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立威

2024-08-30 22:21:03 作者: 寫離聲
  太子走後,沈宜秋很快也歇下了。

  素娥和湘娥今晚不當值,服侍太子妃睡下後,兩人走出承恩殿,整個院落里燈火熄了大半,只有檐角和廊下留了幾盞風燈,暈黃火光輝映著清冷月色。

  下了台階,走到中庭,兩人不約而同地往西邊望去,只見兩位太子良娣所居的淑景院還亮著燈火。

  他們側耳聽了一陣,並未聽見什麼動靜,太子一行似乎已經往前院去了。

  兩人俱是鬆了一口氣,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露出僥倖又無奈的笑容。

  回到房中,素娥長出一口氣,小聲道:「娘子一點也不著急,倒是我們成天七上八下、提心弔膽的,今日算是安然度過,也不知明日如何。」

  她雙手合十望天拜了拜:「阿彌陀佛,求佛祖保佑娘子,別叫那兩位占了先機。」

  湘娥勸慰道:「莫著急,娘子一定有自己的主意。」

  想起這陣子他們娘子沒心沒肺的樣子,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話,兩人默然半晌,相對嘆了一口氣。

  湘娥道:「方才那屏風,殿下極口地誇讚,小娘子為何不認是她自己畫的,推說是市坊里買的?」

  素娥從提燈里取了火點燃案上油燈,一邊道:「娘子不願用這邀寵吧。你不知道,小娘子的丹青,是小時候我們娘子手把手教的。」

  她說起以前的事,不覺又把沈宜秋叫成了小娘子,湘娥也沒糾正她,她口中的娘子,自然就是沈宜秋的母親了。

  素娥又道:「那時候娘子病已經很重了,小娘子小時候活潑鬧人得緊,娘子要陪女兒,又沒力氣,就騙她坐下來畫畫,小娘子還小,筆也拿不來,娘子就握著她的手畫,小娘子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娘子教她在角落裡畫一個紅圈,說『這就是小丸』。畫了三十六張畫,娘子就過身了,一直到……前一日,你說小娘子怎麼能用這邀寵呢。」

  素娥說著說著哽咽起來,佯裝去挑燈芯,背過身去揩了揩眼淚:「你沒見過我們娘子吧?」

  湘娥搖了搖頭,她被買進府時,沈三郎已經出任刺史,攜妻帶女去靈州了。

  素娥道:「我們娘子極出色的,郎君總是說,我們娘子不願嫁她,是他千求萬求才求娶來的。」

  湘娥訝然,她一直聽人說這門親事門不當戶不對,沈三郎不到二十歲就高中進士科狀頭,三房娘子的阿耶不過是宮中圖畫院的一個小小侍詔,家中很是貧寒。

  眾人都說,三房娘子那時費盡心機勾引沈三郎,差點將沈老夫人氣出好歹來。

  一直到如今,下人中還有人傳,三房娘子是狐狸托生,所以才將三郎迷得神魂顛倒,鬧得母子失和、家宅不寧,死了還作祟,拐了郎君去陪她。

  素娥一哂:「說出來你大概不信,那時候郎君請媒人求娶娘子,娘子不願嫁,邵家阿翁也不願娘子嫁他,郎君不知求了多少次,足足熬了三年,後來邵家阿翁見郎君志志誠誠,這才鬆了口的。」

  湘娥奇道:「這卻是為何?」沈三郎那時候中了狀元,生得又俊朗,多少高官公侯要捉他回去當女婿,怎麼還有人不願嫁的?

  素娥道:「門不當戶不對,邵家老翁生怕女兒嫁進來受磋磨,娘子喜歡自在,也不願在宅門裡束手束腳。

  「不過我們郎君對娘子沒的說,你看如今大房二房四房,哪一房不是許多小妾外室,我們郎君房裡乾乾淨淨,一隻母蒼蠅都飛不進。都說我們娘子厲害,娘子哪裡管過這些,男子真要娶妾,誰又攔得住?」


  她嘆了口氣道:「當初寧家……算了,不提也罷。」

  寧家有四十無子方能娶婦的家規,太子卻是一國儲君,三宮六院是一定的了。

  素娥又道:「有的話以前不好同你說,如今不在沈家了,倒是能大膽說一句。

  「那時候娘子和郎君過身,小娘子回京城,邵家郎君和娘子想將她接回去養,可惜老夫人沒答應。若是在舅家長大,小娘子不知能少吃多少苦。」

  湘娥默然,雖然離開了沈家,她到底做了多年沈家奴僕,也不好說主人家的是非。

  素娥卻是毫無顧忌:「要我說,沈老夫人的心腸也太硬了些,小娘子剛失了雙親,她就要將自己看不順眼的地方硬掰過來。

  「小娘子小時候和我們娘子一樣,是左利手,老夫人看不慣,要糾她,叫嬤嬤拿了戒尺,一見她伸左手便啪地打下去,小娘子小時候多倔啊,越打越要伸,疼了就咬牙忍著,一聲也不吭,就隻眼淚一串串往下掉……」

  她說不下去了,抽了抽鼻子:「不提了不提了,都過去了,只盼殿下少讓小娘子受些委屈吧……」

  湘娥摟了摟她的肩:「咱們娘子那麼聰明,一定會順遂的。」

  素娥抬袖子抹了把臉:「早些睡吧,明日起娘子要接手宮裡的內務,且有得忙。」

  翌日,果然一大早便有內官來承恩殿求見太子妃。

  沈宜秋昨夜睡得晚,這時候已經醒了,洗漱完畢,正靠在床頭看時下風靡京都的傳奇故事。

  這些故事大多是士子們的行卷,被有心人搜羅到一處,輯成故事集,無不天馬行空,文采斐然。

  她看得津津有味,連肚子都不餓了,看到有趣處,便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

  就在這時,有宮人進來道:「啟稟娘子,內坊典內湯世廣、家令寺丞馮和求見。」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請他們去東側殿等著。」

  說罷也沒有起來的意思,仍舊悠然自得地靠在床上看書。

  宮人面露遲疑,內坊典內和家令寺丞雖然是內官,但都是有品級的,一個從五品,一個從七品,平日在東宮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太子妃這樣干晾著他們,不知是何意思。

  沈宜秋見她不走,問道:「還有何事?」

  宮人見識過太子妃的厲害,不敢置喙,連忙領命退出殿外。

  沈宜秋不以為意,看完手中一卷,又叫湘娥取來下一卷。

  這會兒宮人中幾個較機敏的已經看出來了,太子妃這是有意要給兩位內官一個下馬威,心中暗道這世家女果然好生厲害。

  沈宜秋卻是吃一塹長一智。

  尉遲越又要忙朝政,又要管內務,本來就分身乏術,娶了太子妃,便將宮內事務一股腦地扔給她,只派了幾個內官、女史協助她。

  彼時沈宜秋才十五歲,雖跟著沈老夫人學過理家,可東宮的規矩和人事之複雜,遠非一家可比。

  她害怕叫宮人們看輕,遇事也不敢開口便問,只靠著自己摸索,熬了不知多少夜,才將那千頭萬緒弄明白,一邊還要擔心自己不得太子喜歡,有負祖母的殷殷期盼。

  然而在宮中能冒尖的人哪個不是人尖,一個小娘子的虛張聲勢,又如何騙得過他們?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虛和沒底。


  他們也知道太子對這個皇后選中的正妻並不喜愛,更知道她雖為世家貴女,沈家卻是個空架子,不過憑著祖墳里幾根枯骨驕人,實權是沒有的,因而也不將她放在眼裡。

  縱然太子馭下謹嚴,下人不敢造次,但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許輕慢之色,或是扯著「祖制」、「成例」的大旗來給她軟釘子碰,卻也夠她難受的了。

  沈宜秋那時本就最在意旁人的目光,既因自己的無能而慚愧,又如何會向太子吐露分毫,便是他問起來,她也是報喜不報憂,默默將難處都忍了。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看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她初來乍到,下人也在暗暗稱量這個主母的斤兩。

  若是起初不能將威信立起來,往後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當回事,再怎麼厚賞,人家也只是一發看輕你。

  走過幾年彎路,沈宜秋這一世自不會重蹈覆轍,她連皇后都做過,太子妃更不在話下。

  素娥和湘娥在一旁看著,暗暗著急,他們知道娘子要立威,卻擔心她操之過急,將內官得罪狠了。

  下面人暗地裡使絆子,到時候太子怪罪下來,不免夫妻之間有齟齬。

  沈宜秋卻是不緊不慢地將手中書卷看完,又命人去傳早膳。

  慢條斯理地用完早膳,她這才叫人替她更衣梳妝,待一切收拾停當,方才移步東側殿,這會兒那兩個內官已經□□晾了近一個時辰。

  兩人面上不顯,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飲茶,可心中都有些忐忑。

  太子成婚,要將內務移交給妻子全權處理,下面的人嘴上不說,心裡難免犯嘀咕,太子妃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且雖出身世家,沈家如今朝中無人,也就是「五姓女」的名頭好聽罷了。

  他們心中都存了輕忽之意,太子明察秋毫,下面的人不敢上下其手,如今換了個才及笄的小娘子,又是才嫁進來的新婦,臉皮薄,想必手腕也有限,多半有空子可鑽。

  誰知他們一大早來承恩宮求見,太子妃卻遲遲不出現。

  他們起初是憤懣,隨著時間推移,漸漸生出忐忑,不安越來越濃,至於如坐針氈。

  就在這時,只聽簾外宮人紛紛道:「請太子妃安。」

  兩人忙放下茶杯,起身避席,整理衣冠,就見宮人打起簾櫳,一個宮裝麗人迤迤然走進來。

  只見她著茶紅色小袖衣,十二破青碧色織錦裙,身披泥銀紅綃披帛,青絲綰作雙鬟望仙髻,臉上粉黛未施,除了容貌生得格外冶艷之外,似乎也看不出什麼過人之處,看著甚至還有些稚氣未脫。

  兩人俱都鬆了一口氣,方才未必是她有意如此,便是真給他們下馬威,看這模樣也不足為懼,當即下拜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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