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悠長的巨大轟鳴聲中,朝鮮王城的城門上,再添數隻槍矛。
原本只是土圍的城牆,如破落工匠打補丁般,臨時亂七八糟加固勉強禦敵。
一身狼狽的軍士,提著卷刃的刀立在城頭。
他頭上的頭巾,被汗水油漬鮮血浸泡成了絳紫色。
手按城牆上,絕望的男人看著遠方。
在遠方夕陽的餘暉中,是蟻群一般的『人』。
稱呼為人已經不再準確,城下的是獸,是畜生。
大多數敵人還保留著人的模樣,但隨著清掃戰場的進度加快。
那些赤著腳的東西,越來越沒了人樣。
倭國本土的資源,並不足以支撐他們在異國戰場的後勤。
大多最底層的足輕士兵,在腰間綁縛拳頭粗細的一圈麻布袋,袋中裝著煮熟後又曬乾的米。
干米泡軟即可食用,為出征時的乾糧。
這些米早就已經吃光了,倭人不得不依靠劫掠補給。
李氏朝鮮淪陷的土地上,這些倭人像是某種極惡的食肉蟲類肆虐八方。
田裡的收成,百姓家的稗芋……還有,城下新死的屍體。
沒有他們不吃的。
洗剝乾淨的屍首,亦是新新鮮鮮的一塊肉,煮成肉湯照樣微鮮。
倭人軍陣的後方,還有一支單獨豢養的俘虜。
有被俘的朝鮮軍人有平民,一根麻繩捆了手腕牽成一串,羊群一般圈禁在矮籬笆里。
每晚往倭人軍營最中間最高的帳篷里,送上十來個。
不拘男女老幼,胡亂用後丟予潛藏暗處的妖詭分食。
城下,篝火中嶙峋人骨支著,噼啪燃燒。
立在城上的朝鮮男人舔了舔干到爆皮的嘴唇。
他遙望北方泛白的天空,喃喃自語:「大景那些愚蠢自大的傢伙,什麼時候才會出兵救援?」
他的問話無人回答。
……
大景遼城廣寧
一騎奔馬,自城門而入。
騎士一手持韁,一手高舉裝著重要政令的鉛匣。
「盛京急報,統統閃開。」
騎士中氣十足的喝令聲,傳遍街道,左右行人紛紛避讓。
望著他的背影,有人憂心忡忡:「難道要打仗了?」
說話這人站在一茶攤旁,他這自言自語被茶攤老闆聽見。
這老闆自詡見多識廣,聞言一笑:「打什麼呢!」
「人家兩國打仗,跟咱們有什麼關係,沒得將自己好男兒平白送上戰場的道理。」
「再者,聽聞京中亂糟糟,想來打不起來的。」
「咱大景只關上門,先顧好自己便行了。」
方才那人長嘆一口氣道:「但願如此,一打起仗來得死多少人啊。」
兩人一人樂觀一人悲觀,但避戰倒是如廣寧城的主流想法。
廣寧總兵府。
倉皇的朝鮮使臣,坐在總兵府左側門房。
這總兵府每日到訪之人眾多,門房分左右。
右邊接待貴客,左邊卻只設兩張條凳。
朝鮮使臣坐在光板條凳上,對於一國使臣而言,這待遇是羞辱性極強的。
換到過去,這使臣哪受得住這樣的羞辱,早要死要活鬧了起來。
可如今國土淪喪,半隻腳踩在亡國邊緣的上門求援者,哪還敢有氣性。
聽得有緊急軍報,這使臣一激靈,忙趴門邊瞧。
果見背上插著紅藍令旗的信使,一路奔入總兵府。
沒大一會,便有小吏模樣的人來喚道:「熊大人請您進去。
朝鮮使臣一顆心懸在嗓子眼,自領著隨從進了總兵府。
廳室之中,除卻遼東總兵熊弼,還有北三所千戶談瑩。
朝鮮使臣心中一喜,以為一直拖延著的事情有了進展。
他進門先行大禮叩首,手中高舉一紮朝鮮國王刺血寫的求援文書。
文書中,國主以最謙卑的姿態,懇求宗主國大景出兵。
但未待使者拜下,便聽得上首遼東總兵熊弼道:「使者不必拜。」
熊弼還是那副黑面膛,說的話直將朝鮮使臣打入了地獄。
「方才京中發來回復,各處紛亂未定,大景不欲妄動兵戈。」
「使者請回吧。」
朝鮮使臣手舉血書,腦中卻是空白了一瞬。
他沒有料到,等待月余的結果竟是如此。
身子不聽使喚,軟倒在地。
連日來心力交瘁,噩夢連連早榨乾了他的體力。
手臂無力垂下,他嘴唇顫抖數下都說不出話。
這時,他身後的隨從忽而揚聲道:「貴國當真知道那些倭人的可怕嗎?」
這隨從漢話說得極好,奪了使臣手中文書,踏前一步。
「連一軍主帥都不見得是人,像妖魔般以活人飼餵他們的士兵。」
「若我國土淪陷,臣民俱亡於妖邪之口,那些血肉飼餵出來的士兵,便是大景也難以應付。」
他言說的聲音激昂,莫說熊弼,就是談瑩都側目望來。
這隨從手捧血書,再上前一步靠近了熊弼。
「請您……」
看一看,聽一聽那哀求?
隨從沒有說完,他臉上還掛著激奮的淚水。
卻從右肋之下,抽出一柄極薄的短刃。
足下一點,朝著三步外的熊弼衝殺而去。
不算亮堂的屋中,但見一道刀光破空。
「小心!」
談瑩反應速度極快,她長腿一跨,母豹子一般俯身衝來。
手中繡春刀豎直劈下。
但聽得呲啦一聲,行刺之人自右肩橫劈為二。
上半截身子與刺客手中血書同時掉在地上。
獨留一無首屍身仍舊站著。
「熊大人,沒事吧?」談瑩側首問道。
就在此時,那無首的屍身猛一抬手,但聽得袖中機括觸發之聲,一支袖箭破衣而出,急射向熊弼。
便是熊弼及時側身,還是從他右腰側入後腰出。
熊弼一聲呼痛,按住腰側。
那無首的刺客屍骸這才倒下。
斷裂腔子裡升騰出一陣黑煙,有人以倭語激昂高呼。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熊弼的護衛這才上前,亂刃將刺客屍骸剁成碎塊。
談瑩疾步上前:「熊大人!」
她以身體擋住了熊弼。
堂中朝鮮使臣這才回神,立刻解釋:「是,是倭人奸細。」
他驚慌探頭,想看熊弼傷勢。
卻已被談瑩命人將他拖下去。
一片慌亂中,捂著腰側的熊弼被抬回屋中急救。
染血的衣裳並著處理傷勢時的血水一盆接一盆倒出。
一夕之間,熊弼被倭人刺殺重傷的消息傳遍遼城。
總兵府中,熊弼後怕嘶了一聲,垂頭查看腰側一道擦傷痕跡。
嘴裡罵道:「狗日的,要不是老子身手好,差點射掉老子半拉腰子。」
談瑩倒沒他這好心態,坐在一旁倒酒擦拭長刀上污血。
她眉頭緊鎖道:「那些東西很棘手。」
「對方在逼我們出兵。」
在趙鯉和沈晏提供了大量情報前提下,今日刺殺的倭人細作目的一目了然。
她和熊弼對視一眼,兩人都長出一口氣。
「幸而,天命在我們。」
「去信盛京,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