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受了兩人的禮,笑道:「有勞湯典內與馮寺丞久候。閱讀��
這兩位都是她的老熟人了,他們不認得她,她卻與他們打過好幾年交道。
又矮又胖、長著兩層下巴的是太子內坊典內湯世廣;另一個臉長似馬的則是太子家令寺丞馮和。
兩人都道不敢當,是他們來太早,打攪了太子妃娘娘清覺。
沈宜秋淺淺一笑,請他們入座,自己也升座坐定。
不一時便有宮人奉茶,太子妃端起茶杯抿了兩口,只不發一言。
兩個內官對視一眼,內坊典內湯世廣官品高,率先上前一步,揖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有令,將東宮內務移交娘娘總理,仆等今日一是來拜見娘娘,給娘娘請安,二是將內坊與家令寺的情況呈交娘娘御覽。」
沈宜秋放下茶杯:「我才入宮,什麼都不懂,有勞兩位與我分說分說。」
兩人一聽,心中都是一喜,他們還沒給下馬威,她自己倒急不可耐地從馬背上爬下來了,連藏拙都不曉得。
太子妃自己認了什麼都不懂,自然只能由著他們說了,便是找出什麼紕漏,也能輕而易舉地搪塞、彌縫過去。
湯世廣精神一振,滔滔不絕道:「啟稟娘娘,太子內坊設典內二人,丞二人,典直又四人,內坊掌東宮閤內的禁令,宮人糧廩出入等諸般事宜。門戶、各宮院的出入、繖扇、車輦、內外命婦的車駕,也都是由內坊負責。
「另有太子內官,自然也由娘娘統管。司閨掌管妃嬪及宮人名簿,知三司出納,掌正管著文書出入,記錄存檔,閨閣管鑰、糾察推罰也由其掌管,掌筵管著帷幄、床褥、几案、舉繖扇、灑掃等事宜,此外還有司則、掌嚴、掌縫、掌藏、司饌、掌食、掌醫、掌園……」
沈宜秋輕笑了一聲,端起茶杯。
湯世廣的話聲戛然而止。
太子妃彎眉笑眼道:「湯典內一下子說這麼一大篇,你覺得我記得住麼?」
湯世廣後背微汗,這話還真不好回答,他道:「娘娘蘭心蕙質,仆……仆斗膽以為……」
「湯典內真是抬舉我了,若能在頃刻之間記下這一大篇,我何不去考進士呢,」沈宜秋半開玩笑道,「不過想必兩位是太過高看我,不是有意要將我繞暈,是不是?」
她說得輕巧,兩人卻是汗如出漿,下面人稟事,若還要上峰絞盡腦汁,自然是下屬大大的失職。
湯世廣連忙跪下,頓首謝罪:「奴慮事不周,衝撞了娘娘,請娘娘賜罪。」
沈宜秋莞爾一笑,大度道:「衝撞我事小,湯典內執掌內坊,還需勞你多思多慮,務求周全,切莫辜負殿下的信重。」
湯世廣哪裡還敢造次,只顧口稱唯唯。
沈宜秋又看向家令寺丞馮和:「馮寺丞要與我分說分說家令寺的情況麼?」
有湯世廣的前車之鑑,馮和不敢托大:「啟稟娘娘,奴準備不周,還請娘娘恩准奴明日具書上呈,稟明詳情。」
沈宜秋點點頭。
馮和心裡一松,便聽太子妃接著道:「我聽宮人說,你們叫人抬了好幾口大箱子到宮門口,不知是何物?」
兩人剛放回肚子裡的心又提了起來。
馮和硬著頭皮道:「回稟娘娘,那些是內坊和家令寺的名簿和出納帳簿。」
湯馮二人偷偷對視一眼,他們抬了這麼多帳簿,便是要給新主母一個下馬威。
東宮事務龐雜,帳簿不計其數,單是一年的帳就裝了好幾箱,太子妃想必不曾見過這種陣仗,見了必定慌了陣腳。
然而這一番敲打下來,兩人默契地決定,對此事絕口不提,怎麼抬來的,一會兒怎麼抬回去便罷了。
偏偏她不依不饒地問起來,也只能據實回答了。
沈宜秋道:「既然已經到了門口,何不叫他們抬進來。」
太子妃這麼吩咐,他們也只得從命。
不一會兒,所有大木箱都抬進了屋裡,沈宜秋掃了一眼,一共有七箱。
兩個內官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低垂著頭不敢看太子妃。
沈宜秋卻是神色如常,叫小黃門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只見裡面整整齊齊碼著捲軸,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卷。
太子妃問道:「這些是多久的帳?」
湯典內回答:「啟稟娘娘,是上一年的細帳。」
沈宜秋認真地點點頭:「不錯,待我不眠不休將去年的帳看完,又可以接著看今年的了。」
兩人嚇得幾乎魂不附體,連道恕罪。
沈宜秋只想敲打他們一二,並非真想治他們的罪,看著差不多了,便緩頰道:「這些細帳我也不耐煩看,兩位是殿下信重的人,難道還信不過?既然都有成例,那就蕭規曹隨,諸般事宜都按舊章來辦,細帳也不必交我過目。」
她頓了頓道:「我只看一年總帳,進項比往年多,出項比往年少,我這裡自然有賞,如若不然……」
見兩人臉色一變,她又笑道:「歲有豐欠,這我當然知道。若是進項少出項多,兩位便要備細述來,只要情有可原,我自不會苛責兩位。若是出入大過一成,便交由殿下定奪。
「殿下監國,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哪裡豐哪裡欠,他都瞭然於胸,我一個後宮婦人不懂,殿下卻是洞若觀火的。」
兩人汗流浹背,連稱從命,叩頭謝恩。
沈宜秋起初不明白尉遲越為何要用這兩個人,後來才明白,他們心細而膽小,縱然人品不值一提,但也只敢貪些小利,水至清則無魚,他們是不可能事事躬親的。
敲打了兩人一番,沈宜秋便道:「兩位還有何事?」
兩人便即告退,沈宜秋掃了一眼堂中的七口大木箱:「這些也一併帶走吧。」
湯馮兩人連忙命小黃門抬箱子,沈宜秋忽然改了主意,摸了摸下巴道:「且慢,留一箱下來。」
當天黃昏,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得有些晚,生怕又錯過承恩殿的晚膳,連公服都沒來得及換,便騎著馬徑直到了宮門前,走進去一看,卻發現自己多慮了。
正殿裡黑黢黢靜悄悄的,東側殿內卻是燈火通明,宮人內侍時不時出入其中,見了他都行禮問安。
尉遲越好奇地走到側殿中,只見沈宜秋坐在書案前,手裡捏著支筆,面前攤著好幾卷書和一卷空白的絹帛,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察覺他來了,這才撂下筆上前來行禮。
尉遲越掃了一眼案上書卷,卻原來是帳簿,不由恍然大悟:「今日內府和家令寺來人了吧?」
沈宜秋點頭:「湯典內和馮寺丞今早來過了。」
尉遲越道:「內務冗雜,可遇到什麼難處?」他不過是隨口一問,上輩子沈宜秋一嫁進來便接掌了內務,沒多少時日便能上手,從頭至尾無需他過問,十分省心。
不料沈宜秋卻道:「臣妾愚鈍,只覺千頭萬緒手足無措,沒有數月之功,恐怕難以勝任。」
在尉遲越的記憶中,這還是沈氏第一次說自己有難處,訝異之餘,尉遲越有些歉疚,他自小受儲君的教養,不滿時歲便上朝聽政,一點東宮內務自然信手拈來,卻不曾考慮,沈氏一個閨閣女子,一時間要理清楚恐怕不容易。
上輩子沈氏什麼都不說,這回卻坦言自己有難處,大約是自己這幾日的體貼,讓她放下了幾分心防。
他心頭驀地一軟,再怎麼要強,到底只有十五歲,便即溫言道:「不必急於一時,哪裡不明白,給孤瞧瞧。」
沈宜秋身子一僵,她不過是裝裝樣子,只是為了得幾日清閒,哪裡看過這些帳。
尉遲越不是最嫌棄別人愚笨麼?怎麼突然轉了性?
她忙推辭:「殿下日理萬機,怎麼好勞煩殿下,不懂的我已記下了,明日再召湯典內他們問問便是。」
尉遲越道:「也好,他們若是敢偷奸耍滑,你儘管敲打。」
沈宜秋越發不解。
尉遲越又道:「天色不早了,先用夕食。」
沈宜秋方才吃過菓子,不過這會兒又想吃點咸口的,也不想為難自己的舌頭和肚腹,便即叫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在堂中用了晚膳,沈宜秋便道:「殿下,趁著時候還早,妾去理一會兒帳,請恕失陪。」
尉遲越今夜過來,本是打著歇宿的主意。在他看來,沈宜秋上回入宮受了委屈,這幾日他體貼溫存,已經過了三日,想必有什麼不高興也該淡忘了。
今夜月朗風清,正是良宵佳夕。
不過太子妃這麼上進,還真有些不太好啟齒,他沉吟片刻道:「這些事先放一放,不必急於一時,太子妃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
沈宜秋大義凜然道:「謝殿下體恤,妾是東宮主母,這是妾職責所在,若是不能早些理清楚,妾實在寢食難安。」
尉遲越拗不過她,又不能直說要與她行周公之禮,只得忍痛應允。
沈宜秋連衽行了一禮:「謝殿下關懷。」
太子妃忙於內務,尉遲越在一旁看了會兒,有些慚愧。
沈氏身居後宮,也這樣勤謹,他還有許多奏疏未及細覽,卻流連後院,消磨時光,實在很不應該。
太子頓時起了見賢思齊之心,起身道:「孤先回書房,太子妃早些安置,」
沈宜秋擱下筆,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帳簿上挪開,起身送尉遲越到殿外:「妾恭送殿下。」
聽得尉遲越的輦車聲漸遠,沈宜秋將筆一撂,從堆積成山的帳簿底下抽出一卷傳奇,叫素娥取兩碟淋了酪漿的鮮果來,歪躺在榻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