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安裝睡直到天亮。
終於,他聽見了維德穿好衣服、離開房間的聲音。維德臨走前命人鎖上了通往外界的門窗。關門聲響起的那一刻,路希安終於鬆了口氣。
他翻起身來。
皇帝的臥室很大,裝潢奢華卻低調。路希安走在房間裡,手指在各幅油畫、各個燈具上輕輕敲擊——當然不是為了欣賞。
而是為了尋找傳說中位於皇帝臥室里的密道。
據說這些密道早在城堡建造時便已被挖掘,知情的工匠則早在城堡被建造好後便被滅口。只有每一代的王(如今是皇帝)才知道這些密道的開啟位置與它們的目的地。
不過路希安對於找到這些密道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更何況即使有密道,他也不能確認它們所通向的方向。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
他探索著那些燈與油畫,沒能從中發現什麼蹤跡。沒等他繼續查看,外間卻傳來了開門聲。
路希安連忙躺回沙發裝作痴呆模樣。接著,他便看見侍女們進來,皆是低著頭,將他又放到了那座輪椅上。
路希安:……
她們要帶他去哪裡?
侍女們沉默,路希安於是便被她們推著、向著一個方向去。一路上,路希安所看見的侍衛越來越威嚴。他們直視著前方,對路希安的到來視若無睹。
終於,路希安看見了他所抵達的房間。
那是維德處理政務的書房。
路希安:???
書房照例是分會客的外間,處理政務、閱讀文獻的內間。侍女將路希安安置在內間裡的一座沙發上,並貼心地替他蓋了一身羽絨被,然後……
維德就走了進來。
青年依舊穿著漆黑的制服,陰沉的眼瞟了一眼蜷在書房沙發上的白髮魅魔,然後便坐在了書桌前。
路希安就在他書桌的左手邊,隨時能被看見的位置。甚至只要維德想的話,他起身跨出一步,便能把路希安撈起來。
侍女們一個個地退出去,於是內間裡便只剩下了維德與路希安兩人。眼見著維德已經開始翻書,路希安發麻的頭皮這才又鬆弛下來。
只是還有一個疑問縈繞在他心間。
維德到底是把他帶來幹什麼的?
可他等了一個早上,維德都沒有對他幹什麼。黑髮青年只是隨意地翻著書頁。儘管路希安就在他手邊的位置,可他從頭到尾也沒有看過他一眼。
即便如此,路希安離維德也實在是太近了——近到讓他無法趁機觀察書房的地步。路希安在用心表演了半小時後,終於又開始犯困。
他的腦袋一點一點,最終趴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不知道直到他自己睡著時,原本一直在看書的維德才放下書本。
並看向睡夢中的他。
睡夢間他隱隱聽見外間來了人——似乎是為了昨日萊茵公爵的事而來的。在聽見維德走向外間的腳步聲後,路希安睜開了雙眼。
並開始觀察室內。
外間的對話還在繼續。
「陛下,」路希安聽出那是以公正聞名的墨菲大公的聲音,這個三十餘歲的男子形容儒雅,無論是在貴族還是在平民之間都很有聲譽,可如今,他的聲音里卻透露著隱隱的謙卑與小心,「關於萊茵公爵的事……」
他累句長篇地說來說去,都是請求維德將萊茵公爵的屍體送回萊茵家族之意。像是生怕引起維德不滿似的,他的話語低沉婉轉。
最終,他道:「您如今是王國的皇帝,應該……」
「皇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求著我與我的兵團留在王國、威懾魔族的,可正是你們這些貴族。」路希安聽見維德漫不經心的聲音,「擺正你自己的位置,墨菲卿。」
墨菲的聲音當場便像是被掐進了喉嚨里。終於,他低頭道:「謹遵您的旨意。」
兩人的談話便由此結束。在謙卑地退下前,墨菲大公想,如今的維德可真是……無法掌控。
他擁有極強大的力量,仿佛不死般的恢復能力,與一整個恐怖的亡靈軍團,以一人之力擊退魔族、宣揚到所有人類城池的「英雄王」威名。除此之外,還有他所在的家族,西塞爾家族,與另外幾隻家族——包括著名的霍爾家族與萊斯特家族的全力支持。可顯然,他並沒有把這幾家放在心上。
墨菲大公曾想過用維德的家族對他進行「轄制」,可維德並不在乎家族的生死。那場將他逐出王城的變故仿佛徹底改變了維德的心智,讓他再無任何在意之物。就連這皇位,也仿佛只是他在不知將去往何方的旅途中隨意接下的。
一個沒有任何顧忌的敵人是最可怕的敵人。這讓墨菲大公很是不安。
他要找到什麼能牽制住維德的東西。墨菲大公的眼裡閃過一道暗光。
錢、權、美色……他已經嘗試過送上這些,卻沒有任何作用。
正當他要轉身離開時,書房內間的景象卻讓他的眼神停了一霎。維德在離開內間時並未關上門,因此以墨菲大公的角度,他能看見內間的書桌,和……
沙發上,似乎正躺著……一個人?
從墨菲大公的角度,他只能看見那人似乎裹著一身毯子,蜷縮在沙發上。兩條纖長白皙的小腿從毛毯里伸出來,隱隱泄露的長髮銀白。
那人看起來在毛毯里,只穿著一身輕薄的睡袍。
即使只有模糊的輪廓,也能看出那人的確是個美人。
維德在處理政事時……將一個美人用毛毯裹著,就放在旁邊的沙發上?
是為了什麼「便捷」嗎?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墨菲大公匆匆向維德告了別。在回府上前,他一路若有所思,用手指敲著自己的下頜。
他似乎找到了……能夠牽制維德的東西。
他心裡揣摩著那人的身份。最近各個家族裡並沒有傳來哪家的小姐或少爺被維德相中的消息,那書房中的陌生美人,大約是維德從民間帶回來的。
既然無法從維德下手,那麼便想辦法從他的「新寵」下手。維德不在乎他的家族、不在乎旁人的刺殺……可那名美人呢?
那名美人可未必無所求。而且,維德就連在書房看書時也要把「他」帶在身邊,想必他極為寵愛這名美人。
想到這裡,墨菲大公的唇邊多出幾分笑意。
回到大公府上後,墨菲大公將打探那名美人身份的事交代給了手下的幕僚。
在幕僚離開後,墨菲大公將腦袋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
「如今的景況可太糟糕了。」他自言自語道,「從維德回來的那一天開始,一切都亂了套,如果還有一個能牽制他的人的話……」
一個人名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路希安·西塞爾。
西塞爾家族的養子,維德名義上的養堂兄,也是光明教會曾經的聖子。他身前,即使是最鐵石心腸的苦修者,也會為他的笑容所低頭。他剛入聖所僅修行一個月時,所掌握的聖術便足以讓失明多年的平民老人復明。
當維德身為他的守護騎士時,兩人曾有著「王國雙璧」的美名,連帶著培養出這對雙星的西塞爾家族也熠熠生輝。當維德因「信仰墮神」而被驅逐時,他與維德簡直是光與暗的兩端。暗是塞西爾家族的恥辱、執迷不悟的維德,光則是維德的堂兄,聖潔仁慈的聖子路希安。
只是如今,這個名字已經因他的所作所為,而被釘死在了火刑架上。放任一隻半魅魔去做了十數年的人類聖子,簡直是整個人族的奇恥大辱。光與暗的天平再次巧妙地反轉,貴族們曾有多麼傾慕路希安,如今就有多麼為自己的被欺騙而感到羞恥與憤怒。其中當然也包含如布賴特一般的、相信路希安而懷疑維德的人,但那只是極少數。
不過無論怎麼恨與愛,路希安都已經死了——死在了維德的手裡,這是整個王國,乃至整段歷史都知道的事。整個西塞爾家族立刻倒向了曾被他們所辜負的維德,並將路希安的名字從族譜上燒掉,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想到這裡,墨菲大公竟有些微的遺憾。他還記得路希安唱詩時的皎潔神情,也記得他所看見的、復仇的維德穿著黑甲步入朝堂,將他的仇人之一殘忍手刃的那一幕。沒人知道那天的聖殿裡發生了什麼,但路希安的下場只可能比那名仇人更加悽慘。
墨菲大公打了個寒噤,停止讓自己想像路希安的下場。
他從信封里抽出一封裝幀精緻的請柬——請柬來自西塞爾家族,邀請他前往一場舞會。
這場舞會由西塞爾家族發起,邀請了王城裡所有貴族名流,實際意在維德。他們想要通過這場舞會對維德的登基進行賀喜,並在眾人面前展示家族與維德之間「已被修復」的關係。無論是路希安還是維德,西塞爾家族永不滅。
即使所有知曉內情的貴族都能感覺到,維德並不在乎他的家族。
墨菲大公盯著那張請柬,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維德時。那時的維德還是個陰鬱傲慢的男孩,宴會上有人竊竊私語,說他就是最近西塞爾公爵找回來的、那名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他的性格很古怪,和小路希安一點也不像。」一名貴婦人如此輕蔑說道,「到底一個是從小養在家裡的,另一個則是從貧民窟里撿回來的。我是說,家庭教育很重要。」
「可他才是西塞爾公爵唯一的子嗣,而路希安只是西塞爾公爵早逝的哥哥的養子。」另一人聳聳肩道,「當然,如果他沒有回來的話,西塞爾家族的繼承人或許會是路希安,畢竟我們都知道他有多麼寵愛這個孩子,即使是旁系的子孫也比不上。但維德到底是他的親子。」
第一個說話的貴婦人咯咯地笑了,用羽毛扇遮著嘴道:「看來兩名兄弟在長大之後,會為了這偉大的家族財產,有一場硬仗啊。」
「小維德覺得自己很幸運吧?他原本要當一輩子的平民或傭兵,突然卻有了機會去繼承一筆巨大的遺產。我敢說那些曾經和他一起玩兒的陋巷裡的小子,可羨慕他的好運氣了……」
墨菲大公禮貌地和眾人擦身而過,他需要信息,卻不喜歡這樣情報瑣碎的八卦場合。在路過走廊時他看見了那幾個貴婦人所說的「小維德」,黑髮的男孩站在牆角,與世隔絕,卻在默默地注視著什麼。
他循著那男孩的眼神看過去,另一邊站著西塞爾公爵與路希安。綠眼睛男孩挽著養父的手臂撒嬌,驕縱卻又可愛。
墨菲公爵看向維德,他隱約間在男孩的眼裡看到了野心。
……或許從那時起,這兩人之間相殺的結局便早已註定。墨菲大公這樣想著。
因此,路希安才會被殘忍地殺害。而他被殺害的根源,則是他不滿足於自己養子身份的野心。
不過他同樣遺憾的是,小時候維德的眼中尚有對於家族的野心。可如今他卻像是徹底喪失了對家族的任何期待。
這可真糟糕,一個人居然可以改變得這麼大。
還有就是萊茵家族……不管怎麼樣,如今王城的人們都得仰仗維德以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魔族。希望萊茵家族的人可不要昏了頭。萊茵公爵留下的那些骯髒的產業如今已有幾人打算接手,希望他們之間不要鬧得太難看,嗯……必要時他不介意出手在這幾人間維護一番秩序,並分一杯羹……
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維護王城的「和平」,墨菲大公需要思考的事可太多了。
像他這樣的「高等貴族」的人生,就是這樣枯燥、平凡而無味。
他洗漱回床,希望自己能在一個周之內查清那名「寵物」的身份。當他閉上眼時,仿佛又看見了男孩維德的眼神——懷著要奪走、繼承什麼的野心的眼神。
他反覆回想著那個畫面,突然間,後背有冷汗涔涔。
他突然想起來那時維德所盯著的方向是什麼了。
他所盯著的人不是西塞爾大公,而是……
路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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