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是三朝回門,但太子妃省親,不可能套上車馬便走,先得卜算良辰吉日,接著遣內侍前往沈家,曉諭其家人,安排接駕事宜。
雖然太子再三囑咐「務求儉省,切勿靡費」,但也得給太子妃家人留出充裕的時間作準備。
卜算之後,省親的日子便定在了一旬之後。
在此之前,沈宜秋先要熟悉東宮的環境、人事和制度,肩負起太子正妃的職責。
在長壽院的太子寢殿住滿三夜,翌日白晝她便移去了自己的寢殿。
這一世她的寢殿仍是承恩殿,位於長壽院後頭,中間隔著兩個宮院。
這是她前世住慣了的地方,便是時隔數年依舊非常熟悉。如今故地重遊,與記憶中的樣子也沒有多大出入。
室內重幔深深,帳幄前是一道十二牒螭龍屏風,帳中一張闊大的文柏眠床,緣牆擺著一排帶鎖的櫥子,小案、香爐、花瓶錯落點綴其間。
一應陳設都符合太子正妻的地位,但椒泥塗壁、明珠嵌柱這等奢華是不必想的。
沈宜秋命人將出嫁時帶來的妝奩、箱籠搬入院中,該擺出來的擺出來,該造冊入庫的造冊入庫,單是這件事便讓一眾宮人和黃門忙了半日。
沈宜秋四下里轉了轉,指著赤金色的對雉紋織錦帳幔道:「燈燭一照晃得人眼暈,換成我們帶來的秋香色的花羅,柿蒂紋的那種,待天冷了在外面加一層細罽,又暖和又擋光。」
吩咐完又對湘娥道:「這細頸花瓶,還有這隻博山爐,收到庫房裡,換成我帶來的青瓷圓肚瓶和狻猊香爐,還有這屏風……」
她撫了撫下巴,皺著眉頭打量屏風上張牙舞爪瞪著兩隻大眼的螭龍,只覺無可奈何,把這種東西擺在床前,也只有尉遲越想得出來了。
「換成那套輞川十二景吧。」她對湘娥道。
湘娥不禁有些擔心,趁著其他宮人不注意,小聲道:「娘子,這些是太子殿下叫人準備的,一來便換掉許多……」小件的擺設也就罷了,這大件的屏風也換掉,太子殿下見了也不知會不會著惱。
沈宜秋道:「無事,殿下日理萬機,這些細務不能勞他費心。」這是她住的地方,自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她在沈家時,貞順院從名字到陳設都是沈老夫人包攬的,一味的要素雅端重。
她一個幾歲大的小孩子,眼前也沒有什麼鮮亮的顏色,後來入了宮,她事事以尉遲越為先,把他的喜好當作了自己的喜好。
尉遲越的眼光說不上差,但老氣橫秋,偏愛深沉的顏色,古樸的紋樣,她又這麼過了十來年。回首一生,所居之處幾乎沒留下什麼她自己的痕跡,說起來是家,卻像是寄居逆旅。
她回過神來,對湘娥笑笑:「去換吧。」
一切收拾停當,她又帶著兩個婢子去後園裡逛了逛,仲秋時節百卉凋零,只有桂花盛放,但她嫌那香氣太甜膩濃郁,最後還是折了幾枝掛了青果的橘葉,與兩個婢子一起捧了滿懷。
正要回殿中,剛穿過迴廊一側的小門,便看見太子迎面走來。
有了昨日的前車之鑑,尉遲越今日未雨綢繆,早晨去太極宮召集朝臣議政,晌午便叫人將奏疏搬回東宮批覆,一下午都在前院書房,看看天色差不多,早早便來了承恩殿。
一走進院中便看到沈氏與兩個婢女有說有笑地走出來,懷裡抱著一大捧亂七八糟的橘葉,一邊說笑一邊低下頭,在那半青不黃的果子上輕輕一嗅,腮邊現出個淺淺的笑窩。
以前他見到的沈氏總是有些拘謹木訥,這一世倒是沒那麼拘束了,可在他面前也鮮少露出這樣自在的神色。
眼下這一低首一淺笑,情態卻與桃林中的記憶重合起來,如同一幅精心描摹的美人圖忽然活了起來,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沈宜秋一抬頭,見尉遲越望著自己發怔,只覺莫名其妙,將懷中的枝葉交給素娥,理了理衣襟,走上前去斂衽行禮。
尉遲越只覺一股若有似無的柑橘氣息隨著她飄近,煞是好聞,他定了定神道:「你今日遷到這殿中,孤無事便來看看,可有什麼煩難?」
沈宜秋恭謹地答道:「勞殿下垂問,已經收拾妥當了。」
尉遲越點點頭:「孤進去看看。」說罷兀自上了台階。
一走進殿內,他便留意到室內陳設換了不少。
承恩殿的陳設雖不是他親力親為,但這一回他卻委派了從小在他身邊伺候,他最信重的黃門來遇喜,總攬諸般事宜,來遇喜深諳他的喜好,自是投其所好,一切都照著他喜歡的來。
尉遲越還從自己的私庫中拿出了幾樣珍藏,別的也還罷了,那十二牒的螭龍屏風氣勢恢弘,出自名家手筆,頗有漢魏神韻,實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竟然也不見了。
自己忍痛割愛,收到的人卻不知珍惜,難免有些失落。
他打量了一下那新換上的屏風,見那山水小景甚是別致,頷首道:「此畫甚有意趣,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筆?倒是有幾分史道碩的神韻。」他自己畫藝不佳,但是好東西見多了,頗精於賞鑒,只是看自己的畫作不太準。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閃,淡淡道:「不是什麼名家,只是個無名畫匠,家人從市坊中搜羅來的。」
尉遲越見畫上沒有落款,只是每一幅的角落裡用硃砂畫了個銅錢大小的圓圈,想那畫匠是個目不識丁的,也不再深究下去。
他四下里環顧,見房內張掛著若干畫軸、畫幛,獨獨不見他親筆畫的列女圖,心中詫異,卻也不好問出口,略假思索,明白過來,那是他送與她的定情信物,列女的形貌神韻與沈氏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自然羞於拿出來示人。
如此一想,尉遲越便釋然了。
沈宜秋吩咐素娥把橘葉插入花瓶中,然後命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一起用了夕食,已到了掌燈時分。
太子今夜何去何從,這會兒該見個分曉了。
尉遲越看了眼沈宜秋,她今日穿了一件朱紅色的重蓮綾襦裙,泥銀薄紗披帛中隱隱綽綽顯出勻稱的雙肩,一條翠藍色的絲帶將裙腰高系,勒出玲瓏的曲線,一抹瑩白如雪山橫臥,在燭火映照下,簡直叫人目眩。
這本是後宮女子常見的裝束,尉遲越卻有些心猿意馬,不由想起昨夜他們同衾共枕,自她身上傳來的體溫,她胳膊上溫軟滑膩的肌膚,喉嚨一陣發緊。
他飲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對沈宜秋道:「太子妃早些安置。」她今日一番折騰,想必已經十分疲憊,合該讓她歇息兩日,既然不行那事,與她同被而眠便是折磨自己。
沈宜秋也起身行禮:「妾恭送殿下。」將他送出門外,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今日移宮,雖說不用她動手,但錯過了午後的小憩,已有些睏乏,實在沒什麼精神應付他。
尉遲越出了太子妃的寢殿,腹中的邪火併未熄滅,卻越燒越旺,頗有燎原之勢。
黃門來遇喜見他踟躕不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殿下欲往何處?」一邊往太子妃寢殿的西側望去。
尉遲越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只見不遠處的宮室亮著燈火,他這才想起那是兩個良娣所居的院落。
東宮地方有限,不像太極宮和蓬萊宮那般重門連棟,尉遲越又不喜糜費,便是有空著的宮室,修繕陳設要花錢,多出來的宮人內侍更是要多花錢糧,因此兩人雖說是正經的正三品側妃,卻只能受點委屈,分享一座院落。
張皇后的眼光未變,兩位良娣還是上輩子那兩個,一個是盧侍中的孫女盧六娘,一個是太子少傅王萼的孫女王十娘。他御極後,兩人一個封為德妃,一個封為賢妃。
來遇喜見他望著那處宮室舉足不前,便問道:「殿下今夜可要臨幸良娣?」
太子臨幸妃嬪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尉遲越卻遲疑了一下,就在這時,一陣夜風吹過,帶來一縷若有似無的柑橘清香。
他不覺想起方才在承恩殿中,沈宜秋抱著橘葉低頭輕嗅的模樣,不知怎的失了興致,搖搖頭道:「回長壽院。」
走出兩步,他又對來遇喜道:「一會兒叫人折幾支帶果的橘葉,送到我房中來。」
書房中還堆了不少奏疏,山東的災情還未緩解,不是縱慾的時候。
況且有些事也不必非得仰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