
想是之前被囑咐了多次,孩子聽到母親召喚,拘謹又有些害怕地走了過來,小小的身軀尚不穩當,話也說得稚氣奶聲,可是他已知道規規矩矩地跪下向我行禮:「沛兒拜見貴妃娘娘。」
「起來。」我俯下身,拉起孩子。
好像完成了母親交給的千難萬難的任務,小傢伙費力地爬上床榻,鑽進了母親的懷裡,小小的身軀抖得像個受了驚嚇的小鼠。
「貴妃娘娘,這是……這是罪婦的孩子,娘娘看看,娘娘看看他,他還這么小,還什麼都不懂,娘娘能不能高抬貴手,在我……給他,給他一條生路。」不知道是因為傷痛還是心痛,杭泉靈的眼角一滴淚痕衝過,落在飽滿的唇邊,掛上了霜冷的顏色。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若這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我自然敢應承,可這……是施仁策的孩子,是大秦的皇子。
按律,他確實不能「留下」。
「娘娘,娘娘,罪婦求您,求您了。」想從床上掙紮起來給我磕頭,稍稍一動,血流頓時如注,杭泉靈的臉色更加慘白。
「娘,娘……娘你怎麼了?娘好疼,沛兒給娘吹吹。」小小的手臂抱住杭泉靈的身體,沛兒哭著呼喚杭泉靈。
「娘娘,求求你,求求你了,除了你……已經沒有人可以救他了。這個孩子自出生便不得他父皇鍾愛,這許多年裡,有好些日子都是同我在金香露的釀酒房中度過的,熱得小臉都紅了,也不喊苦。累了,就纏著我讓我給他講長安的事情,他好喜歡長安,總是鬧著……鬧著要我帶他回來,看小姨,看外公外婆,吃糖葫蘆……」杭泉靈的臉色已變成了金紙的明黃,潮紅的暈跡越來越重,氣息卻越來越微弱。
便是心生荊棘,亦難免感傷,我勉強點頭:「姐姐等等,皇上就在外面,我去請他進來,你同他說,皇上最是心軟的人,他會同意的。」
我欲起身,卻被杭泉靈拉住,轉頭看時,她已緩緩閉上了眼睛:「不了……不見了,不見了……」寂寥若山風,杭泉靈的聲音變得縹緲,漸要不聞。
推門而入,榮璋高挑冷削若寒山的身姿站在門前,眼中已似火灼,又似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