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除夕夜總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無數煙花在南都的夜空上方綻開,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放眼望去一片喜慶的紅色。方先野府上人丁稀少故而有些冷清,他便和僕人們一起布置府邸,與何知在家門口掛燈籠的時候,正好一簇煙花在遠處升空,亮起一片爛漫。
方先野抬頭凝視了一會兒那煙花,低下頭來時就意外地看見了門口站著的段靜元。她披著件橘色毛絨斗篷,臉紅撲撲的還有些氣喘,抬起頭看著他。她的丫鬟站在她身後拎著個漆木盒子。
方先野從梯子上下來,向段靜元行禮道:「段小姐。」
段靜元福身行禮,有些彆扭地瞥了他一眼才說道:「方大人……我們府上多做了些餃子,我想著你在南都也沒有家人,就來給你送一碗。」
她身邊的丫鬟便把食盒遞給了何知,方先野打開蓋子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驚訝地望著段靜元,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段靜元卻以為他不相信她,準備要拒絕她的好意了。她睜圓眼睛鼓起臉,拈了一隻餃子自己吃下去,因為被燙到而吹著氣,含糊道:「你看……我自己都吃了,我可沒下毒。」
方先野怔了怔繼而忍俊不禁,他蓋起食盒,對段靜元道:「我怎麼會疑心有毒?多謝段小姐厚意。」
遠處天空的煙花照亮了段靜元的臉,她眼中波光瀲灩,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說:「什麼厚意……就是我們家多做了一些。」
說完她就乾脆地轉身帶著她的丫鬟走上了她的轎子,打道回府了。方先野目送她遠去,一邊笑著一邊搖頭。
何知抱著食盒,奇怪道:「段小姐怎麼會給大人您送餃子?她不是挺討厭您的嗎?」頓了頓他又說:「而且段小姐分明是坐轎子來的,怎麼還氣喘吁吁的。」
方先野拿過食盒,對何知笑道:「你自己掛燈籠罷。」
說罷他提著食盒就進了門。
怎麼會氣喘吁吁?段府離方府有一段距離,餃子還是燙的,她一定是急著剛出鍋就盛好放進食盒裡,一路跑著出門的罷。
方先野邊想邊忍不住笑意,想著這個新年過得還不錯,希望明年會過得更好。
在人間熱熱鬧鬧的除夕夜晚,晏柯卻被縛仙繩捆住,雙手反絞跪在王宮的大殿中。這縛仙繩是禾枷風夷給的寶貝,他總算是將功補過抓住了晏柯。
方才聽從賀思慕號令勤王的各位殿主們都在,審訊和問罪都已經結束,晏柯自然是灰飛煙滅之刑,後續收拾他的那些殘黨不過朝夕之事。
如今大殿上只剩下賀思慕和晏柯兩隻鬼,賀思慕從王座上站起來,慢慢地走下台階站到晏柯的面前,她俯身望著他滿含憤怒的眼睛,淡然道:「晏柯,你終究還是敗了。」
晏柯咬牙道:「生剝魂魄與鬼王燈相融,不成功便燈毀魂傷,我自然沒有你這樣狠。」
「在你們眼中鬼王燈是心肝寶貝,無上聖物,在我眼裡……」賀思慕指了指高台上那靜默的槐木鑲銀的王座,說道:「它就跟那座位沒什麼兩樣,器物而已。」
從晏柯生前到死後,五次意圖反叛盡數失敗。是以**過深,生逐之死求之,自絆其足,越求之越不可得。
晏柯低下頭,又抬起眼睛來看向賀思慕,眼裡還是不變的憤怒,但聲音有了些顫抖:「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你父親是我殺的?」
「從一開始便懷疑,將白散行放逐九宮迷獄之時最終確認。」
「那時候你就……所以這三百年來,你對我的依賴、信任和親近……這都是假的嗎?」
「是,都是假的。」
晏柯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破,可他仍然哽著一口氣道:「但是你任命我為右丞,讓我推行金壁法……」
「你確實很有能力,而且你很享受作為丞相推行法令時,各個殿主聽從你號令的樣子,不是麼?」賀思慕蹲下來,淺淺地笑著說道:「總要給你點甜頭的,有句話說得好,物盡其用。」
她在燭火與夜明珠的光芒之下眉眼深深,笑起來的時候很淺,隱約有些堅不可破的東西含在眼底。她還是這樣美麗,就像他第一次為她傾倒時那樣。
就像他第一次受騙時那樣。
晏柯的雙目漆黑,身上鬼氣高漲,大吼一聲試圖靠近賀思慕,但是被縛仙繩牢牢地捆在原地,無法動彈,暴怒的呼喊在大殿內迴蕩,一重又一重。
賀思慕也不躲避,她眨了眨眼睛,甚至於笑著道:「你看起來很痛苦,痛苦就好。」
為了讓不能感受到疼痛的惡鬼痛苦,她可是花了一番心思以及三百多年的時間。她把晏柯架起來,將來晏柯走後還要尋一個惡鬼來填補他的權力空位,不至於造成騷亂。所以在風夷做出能控制白散行的法器之後,才真正萬事俱備。
她的手指點到晏柯的額頭,晏柯的眼睛顫抖著,終於流露出茫然和傷悲的神情,他說道:「如果我沒有殺先王,我們之間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你能做到,便不會成為惡鬼了。」賀思慕語氣平淡。
他低聲說道:「我是喜歡你的,我真的很喜歡你。」
賀思慕笑了笑。
「我知道。」
愛慕我真且淺,貪戀權力深而長。
「你分明就不想做鬼王。」
「我不想做,但是我不會把這個世界讓給我討厭的傢伙。」
賀思慕腰際的鬼王燈發出藍色光芒,她的指尖燃起藍色的火焰,從他的額頭一路燒到他的肩膀和身軀,他整個人淹沒在火光之中。
「永別了,晏柯。」
賀思慕站起身來,與他道別。
晏柯咬著牙不肯發出痛苦的呼聲,他穿過火光死死地盯著賀思慕,仿佛看見千年以前他被車裂的街頭,痛苦和不甘,野心和宏願隨他的四肢和生命一起離他而去。
好恨啊,他好恨啊,明明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能成功。
熊熊火光吞噬了他的一切,在徹骨的痛苦盡頭他突然想,真的是差一點嗎?那真的就是成功嗎?他追求了千年的東西,得到了就能幸福嗎?
他走得太遠,以至於失去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被禁錮在這世間的執念,在化為灰燼時重獲自由。
賀思慕抬眼看著地上細細的灰燼,揮手打開了殿門,風卷著灰燼迅速遠離,飛到更遠的天地之間去。月光皎潔地穿過殿門落在她的腳下,賀思慕凝望著窗外的夜空,慢慢走到光明中去。
沒有月亮,卻能看見月光呢。
她在月光中化為青煙,再次出現時已經站在了虛生山的山頂,她父母的兩塊墓碑前。
她蹲下來望著她父親的墓碑,伸手擦擦墓碑上的落灰,道:「爹、娘,新年快樂。你的仇我替你報完了,開心嗎?老頭子。」
叫什麼老頭子,其實她早已比她的父母埋骨於此的歲數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輕輕一笑:「以後你們可能要多一個鄰居,等他老了,等他去世,我打算把他埋在你們身邊。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你們一定會喜歡他的。」
「你們走的時候我明明已經做了決定,以後我再也不要被拋棄,我要做先離開的那一個。但是段胥這個人啊……」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打算給他這個權利,給他先離開我的權利。我想終有一天,我會因此傷心難過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嗎?」她站起身來,看著頭頂上的浩瀚星海,涌動著銀色的光芒。
為什麼要做鬼王呢?什麼時候才能出現一個能做鬼王的,更好的惡鬼呢?
——這些凡人愛著自己的親人、戀人、友人,連同這個廣闊的世界,如果你讓他們得以安然地愛與被愛,那麼這些愛意的每一分都與你有關。
——或許他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幫助。但是他們愛你。
「因為他們愛我。」賀思慕喃喃道。
而她所愛之人,兼黑與白,赤與黃。
為世間一切色彩之和。
為萬籟,為冰河,為尺熱,為酒香,為珍饈。
終為,三尺泥下骸,四寸心頭傷。
賀思慕回到宮殿時段胥剛剛醒來,他靠著床背捧著藥碗和鬼仆說些什麼,蒼白的臉上笑意盈盈,是熟悉的假誠懇真狡黠的神情。見賀思慕來了鬼仆如獲大赦,小跑到賀思慕面前說這個活人不肯喝藥。
段胥滿臉無辜地望向賀思慕,賀思慕擺擺手讓鬼仆退下,然後坐到他的床邊。
她問道:「你的嘔血之症有多久了?」
段胥自知理虧,清了清嗓子道:「有……兩年半……」
「兩年半。第一次發病是什麼時候?」
賀思慕的語氣過於平靜,和與他分別的那天如出一轍,段胥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是因為換五感給我,對罷?為什麼不告訴我?」見段胥不回答,賀思慕便自行確認了。
段胥猶豫了片刻,覺得在這個時候還是坦誠比較好,於是說道:「若是告訴你,你就不會再跟我換五感了罷,那樣你就不能再感知色彩、溫度、氣味、曲調,太可惜了。」
賀思慕沉默一瞬,然後冷笑了一聲。天旋地轉間段胥被賀思慕壓在了床上。藥碗碎落於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苦澀的藥香撲面而來。
賀思慕慢慢壓下身去鄙視著段胥,近乎於嘲諷般說:「在你眼裡我究竟是什麼?榨盡你的五感便揚長而去的惡徒?就算你死了也全然不在乎?段舜息!你覺得我就不會難過?我就沒有心嗎!」
她一拳砸在段胥的臉側,段胥怔怔地望著賀思慕的眼睛,她的眸子顫動著,若是鬼也能夠哭的話,她現在大約就是在哭了。
她總是從容不迫,喜怒哀樂埋得深,以至於此刻悲傷衝垮堤壩噴薄而出。
段胥睜著眼睛看著賀思慕,看著她眼裡深深的悲傷。他說道:「你是個慈悲溫柔的惡鬼,自然不會榨盡我的五感。不過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意願。我沒有想過要長命百歲,再長命百歲與你相比也是短暫的,五感對於我來說只是五感而已,對你來說卻是整個世界。」
「什麼叫只是五感而已?段胥,我一生只有這麼一次,你的一生也只有這麼一次,你的五感也是你的世界!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對我來說……」
後面的話她卻沒有說下去。頓了頓,賀思慕慘然一笑,突然換了話題:「你覺得,我為什麼離開你?」
「……是因為你拿鬼王燈替我換解藥,違背了你的原則。」段胥猜測道。
賀思慕慢慢地搖搖頭,她俯在他的耳側,低聲道:「是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已經太過喜歡你,以至於沒有辦法接受某一天,要眼睜睜看你離開我。」
段胥的眼睛漸漸睜大了,他的聲音有點啞,喃喃道:「生老病死,你不是已經看慣了麼。」
賀思慕輕笑一聲:「是啊,我看慣了,看到膩,看到不為所動,看到不想再看!可是對於你我還是……不能接受……」
縱然她天賦異稟,戰無不勝,沒有五感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萬鬼之主,卻仍有不擅長的事情。
四百年了,她始終沒有學會接受離別。
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離別。
她離所有人都很遠,若是距離近了那就先離開。這溫度剛好不至於寒冷,如不會再度燃燒的灰燼餘熱。
段胥這隻狐狸,磨著她,求著她,以從未有過的鮮活引誘她,說要溫暖她。但他卻是熊熊燃燒的火,以無法抗拒的灼熱點燃了她。
「你終究要熄滅的。像我的姨夫姨母,我的父母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把我一個人拋在世上。」賀思慕撫摸著段胥的臉側,她低聲道:「我知道你一直怕我會忘了你。我……我也怕,我也不想忘記你,我想記得你。」
永遠像此刻一樣,想起你就會記得你的面容,你的笑容,你的氣息和色彩。
記得煙花與明燈、花香與酒香、鮮血和婚服、馬球和陽光,你的呼吸、溫度、脈搏、香味、笑容、狂言與細語,討饒與撒嬌。
不想遺忘,不想一切歸於寂靜的塵土,如同水消失在長河之中。不想變成消失在土裡的塵埃,不想變成消失在長河的水。
賀思慕輕笑一聲,道:「可我終究還是要如此了。」
她這一生路上,儘是他人無碑文的墳墓。
段胥望著賀思慕,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圓潤明亮含著一層薄薄的水氣,就像是水玉般清澈到底。那水氣顫了顫,漸漸染上紅色,從眼眶開始擴散開來。
賀思慕的喉頭梗了一下,她低聲說:「你哭什麼?」
段胥彎起眼睛笑了,在他笑的剎那淚水順著他的眼角落下,沒入他的發間。
「我替你哭。」他的聲音有些顫。
為他所愛之人,如他般付諸愛意而哭;替他所愛之人,終將忍受的孤獨而哭。
他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脊背,她的背冰冷而僵硬,挺得很直。他拍著她的後背,說道:「思慕,我們的鬼王大人,你的骨頭怎麼這麼硬啊?放鬆,放鬆,我在這裡呢。」
賀思慕僵了片刻,便漸漸鬆了力道,順著他的力氣伏在他的心口。
「你做什麼?」她低聲問道。
段胥於是雙手抱住了她的後背,他安靜了一會兒,輕笑著道:「抱著你,讓你暖起來。」
雖然他刻意不去想那些事,可他也知道,他這一生其實充滿了種種不如意,而且將來還會這樣坎坷下去。
可是抱著她的時候,他就想起那逢凶化吉的判詞。
這些坎坷的盡頭,會不會是她。
她會是他這坎坷一生的幸運。
即便是被拒絕,被遠離,憤怒和悲傷時,他仍然覺得值得。無關結局,若重來千百次,他也希望能夠遇見她,每一次,千百次。
「你會後悔遇見我嗎?重來一次的話,你要認識我嗎?」段胥輕聲問道。
賀思慕沉默著,她閉上眼睛躺在他的心口,長長地嘆息一聲,抱住了他。
「要的。」
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都會在那個除夕握住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也會在此刻抱住他,決定陪他過完這短暫一生。
她會傷心,但是絕不會後悔。
他們在這一點上是全然相同的,或許這樣便足夠了。
段胥低低地笑了一聲,道:「你剛剛說的只說一次,包含第一句麼?」
「什麼?」
「你說你喜歡我。」段胥道:「我第一次聽你說喜歡我。」
賀思慕抬起頭來望向他,她說:「你也沒問過,我以為你不想聽。」
「我想聽,怎麼會有人不想聽呢?」
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抱住段胥的肩膀,低下眼睛道:「我喜歡你。你若想多聽聽,就要長命百歲。」
段胥抱著她的後背,低聲說:「好呀。」
因為失血過多段胥身體虛弱,姜艾的大廚便做了許多補氣補血的食物,禾枷風夷也派人送了些靈丹妙藥來,更是說段胥的病與五感符咒有關,人間的醫生怕是看不出問題,過幾日讓星卿宮精通醫理的師兄過來給段胥看病。
段胥在賀思慕的威逼下喝著藥,皺著眉說:「思慕,我在鬼界停留太久,南都那邊不知道情況如何,我得回去。」
「你吐了那麼多血又暈倒,剛醒沒多久,走路還搖晃著。就算回去了能做什麼?」
那一日冬日的陽光溫暖,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正是世間好時節。賀思慕倚在段胥身邊,半邊身子被他暖得溫熱,她捧著鬼冊翻開新的一頁,目光順著書頁看下去。在看見某行文字時她突然僵住了,伸手去擦新出現的那幾條記錄,仿佛不能相信。
段胥有些奇怪地望過去:「怎麼了?」
便看見她手指摩挲過的那行文字。
薛沉英,天元二年生人,卒於新和元年正月初三,幽州撫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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