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走到階下相迎。
尉遲越望了一眼自己的太子妃,只見她神色恬然,雖然臉色還有些發白,眼角眉梢卻帶著些許欣悅之色。
他下午便聽到黃門來報,道太子妃與兩位良娣飲茶撫琴賞花對弈,玩樂了一日,心裡很不是滋味,天底下的女子豈有不善妒的,她與良娣們一見如故,毫無芥蒂,顯然是沒把他這夫君放在心上。
果然,沈宜秋一見到他,那抹溫暖的笑意便如日落時海天之際的霞色,一點點褪成冷白。
若是換了以前,再給尉遲越臉上安十對眼睛也看不出來,然而如今他已知道太子妃真實的心意,只要稍加留意,便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尉遲越不覺想起東側殿第三隻書架上寧彥昭的行卷,心裡仿佛有一群螞蟻在齧咬。
他面上不顯,若無其事道:「太子妃的腹痛可有緩解?」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晝間服了兩帖藥,現下已好多了。」
尉遲越點點頭:「那就好,記得準時服藥。」
他走上前去:「傍晚風寒,你身體欠安,往後就不必出來迎接了。」說著故意上前執起她的手。
沈宜秋不習慣他的觸碰,尉遲越心知肚明,感覺到她的僵硬,他心裡便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慰:便是心裡有人又如何,這隻手還不是只有他能牽。
隨即又覺心頭似有一陣秋風掠過,自己身為太子竟淪落至此,著實淒涼。
沈宜秋不知他喜怒無常是為哪般,早晨還黑著臉拂袖而去,傍晚又溫言款語故作親昵。要不是對他的神情姿態太過熟悉,她簡直懷疑太子軀殼裡換了個人。
不明就裡地太子迎入殿中,沈宜秋一邊命黃門去典膳所傳膳,一邊吩咐宮人煮茶。
尉遲越盯著那紅泥小茶爐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上輩子他去沈宜秋殿中,她總是親手為他煮茶,起初她煮的茶總是不合他口味,茶不是放多便是放少了,鹽不是加多了便是加少了,茶湯不是沸過頭便是每煮到出味。
他嘴上雖不說,但心裡覺得她多此一舉,總是皺皺眉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太子妃何必親力親為。」
沈宜秋總是恭順地道是,下一次卻依然如故,煮茶的手藝一次比一次高明,那杯茶湯也越來越合他的心意,終於有一天分毫不差,他也只是點點頭,隨口贊一聲:「太子妃好茶藝。」
她便會垂下眼睫,低低道:「殿下謬讚,這是妾的份內事。」
他在生活起居上說儉省也儉省,但吹毛求疵起來也是無人能及,唯有在這承恩殿,才有一杯無可挑剔的茶。
可他那時卻視為理所當然,她小心翼翼的討好在他看來既笨拙又多餘,全不在點子上。
尉遲越回過神來,看了眼對面的太子妃,只見她氣定神閒地袖著手,別說替他煮茶,恐怕連茶杯都懶得遞一下。
若是對面坐著寧彥昭,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心裡湧起股酸澀,涼涼地道:「不知太子妃可會煮茶?」
沈宜秋欠了欠身,面不改色道:「說來慚愧,妾不擅此道。」
尉遲越心裡冷笑,面上不顯,微笑道:「太子妃蘭心蕙質,不必過謙,孤倒想嘗一嘗。」
沈宜秋只覺此人莫名其妙,上輩子她為了讓他開心,悉心揣摩他的喜好——天曉得此人有多吹毛求疵——將一手煮茶功夫鍛鍊得爐火純青,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好茶藝」。
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這一世她自然懶得再做,可他又不知哪裡不順意,閒著沒事要來折騰她。
重活一世,此人不知怎的越發難伺候了。
不過太子殿下既然有令,她也只能照辦。沈家這樣的人家,小娘子出閣前自然學過煮茶分茶,故而她只說「不擅此道」,若說全然不會,任誰都不相信,更不可能把尉遲越糊弄過去。
沈宜秋示意煮茶的宮人把煮到一半的茶撤下,換上新的茶釜,自己坐到茶爐前,拿起銀火,撥了撥風爐中的銀絲碳,接著拿起梨木杓,往茶釜中舀了兩瓢山泉水,端起茶釜架在爐上。
等水沸的時候她也沒閒著,拈起鎏金銀茶則,從紙囊里舀了炙好的茶葉,倒入茶碾,細細碾磨。
尉遲越看了眼那茶葉,見是尋常的南漳茶,納悶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陽羨新茶呢?」
沈宜秋噎了一下,總不能說好茶要留著招待你良娣,只得道:「上回拿出來煮,茶罐里進了潮氣,失了風味,不敢給殿下用。」
尉遲越懷疑她沒說實話,狐疑地盯著她的眼睛。
沈宜秋迎著他的目光,微微挺胸,一臉坦蕩。
尉遲越又不好叫她拿出茶葉來檢視,終究只能揭過不提:「孤那裡還有幾兩,稍後叫人送來。」
沈宜秋來者不拒:「妾謝過殿下。」
說話間她將茶碾成細末,釜中水已一沸,她便拿起鳥羽拂末,將碾好的茶葉粉末掃進釜中。
沈宜秋的動作行雲流水,神情專注,但尉遲越疑人偷斧,只覺處處透著股敷衍的勁頭,與上輩子那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的態度判若兩人。
頃刻間釜中茶湯如湧泉連珠,已是二沸。沈宜秋拿起竹筴,牽起衣袖,攪動茶湯,尉遲越看著她玉一般的皓腕輕輕轉動,十分賞心悅目。
可上輩子同樣的動作落在眼裡,他卻視而不見。
他抬起眼,望向沈宜秋的臉,氤氳的水汽中,她低垂著眉眼,掩住了眸光。尉遲越只見長翹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漂亮的影子,仿佛一對被霧水濡濕而垂下的羽翼。
他的目光順著她的鼻樑往下,經過秀氣的鼻尖,落到櫻桃花色的唇珠上。
尉遲越的喉結不由輕輕一動。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抬眼,一雙眼眸如剪秋水,眼神裡帶著些許困惑和警惕,尉遲越仿佛做壞事被抓了現行,迅速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道:「太子妃好茶藝。」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謬讚。」說著將一縷落下的額發別到耳後,執起茶杓,將沫餑分到兩隻玉般溫潤的越州瓷碗中。
尉遲越看了一眼碗底,違心夸道:「茶花很漂亮,孤已經迫不及待想嘗一嘗太子妃的手藝了。」
茶湯三沸,沈宜秋又舀了茶湯分入碗中,問尉遲越:「殿下可要加鹽?」
得到肯定答案,她拿起竹揭,從鹺簋中隨意舀了點鹽投入茶湯里攪了攪,她對尉遲越的喜好怕是比他自己還清楚,若是她願意,能將分量拿捏得分毫不差。
可沈宜秋並不想叫他滿意,做得差一點,往後這活才不會落到她頭上。
尉遲越轉動茶碗欣賞了一下茶花,然後端起碗抿了一口,只覺味道澀而咸,他一早料到風味不佳,入口時心裡便有了準備,但這茶仍舊難喝得出乎他意料。
上輩子沈宜秋不曾摸透他的喜好之前,煮的茶也比這強多了。
此事只有一個解釋,她一顆心全在別人身上,不情願侍奉自己夫君。
她越是如此,尉遲越便越是不肯遂她的意,面不改色,微微頷首:「太子妃果然好手藝,甚合孤的意。」說完又飲了一口。
沈宜秋只知道他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至於他為什麼捏著鼻子喝,就不得而知了。
尉遲越優雅地將一碗茶喝完,暗暗長出一口氣,把空碗擱在案上,涼涼地看了妻子一眼:「孤從未喝過這麼可心的茶,只覺神清氣爽,若是可以每日品嘗,真是一大賞心樂事。」
沈宜秋這會兒也看出他是存心刁難自己,扯了扯嘴角:「能日日為殿下煮茶,妾榮幸之至。」
尉遲越哪裡看不出她眼裡的不情願,頓感暢快:「能者多勞,幸苦太子妃。」
「殿下不必見外,這是妾分內事,」沈宜秋邊說邊拿起另一隻茶碗,加了鹽端到他面前,「殿下既然喜歡,不妨再飲一碗。」
尉遲越喝完一碗,沈宜秋又替他續上,直喝了三碗,典膳所的宮人來送晚膳,這才救了太子殿下的舌頭。
尉遲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連喝了兩碗甘露羹,總算把嘴裡的澀味沖淡了些。
用完晚膳,沈宜秋裝模作樣地拿出帳簿,尉遲越狀似不經意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行卷,太子妃審讀好了麼?」
沈宜秋心頭一跳,難怪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原來應在這上了——寧十一郎的行卷,果然是他故意送來試探她的。
她目光微動,若無其事道:「請殿下恕罪,妾愚鈍,內務還未理清,倒把這事擱置了。」
尉遲越道:「內務慢慢釐清便是,不急於一時,倒是進士科省試將近,鎖院在即,不能再拖下去。」
沈宜秋心中一哂,今年進士科省試在十二月,還有整整三個月,哪裡就火燒眉毛了,這分明是藉口,她只得道:「殿下所言甚是,妾不知輕重,還請殿下恕罪。明日妾便將剩餘的文卷批閱出來。」能拖一晚是一晚,眼下剛吃飽肚子,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睡飽了才有力力氣想對策。
尉遲越卻不肯放過她:「不必等明日,時候還早,太子妃不如將帳簿暫放一放,趁著孤在這裡,若有疑問還可商討商討。」
沈宜秋情知今晚是逃不過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便即命宮人去側殿取文捲來,又叫人準備筆墨。
她也不去辨認,隨手抽了一卷展開,手執青筆,一邊細細審讀,一邊用筆勾出佳句,以簪花小楷寫上批語,約莫兩刻鐘後,她將第一卷審完,判了中等,交給太子過目。
尉遲越快速瀏覽了一遍道:「太子妃判得極是公允,繼續。」
沈宜秋又抽出一軸,不巧卻正是寧十一郎那捲。
尉遲越早已將那文卷的裱綾花色和木軸質地都記得清楚分明,立即從邵安給他的砥柱山圖上抬起眼,眼神直往沈宜秋的臉上瞟。
沈宜秋的目光落在卷首的名字上,微露驚訝之色,尉遲越看在眼裡,本來七分的懷疑變作十分——她分明早已看過寧彥昭的文卷,卻還在此佯裝訝然,若非心虛又怎會如此。
沈宜秋將卷首的賦文看完,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妾以為此卷無疑是上等,後面的詩作不必看了。」
尉遲越往那捲子上掃了一眼,故意道:「太子妃為何不加評語?」
沈宜秋道:「此子大才,妾之所學不足以裁判。」
沈宜秋權衡了一下,太子既然懷疑她對寧彥昭存著戀慕之心,不管她怎麼判,他都不會滿意,倒不如照實說,只能寄望於尉遲越愛才心切、公私分明了。
尉遲越臉上果然閃過一絲不豫之色,也沒有去接她遞過來的文卷,站起身,繃著臉道:「孤乏了,有勞太子妃伺候孤沐浴吧。」