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商業街人頭攢動,路邊的小攤門庭若市。
一股香味從窗外飄進來,微甜,是烤紅薯的味道。
曲朝越側目,烤紅薯的攤販是個中年人,他動作熟練地將紅薯裝到袋子裡遞給顧客。
曲朝越:「停車。」
司機靠邊停下,楊志注意到曲朝越的目光停留之處,他詢問:「曲總,我下去買?」
曲朝越長腿一邁,下了車:「不用。」
他自己親自去買。
許是這家的紅薯比較好吃,小攤前圍著許多人,有的人往前擠,不經意擦碰到他的手,他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默默地往旁邊走了幾步。
別的小年輕一擠上來就跟老闆要紅薯,掃碼付款一氣呵成。一波接一波。曲朝越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頗有些不習慣。他自小受精英教育,吃定製三餐,唯一一次路邊攤體驗是蘇慕wedfrtyukk;斯帶他去的,實在沒有經驗,只能傻站在一旁。
過了好一會兒,攤主才注意到他。攤主一下就看出曲朝越的處境,主動問他:「你要幾個紅薯?」
曲朝越想了想,要了四個。
「好勒。不好意思啊,我們這人手不足,讓你等久了。」攤主裝了紅薯給他,特意挑了四個大個的,還冒著煙。
曲朝越掃碼付款,攤主麻利地給下一位顧客裝紅薯,邊熱情地招呼曲朝越:「你是第一次來買吧。我們家紅薯二十年老招牌了,香甜軟糯,吃過的都說好吃,回頭客多著呢。你吃過了保准還想吃。」
跟攤主熱情似火的態度相比,曲朝越就顯得很冷淡,笑都沒給一個,微微頷首,提著紅薯就走了。
店主覺得他大概是等久了有些脾氣,倒也不在意,還招呼他下次再來。
曲朝越想到攤前人山人海的畫面,在心裡回答:不會有下次了。
車輛再次行駛在路上。霓虹閃爍,車載電台播著晚間新聞,車內瀰漫著烤紅薯的香氣,跟多年前記憶里的味道不謀而合地相似。
他本不是個喜歡回憶過去的人,唯有關於九歲那年的事情,總在不經意間想起,或者夢到。
曲家和馮家是世交,他父親曲德明和同輩的馮鴻博由於生意合作,走得很近。九歲那年,父母因為公事要去國外一段時間,恰逢那時候爺爺身體出了點問題,住了院,考慮到他和馮千柔差不多年紀,父親便讓他暫時在馮家住幾天。
那個所謂的「幾天」,持續了一個多月。
他自小心智比較成熟,在同齡人還沉浸在捉迷藏跳飛機的小遊戲時,他已經將初中的教學課本都自學完了。在長輩眼裡,他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但在同齡人眼裡,他就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在馮家的那段時間,由於他沉默寡言,不愛參與馮千柔他們那群小孩子的小遊戲,被他們排斥在外。
他也不在意,一個人在馮家的後花園看書,一坐就是一整天。一開始馮家長輩怕他孤單,會主動和他說話,問他要不要出去逛逛。但見他天性寡淡,不愛搭理人,也就隨他去了。
馮家的後花園便默認成了曲朝越的私人領地,非必要不踏足,不打擾他。
日照正好,他一個人坐在石桌前,陽光在書頁投下斑駁的樹影,也在他側臉塑上金邊。
和光同塵,此間少年。蘇慕斯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當時僅六歲的她描述不出那副畫面,但卻莫名地喜歡畫面中心的這個小哥哥。
「哥哥,你在做什麼?」蘇慕斯比桌子矮,踮著腳想看看是什麼東西能引得小哥哥如此專注,卻因為身高始終看不到那東西的真面目。
清淨被打破,曲朝越低頭,就看到扒拉在桌沿的小不點。有點肉嘟嘟的臉,清澈明亮的眸子,像個小糰子,可愛至極。
但可愛有什麼用?小姑娘出塵卓越的顏值並不能搶走曲朝越對閱讀的興趣,他繼續看書,翻了一頁。
蘇慕斯見小哥哥不理睬自己,又問他:「哥哥,你怎麼一個人?你是在玩躲貓貓嗎?」她剛才在前院看到別的小朋友了,他們在玩躲貓貓。
曲朝越心想:躲貓貓?那種幼稚的遊戲他從不參與。
蘇慕斯想看看桌上究竟是什麼,小短腿一蹬,使勁跳了一下。
她是跳起來看到了桌上的東西,是書。但也僅僅是一下,她就落回原位,還因為身上的衣服太厚,平衡不了身體而踉蹌了一下。
小糰子忽然蹦起來,曲朝越有被驚到,看她要往後倒,不自覺伸手扶了一把,幫她穩住。
他以為差點摔倒她會害怕,沒想到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得意洋洋:「我看到了書。哥哥在看書。」
「……」無聊。曲朝越默默收回手,按著書頁,並警告她,「別跳了。」
蘇慕斯稍微歪了歪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接下來,曲朝越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想不開搭理了她一下,這簡直是個喇叭精,不斷在他耳邊嘰嘰喳喳——
「你一個人不無聊嗎?」
「哥哥,你和我玩嗎?」
「哥哥,你理理我。」
「……」曲朝越的書一頁都沒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
蘇慕斯搖了搖他的手臂:「哥哥,你沒聽見嗎?」
曲朝越忍無可忍:「別吵,我要看書。」
蘇慕斯一怔,掛在他手臂的小胖手灰溜溜地放下去。
總算安靜了。曲朝越深呼一口氣,視線落在書頁上,很快投入到書本里。
樹影搖晃,陽光照射的角度漸漸隨著時間變化,直到雲朵蓋住了太陽。不知不覺過了一下午。
曲朝越將書本合上,稍微放鬆一直緊繃的身體,轉頭就看到蹲在一旁玩泥巴的小糰子。
她還在啊?他以為她早就跑去別的地方玩了。
蘇慕斯見他在看自己,立刻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哥哥,你書看完了嗎?」
曲朝越不置一詞。
蘇慕斯一點沒察覺到他冷淡的態度,從懷裡掏出一朵小紅花:「哥哥,給你。」
她的臉上沾了灰,小手也沾了泥巴。小紅花卻被保護得很好,一塵不染,只是在懷裡被壓扁了……
曲朝越看著她舉到跟前的花,猶豫要不要接,雖然她的花沒有沾到泥,但看樣子就是在院子裡隨便摘的,不知道干不乾淨。
蘇慕斯又把花往前遞了一寸:「老師說,小朋友表現好就要獎勵小紅花。這是獎勵哥哥的小紅花,哥哥很棒。」
她覺得哥哥一直在看書,就是在學習,認真的小朋友都要獎勵小紅花。
對上這樣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曲朝越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過她的花,想了想,夾在書頁里當書籤。
「你叫什麼名字?」曲朝越問。
「我叫蘇慕斯。慕斯蛋糕的慕斯。哥哥你喜歡吃慕斯蛋糕嗎?」
「不。」他不喜歡吃甜。
「這樣呀,我超喜歡的。」蘇慕斯笑著,眼睛彎成月牙。
後來,蘇慕斯經常來找他,每次不是給他帶糖果,就是給他帶她的一些小玩具。
其實他不吃糖,對玩具也沒興趣。
每次到最後都是蘇慕斯自己把糖果吃掉,自己在一邊玩玩具。
他看書,她就在一邊安靜地自己玩。只在他中途休息或者結束的時候,她才湊過來和他說話,還是聒噪得像只喇叭精,把她的各種事情說給他聽。
他始終想不明白,怎麼她總有那麼多話講?
後來,他的目光總不自覺地停在她身上,而且時間越來越長,逐漸從看書變成了看她。
他發現,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糰子玩泥巴,也挺有趣。
書本的書籤也多了起來,她每次都摘一朵小紅花獎勵他。很快,他的書除了墨香,還多了清新的花香。
某一天,曲朝越注意到她玩的時候特別心不在焉,經常偷偷瞄他,特別反常。
第N次被偷喵後,曲朝越一把合上書。
像按了開關一樣,蘇慕斯一下子彈跳起來:「小哥哥!你看完了?」今天這麼早呀?
曲朝越瞥她:「嗯。」其實沒看完,只是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麼把戲。
蘇慕斯把小紅花遞給他,曲朝越接過,駕輕就熟地夾在書里。
「小哥哥,我們今天出去玩吧。」
不等曲朝越說話,她主動拉起他的手:「走,我帶你去。」
曲朝越並不習慣這種親昵的接觸,下意識想甩開。他的手凍得冰涼,驀地被她稚嫩的手心一握。她大概是一直在陽光下跑來跑去,軟軟的手心很溫暖。
忽然就不想放開了。
算了,看在她這麼多天都安分地不打擾他的份上,隨她去吧。
兩個小孩穿過庭院,出了大門,去了附近的兒童公園。
公園裡很多小孩子在玩旋轉木馬,歡聲笑語充斥。氣氛影響,蘇慕斯也跟著笑起來。
曲朝越只覺得有點吵,那些遊樂設施他可不玩,幼稚!
但很快他發現他想錯了,蘇慕斯拉著他,路過旋轉木馬時頭也不轉,徑直越過。
她帶他來到一家紅薯攤前,攤前的熱氣暖烘烘,紅薯很香。
「媽媽說紅薯是粗糧,小朋友要多吃烤紅薯,吃了會健康。」
曲朝越視線落在小攤前的招牌:紅薯五塊一個,八塊兩個。
蘇慕斯從口袋裡扒拉出皺巴巴的零錢:「小哥哥,我請你吃,我有錢。」是攢的零花錢呢。
曲朝越沉默著,其實他不是很想吃,路邊的東西看起來就不乾淨……
正在這時,有個小孩跑過來,手上拿著兔耳朵氣球。
地面不平,他忽然踢到了什麼,啪嘰一下摔倒了,氣球磕到地上的石子,啪地一下破了。
他正倒在她們身旁,氣球爆破聲嚇得蘇慕斯一抖。
曲朝越反射性握緊她的手。
「嗚哇,我的氣球,哇嗚嗚嗚……」小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上去悽慘急了。
蘇慕斯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手足無措地看向曲朝越尋求幫助。
曲朝越木著一張臉,只覺得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對此漠不關心。
耳邊的小孩哭聲非常嘹亮,蘇慕斯想了想,鬆開曲朝越的手,伸進口袋拿出零錢遞給他:「吶,弟弟,錢給你,再買一個就好了。」
曲朝越看著空落落的手,臉上終於有了些微的表情,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屁孩非常不順眼。
小孩抽泣著接過了錢。
「不哭了啊。」蘇慕斯拍了拍他的背。
其實她比他大不了多少,但自覺要拿出姐姐的樣子。
小孩手上拿著錢,向賣氣球的商販跑去。
蘇慕斯戀戀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其實不舍的是自己的錢……
算了,誰讓她是大姐姐呢!
蘇慕斯雙手捏著衣服,垂著頭:「小哥哥,對不起,不能請你吃烤紅薯了。」
她看起來很愧疚,鬼使神差地,曲朝越拍了拍她的頭:「沒關係。」反正他也不想吃……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眼前一亮:「等明天,明天我再來請你吃烤紅薯。」
「……」明天還吃?曲朝越感覺自己被烤紅薯扼住了命運的後脖頸。
怕他不信,蘇慕斯急急地說:「是真的,明天我找爸爸拿錢,就有錢請哥哥吃紅薯了。」
看著她期待地等他回答的樣子,曲朝越沉默半晌,還是點頭:「好。」
兩人又溜回了馮家後院。天色已晚,蘇慕斯要走了,不然爸爸該找她了。
臨走前,她像個老婆子一樣叮囑他:「小哥哥,明天我請你吃烤紅薯哦,你要等我。」
曲朝越忽然想起,她一直叫自己哥哥,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曲朝越。」
「咦?」
「我叫曲朝越。」六歲的小屁孩記性不好,他難得地體貼起來,重複了一遍。
蘇慕斯鄭重地點頭:「小哥哥叫曲朝越,我記住了。」
第二天一早,曲朝越就去了後花園。直到午後,她也沒有來,曲朝越猜她是睡過頭了。
……
夕陽西下,光線不再適合看書了。她還是沒來。
暮去朝來,直到他被父母接走那天,他都沒再遇見過她。
離開馮家那天,曲朝越盯著她常蹲著玩的角落看了好一會兒,心裡終於確信:這個小騙子,她食言了。
「曲總,到了。」
楊志的聲音將曲朝越拉回現實。
目光重新聚焦,四周空曠寂靜,原來是已經到了辰娛的地下車庫。這個點,車庫已經沒幾輛車了,大家都走了。
楊志幫他開車門,曲朝越大步一邁,走向專用電梯。
電梯門擦得鋥亮,電梯內的電視GG正播到辰娛前段時間的歌手訪談。蘇慕斯坐在那,貼身裙子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
主持人問道:「你年紀輕輕就從一流的音樂學府進修歸來,一回國就在比賽中脫穎而出,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了。不知道你的人生中有沒有什麼缺憾呢?」
「有個最大的缺憾,就是小時候和最重要的人分別了,那時候不懂事,以為只是普通的分別,第二天還會再見,所以用很稀鬆平常的態度去面對。沒想到後來是後會無期。」
曲朝越聞言,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最重要的人?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
蘇慕斯:「現在想起來就是很後悔,為什麼當時告別的時候沒有更用力一點,這樣也許會記得更深刻一些。」
還知道後悔,也不枉他當初等了她那麼多天。曲朝越聽著心裡舒服多了。
主持人問:「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是我媽媽。」
「叮~」電梯到了。
曲·自作多情·朝越邁出電梯,步伐果斷,臉有點黑。
作者有話要說:告別的時候要用力一點——引自《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