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異夢

2024-08-30 22:21:02 作者: 寫離聲
  兩人乘車到得東宮門口,尉遲越命輿人停下,自己下了車,走到太子妃的厭翟車前,撩開車帷道:「你先回宮,孤還有些政務要處理,需前往太極宮一趟。閱讀」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他想去哪兒便去哪兒,為何要向她交代行蹤?

  且他臉色雖鬱郁,卻並無惱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準了,她按捺住心中的驚疑,平靜淡然地行個禮:「妾恭送殿下。」

  禮數周到,可他們既成夫妻,如此未免生分疏離,尉遲越臉上郁色更重。

  沈宜秋心裡一松,果然還是惱的。不過他素來以國事為重,有政務要處理,自然會將私怨放一放。

  這麼一想,她便將那點不安拋諸腦後了。

  與太子妃道別後,尉遲越徑直前往太極宮殿的安仁殿——此處是他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離三省六部官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遠,召見朝臣議政也方便。

  前幾日他忙於大婚的齋醮、典儀,分身乏術,朝政難以兼顧,積壓了許多奏報要過目,還要召宰相們議一議山東旱、蝗災情。

  到得殿中,積壓的奏表已分門別類放好。尉遲越先吩咐內侍去召朝臣來議政,自己先將山東來的奏報快速瀏覽了一遍。

  重活一世,並非所有事都與上輩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災,便是上輩子未曾有的。

  不過大燕幅員遼闊,水旱災害時有發生,也不足為怪。

  只是他如今以儲君之身監國,大事還需他阿耶首肯,他當了六年皇帝,再回頭做太子,難免有處處掣肘之感。

  他皺了皺眉,隨手撈起一分奏疏,卻是將作監呈上來的萬年宮輿圖,心裡越發煩躁了。

  皇帝嫌終南山的翠微宮又小又舊,要重修前朝的仁壽宮,改稱萬年宮,當作避暑行宮。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伸手要錢,上下嘴皮子一碰,戶部和太府寺的錢便流水似地嘩嘩往外淌。

  正煩心著,朝臣們陸陸續續到了,一番見禮後,眾人坐定。

  尉遲越往群臣中掃了一眼,沒見盧思茂,詫異道:「盧公何在?」

  戶部侍郎郭平微露難色:「回稟殿下,盧公昨夜不慎閃了腰……」

  尉遲越心道老胳膊老腿的跳胡旋舞,這下可好了。

  又掃一眼,發現御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這回不用他問,郭平主動道:「周御史昨夜多飲了幾杯……」

  尉遲越一聽便知道了,這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後遺症。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臉皮浮腫、神思恍惚,臉色不由一沉。

  群臣紛紛暗暗叫屈,誰都以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婦,如今新婚燕爾、夫婦綢繆,少說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盡情歡歌暢飲。

  誰知道小年輕龍精虎猛,第二日便召他們議政,真是猝不及防。

  臣僚們紛紛道:「太子殿下心懷萬民,大婚翌日便忙於朝政,仆等欽佩之至。」欽佩是欽佩,也不知皇嗣有沒有著落了。

  尉遲越疲憊不堪,捏了捏眉心,開門見山道:「山東諸州大旱,今歲必定欠收,須得未雨綢繆,不知諸公有何高見?」

  長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成了權貴的莊園,糧食供應需要仰仗山東諸州,如今山東大旱,長安就有斷糧的危險。


  群臣開始七嘴八舌,有說按往年的成例,將朝廷並百官遷去洛陽,度過糧荒再遷回來,有說疏浚漕路,從江南運糧。

  尉遲越聽他們爭了半晌,也沒有什麼萬全之策,他只得道:「遷往洛陽勞民傷財,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見,河東諸州連歲豐稔,穀賤傷農,不如出含嘉倉中糧食,運至京都,再於河東諸州行和糴之法。」

  所謂和糴,便是要朝廷出錢帛,從農戶手中買餘糧。

  戶部侍郎一聽便開始哭窮,有人提議增收稅賦,尉遲越一口否決:「稅賦繁重,民戶已無擔石之儲,只可減,不可增。山東諸州至少給復一年。」

  戶部侍郎繼續哭窮,又要買糧,山東又要免稅一年,還要給皇帝造離宮,他又不是耍百戲的,能憑空變出錢來麼?

  尉遲越也知道戶部的難處,沉吟片刻道:「玉華離宮之事,孤去與聖人商量,再從東宮內庫中出帛五十萬端,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從自己囊中掏錢,眾臣自然稱頌不止。

  尉遲越哪裡有心思聽他們歌功頌德,才娶了媳婦,家裡就快揭不開鍋了,過幾日把帳冊拿給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不過他還是一臉端肅,冠冕堂皇道:「孤受萬民給養,這是分所應當。」

  眾臣都道太子殿下賢德。

  尉遲越不經意瞥了一眼帘外,只見有宮人在廊下點燈,他這才發現天色已向晚,再一看更漏,已近戌時,心道糟糕,一忙起來便忘了時辰,也沒遣個黃門去東宮說一聲。

  沈氏多半還在等他回去用夕食,她那麼能吃,想必這會兒已經很餓了。

  尉遲越匆匆與群臣道了聲失陪,也不耐煩乘輿,叫內侍牽了匹馬來,便翻身上馬,急急忙忙往回趕。

  還好太極宮離東宮近,他的馬又快,片刻便到了長壽院。

  尉遲越大步流星地走進院中,便見幾個典膳所的宮人捧著食案、提著食盒、端著殘羹冷炙,從屋裡魚貫而出。

  他不由怔立當地,原來太子妃並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沒有遣人來問一聲。

  微涼的晚風灌滿他的袍袖,吹入他的衣襟,令他心口發涼。

  宮人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安,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從蓬萊宮中回來,錯過了午膳,一直到此時粒米未進,已經飢腸轆轆。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見沈宜秋從迴廊後側繞出來。

  沈宜秋以為尉遲越憋著火,想必不會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她樂得逍遙自在,從蓬萊宮回來便沐浴更衣,與女史擺了兩局棋,然後叫人去典膳所傳了幾樣愛吃的菜餚,就著甜酒吃了。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撐,此刻正在廊上走動消食,誰知一個拐彎,正好對上尉遲越,倒把她唬了一跳。

  這行徑她有些看不懂,不過她還是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妾拜見殿下。」

  尉遲越扶了她一下道;「不用多禮。太子妃用過夕食了麼?」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著盤碗往外走的宮人,心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不過她還是答道:「有勞殿下垂問,妾已用過了。」

  想了想又投桃報李地問了一句:「殿下用過了麼?」

  尉遲越本想據實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說不曾用過,倒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難保她不會多想,便點點頭道:「孤在安仁殿與群臣用過了。」


  罷了罷了,少吃兩頓也不會死,就當體驗民生疾苦了。他總將民生多艱掛在嘴上,可日日錦衣玉食,何曾嘗過飢餒的滋味?

  這回定要好好將這滋味牢記在心,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時時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太子妃此舉雖不是有意,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沈宜秋見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半分慍怒,甚至微有些許自得,心下越發狐疑。

  既不是來找她算帳,難不成今夜要留宿?她心裡不禁咯噔一下。

  尉遲越仿佛聽見了她的心聲,接口道:「晚來風涼,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得早些安置,睡著了便不會覺著餓了。

  沈宜秋臉色一白,看了看天色,這麼早便要就寢,今晚看來是逃不過一場劫難了。

  罷了罷了,躲得一時,躲不過一世。一咬牙,一閉眼,忍一忍也就過了。

  兩人各自盤算著,一前一後回到殿中。

  尉遲越去殿後沐浴更衣,沈宜秋坐在妝鏡前,由宮人和婢女替她解髮髻。她從鏡中看見素娥和湘娥眉眼間儘是喜色,不由苦笑。

  素娥和湘娥卻是喜滋滋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無事發生,心裡暗暗焦急,方才見太子早早歸來,與太子妃相攜入室,心裡都鬆了一口氣。

  太子娶妃,同時封了兩位良娣,按照祖制,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過了這三日,除了每月朔望,其餘日子便由著太子選了。

  他們娘子又沒有家裡仰仗,若是一開始沒站穩腳跟,往後這宮裡人越來越多,日子便不好過了。

  已經白白浪費一夜,剩下兩夜,能一舉成孕便好了。

  沈宜秋由著他們替自己梳順頭髮,接著脫下衣衫,換上輕軟的薄絹寢衣,然後叫宮人們熄了燈燭退至殿外,只留了牆邊幾盞銅雁燈。

  帳幄中一片幽暗,只有些微光從織物的紋理中透入。

  換完衣裳,尉遲越恰好也從殿後走出來,他剛沐浴完,換了寬大的寢衣,微濕的頭髮披散下來,赤足踩著厚厚的絲綢地衣走過來,低下頭道:「太子妃也安置吧。」聲音比平日軟一些輕一些,許是因著周遭的幽暗,越發顯得曖昧不明。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設法讓自己舒坦些了,越是緊張,一會兒吃的苦頭越大,倒是讓自己鬆弛下來,還容易捱一些。

  尉遲越卻是餓得頭暈眼花,方才在熱湯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時仍舊胸悶氣短,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兩人先後上了床,並排躺下,蓋好衾被。

  沈宜秋把雙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盡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然而上輩子最後三四年兩人便沒有同過房,便是朔望日他來她寢殿,也是在側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鬆談何容易。

  尉遲越卻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與他並排躺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他幾乎能透過兩層薄絹感覺到她的體溫。

  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狀的甜香在空氣中瀰漫,縈繞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卻讓他想起清晨帶露採下的梨子,咬一口細嫩的果肉,清甜汁液在唇舌間迸濺……

  尉遲越喉結一動,可恥地咽了一口唾沫,越發餓了。


  更可恥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餓得腹中抽搐,身上有一處卻還不甚安分,連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卻只是仰面躺著,並無進一步的動作,她不禁有些惱火,自己洗乾淨脖子,伸長了給他砍,那刀卻遲遲不落下來,實是莫大的折磨。

  此刻尉遲越也在掙扎——他明媒正娶的新婦就在身旁躺著,他本來無需多問,只要將她腰間帶子一抽便可。

  可是剛抬起手,他便遲疑了,今日她在仙居殿受了委屈,眼下正滿腔哀怨,他拉她行此事,縱然她只能依禮順從,卻也太不體諒人。

  想到此處,尉遲越的手輕輕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順著她的手腕摸索到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時就是……今日委屈你。」

  這話若是換了平日,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此時黑燈瞎火,免去了幾分尷尬,倒是脫口而出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感到沈宜秋的身體一僵。

  想來她不曾料到他如此體貼,定然十分動容,也不知會不會背過身去,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淚。

  尉遲越心裡溢出些許柔情,拍拍她的手:「睡吧。」那種事不急於一時,不妨忍上幾日,待她安頓下來再說。

  沈宜秋仿佛被雷劈了,怔怔地望著黑黢黢的帳頂,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郭賢妃針鋒相對,尉遲越非但沒有怪她,還反過來安慰她?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

  她的一隻手還在男人手裡捏著,手心已經汗涔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能自亂陣腳。

  她心緒稍平,默默將這兩日的經歷逐一分析,總算恍然大悟,是她自作聰明,忘了過猶不及的道理。她驅逐郭賢妃的人,將她得罪狠了,導致今日郭賢妃一再難為她。

  尉遲越一向厭惡人家恃強凌弱、仗勢欺人,見她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憐起她來,連昨夜的事都不與她計較了。

  真是弄巧成拙了。不過沈宜秋並不氣餒,討他喜歡不易,讓他厭棄卻是易如反掌。

  如此過了兩夜,兩人相安無事。

  翌日早晨,兩人坐在堂中相對用朝食,尉遲越忽然道:「孤聽聞民間有三朝回門之禮,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並無沈宜秋牽掛之人,她正想搖頭,驀地改了主意,上輩子尉遲越這麼不待見她,沈家人可謂功不可沒。

  他既然提起,正好順水推舟,讓他見識一下她親人們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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