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居高臨下看著沈宜秋的雙眼,手滑到她頸側,停留片刻,再順勢落到肩頭。
手下的肌膚溫軟滑膩,仿佛薔薇花最裡層的花瓣,總有人將美人比美玉,但冷硬的玉又怎能比她。
手中的身體在輕輕打顫,如同風雨中纖細的柳枝。
但她的眼神卻平靜淡然,逆來順受中帶著冷意,仿佛他是雷霆,是暴雨,是某種無可奈何只能承受的東西。她的眼中沒有羞怯,更沒有愛意。
尉遲越心中的火已熄了大半,心口仿佛填著一抷灰。
兩世為人,他從未強迫過誰,如今卻要強迫一個女子與他歡好,一種全然陌生的無力和挫敗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沈宜秋卻忽然縮起身子。
這明顯的抗拒姿態讓尉遲越雙目微微發紅。
他沉沉地壓住她的身體,一手按住沈宜秋肩頭,一手握住她的下頜,強行將她的臉掰過來,冷聲道:「看著孤。」
沈宜秋秀麗的柳眉蹙起,貝齒咬著下唇,臉色蒼白,眼角隱隱有淚光,幾縷凌亂的髮絲貼在臉側,額頭已經微微汗濕了。
這會兒尉遲越也看出不對來,就算心裡藏著別人,至於這樣麼?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放開她的下頜:「怎麼了?」
沈宜秋抽了一口冷氣:「殿下恕罪,妾……腹中有些絞痛……」
她這副形容,顯然不是作偽。
尉遲越一時間愧悔不已,趕緊從她身上下來,一握她的手,竟然沒有一絲暖意。
沈宜秋聲音虛弱:「殿下恕罪,妾今夜恐怕不能伺候殿下……還清殿下移駕淑景院。」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都這時候了,還不忘把他往別人院裡推!
他不豫道:「你身子不適為何不早說?」
沈宜秋也冤得很,本來她只是小腹有些墜墜的,估摸著是葵水將至。她體質虛寒,月信一直不准,且十回里有八回痛得死去活來。
傍晚她略感不適,便早早躺到床上,誰知道尉遲越忽然氣勢洶洶地闖進來。
她這腹痛怕有一大半是叫他一嚇催出來的。
然而同太子沒有道理可講,她只得道:「忽然發作起來,掃了殿下的興,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聽她到了此時還一口一個恕罪,只恨自己方才那下咬得不夠重。他沉著臉翻身坐起:「你忍耐片刻,孤即刻命人請醫官。」
沈宜秋道:「是痼疾了,叫素娥他們去煎一副藥來便是。」
尉遲越不理會,掀開帳幔對屏風外道:「來人。」
不一時便有守夜的黃門快步入內。
尉遲越道:「著人立即帶孤的魚符,去蓬萊宮尚藥局請陶奉御。」
沈宜秋道:「不必叨擾,吃一劑藥下去便不痛了。」
尉遲越見她面帶赧色,知道多半是婦人獨有的隱疾,便道:「陶奉御是帶下聖手,正好讓他替你診診脈。」
沈宜秋體質虛寒,不易有孕,上輩子子嗣上便很艱難,成婚兩年後未能成孕,吃了兩年湯藥方才懷上第一胎,然而未足兩月便即小產。
其時陶奉御已經告老還鄉,替她診視的是後來升上去的林奉御,比之陶奉御卻是欠缺了些經驗。
尉遲越本就有心尋個機會讓陶奉御替她仔細診視一番,眼下她正好腹痛發作,趁此機會看一看正好。
沈宜秋本來怕麻煩,她有上輩子的藥方,重生以來便在吃著,無需多此一舉。
不過轉念一想,讓醫官瞧一瞧也好,如此一來尉遲越知道她不易成孕,便不用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了,也省去她許多痛楚。
這一世的尉遲越不知為何又多了些新的怪癖,上輩子只不過是橫衝直撞,順著自己的心意來,這一回怎麼還上嘴咬……
沈宜秋趁他不注意抬手撫了撫頸側,被他咬過的地方還有些**辣的疼,也不知有沒有破皮。
太子妃有恙,內侍不敢耽擱,快馬加鞭,飛馳到蓬萊宮,將白髮蒼蒼的老奉御請了來。
陶奉御到得承恩殿,連氣都沒喘勻,便揩揩腦門上的汗,開始給太子妃診脈。
尉遲越坐在一邊看著,只見老奉御眼睛微眯,時而頷首,時而皺眉,心中不由忐忑。
上輩子林奉御信誓旦旦說太子妃調理了兩年已無大礙,可以懷胎,後來果然很快便成孕,可胎卻沒坐住。
第二胎的時候沈宜秋便萬分小心,前三個月幾乎是躺在床上未下地,安胎湯藥一日不輟,誰知到七個月時,她卻忽然臨盆,熬了一日夜,娩下的孩子卻沒了生氣。
想到此處,尉遲越眸色一暗。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吐蕃大舉進犯,安西節度使趁此機會扯起反旗,青州流民叛亂,兩代人數十年的積弊一時間向他壓來。
就在八百里加急戰報送到他案頭的時候,便有黃門來報,皇后臨盆,娩下一個死去的男嬰。
他默然良久,最後還是拿起戰報,連夜召宰相至太極宮商議,只叫尚藥局的所有奉御醫官都去她宮中待命。
第二日他趕至她殿中,只見簾幕低垂,帷幔深深。
他走到她帳幄前,剛要伸手,她從帳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輕輕搖了搖。
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陛下恕罪,妾沒能保住皇子。」
她沒有哭,也沒有詰問他何以來得這樣遲,他準備的解釋全都沒了用武之地,只能握住這隻冰涼蒼白的手安慰她:「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她沉默半晌,最後道:「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尉遲越撫了撫額角,那時候他固然難受,卻也暗暗鬆了一口氣,慶幸於她的通情達理,慶幸於她的深明大義。
這段往事被他埋在心底,他不是個喜歡找不自在的人,邊情緊急,他有無窮無盡的國事要忙,政務很快便將他從泥潭中拉了出來,再後來,其他孩子的誕生逐漸沖淡了喪子的慟。
可沈宜秋呢?
陶奉御清了清嗓子,將他的思緒拉回了當下。
尉遲越的目光落到沈宜秋伸出帳外的手上。
這隻手纖細潔白,不像後來那樣消瘦,手背上也沒有那麼冷的青色。
重來一世,他們還都年輕,很多事還未發生,很多錯誤還可以避免。
尉遲越耐著性子等了半晌,老醫官卻只是搭著太子妃的手腕,眯縫著眼睛,神情莫辨。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敢問陶奉御,太子妃如何了?」
陶奉御收回手,作了個揖道:「娘娘脈動起伏,虛弱無力,深沉難辨,似有虛寒之症,需細細調養。」
沈宜秋道是。
這與林奉御當年的診斷一般無二,尉遲越正要點頭,那老奉御捋捋白須,接著道:「敢問娘娘,近來是否在服藥調養?」
沈宜秋的聲音從織錦帳幔中傳出來:「陶奉御醫術神妙,我確在服藥。」
陶奉御皺了皺眉:「娘娘的藥方可否借老僕一觀?」
沈宜秋便即吩咐素娥去取藥方來。
陶奉御將那藥方細細看了一回,搖搖頭道:「此方雖能見效,卻有操之過急之嫌,待老僕略改一改。」
尉遲越忙命宮人取筆墨來,陶奉御提起筆,刪去兩味藥,又添上四五種,然後道:「老僕添了幾位溫補藥材,娘娘先服上三個月,老僕再與娘娘診脈,屆時再行添減。」
他對沈宜秋道:「娘娘飲食起居上也需多留意,寒涼之物少用。此外閒來無事時可多走動走動,讓血脈暢通。」
沈宜秋道:「有勞陶奉御。」
陶奉御行了個禮道:「不敢當,老僕這便告退了。」
說罷看了一眼尉遲越,一臉欲言又止。
尉遲越會意,跟著老醫官出了承恩殿,走到廊下。
陶奉御道:「殿下恕罪,有些話,老僕不便當著娘娘講……」
尉遲越方才便覺他藏著掖著,平靜道:「陶奉御儘管直言。」
陶奉御白須抖了抖,臉上現出難色,不過還是一咬牙道:「娘娘體虛,年紀又小,不易成孕……」
這些尉遲越早就知道了,也不以為怪。
陶奉御又道:「一來是不易有孕,這便罷了,若是勉強懷胎,恐怕難以坐住,倒是容易反覆滑胎,老僕斗膽一言,還望殿下莫怪,娘娘眼下的身子,恐怕不宜行房……」
尉遲越卻是微微一怔,上輩子林奉御卻是從未提過此節,他還特地詢問過,林奉御向他確保無礙。
陶奉御見太子沉吟,以為他不快,不由冒出冷汗,但他為人耿直狷介,又見太子妃與家中最小的孫女年紀仿佛,便忍不住說出了實情。
正惶恐間,太子卻道:「多謝陶奉御據實相告,敢問奉御,此脈象難診麼?」
陶奉御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不過還是一五一十道:「回稟殿下,娘娘的脈象清楚無誤,便是出師三五年的新手,也能診出。」
尉遲越臉色一沉,如此說來,當年那些醫官便是刻意隱瞞,不告訴他行房會對沈宜秋的身體有妨礙,大約是怕他不悅。
當初太子妃兩年沒有懷上孩子,他將尚藥局的兩位奉御和四位直長都召來診視,卻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實話。
宮中尚藥局集合了舉國上下最高明的醫者,然而他貴為儲君,卻聽不到一句實話。
沈宜秋兩次勉強懷胎,都是林奉御負責安胎,孩子沒保住,他也沒遷怒醫官,如今想來,卻不知他們還有多少事隱瞞著。
若不是陶奉御醫者仁心,恐怕他們夫婦這輩子也被蒙在鼓裡。
尉遲越按捺住怒火,鄭重地向陶奉御行禮道謝。
陶奉御仍舊不太放心,他方才一診脈便知太子和太子妃還未圓房,太子血氣方剛的年紀,要忍住恐怕有些難,他想了想,便將事情往嚴重里說:「殿下請恕老僕多一句嘴,宮中多有服用避子湯藥,此方中多寒涼之物,對婦人傷害極大,長服更是貽害無窮,且此藥並非萬無一失,失效是常有之事……」
尉遲越頷首:「孤明白陶奉御的意思,有勞奉御替太子妃悉心調理身體,孤與太子妃的子嗣便托賴奉御了。」
陶奉御深深拜下:「不敢當,老僕定不負殿下所託。」
辭別了老醫官,尉遲越回到殿中,沈宜秋正靠在床邊,就著素娥的手喝參湯。
見太子回來,沈宜秋讓素娥把湯端下去,屏退宮人,便要下床,被尉遲越按回床上,扯過衾被兜頭罩住她,然後又扒開被子讓她露出臉:「給孤好好躺著。」
沈宜秋道:「妾蒲柳之身,不能為殿下誕育皇嗣,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見她一臉愧疚,但語氣中分明是如釋重負,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淡淡道:「太子妃多慮了,有陶奉御替你調養,假以時日定能為孤開枝散葉。」
他乜了一眼沈宜秋,動手解腰間帶扣:「太子妃記得按時服藥,孤等著你為孤生一群皇子皇女。」
沈宜秋聽到「一群」,臉色一白。
尉遲越見她露出一絲慌張,心裡舒坦了些,脫了外衫鑽進被子裡,把她往懷中一攬,溫熱的手掌按在她小腹上:「別動,孤手暖,給你揉揉。」
沈宜秋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小腹卻傳來陣陣暖意,尉遲越素日習武,手似乎也特別暖些。
饒是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認,腹中的疼痛似乎緩解了不少。折騰了一晚上,她已經筋疲力盡,此時便如浸在華清宮的熱泉中,不覺昏昏欲睡。
尉遲越察覺懷中人的身體慢慢鬆弛,呼吸變得微沉,便放輕了手下的力道,這樣揉了半夜,方才罷手。
還未睡實,他忽地又驚醒,一看沈宜秋仍舊團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心下一松,又將她摟得緊些,這才終於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